1.

就蘇兮觀察,季霖鬱的交際圈並不寬闊。就連偶爾外出小酌也總是形單影隻。他似乎並不喜歡被打擾,像是一把冰刀,鋒利而安靜,重要關頭往那兒一站,不怒自威。

而事實上,蘇兮自己又何嚐不是煢煢孑立?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季霖鬱難得邀請她攀上匠心手造的樓頂平台。放眼燈火輝煌的城市夜色,蘇兮忍不住輕輕歎息。

“事業是我的生命,以至於我以前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多麽孤獨。我甚至固執地認為配得上成功的人就理應甘心情願承受孤單。學著消磨它,享受它,與它和平共舞。我始終記得麥卡勒斯在《心是孤獨的獵手》裏說過一句話:人越是明白,越是有追求,就越孤獨。”

季霖鬱聽罷,將她的目光引向頭頂的浩渺星空:“如果你的生命中隻有工作,那麽工作這件事將變得毫無意義。”

“可我覺得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好的事情。”

“那就抓住它,但別握得太緊,讓其他的東西從手中溜走。”他說著,拉過她的手掌置於唇邊輕輕一吻,然後在手心攥緊,繼而順著她的話說道,“誰又不想要遇見一個能夠心心相印的人呢?期待如願以償之後, 會對彼此的失敗跟缺點視而不見。我真的想要某天有人一起回家。蘇兮,我不是為難你。隻是想讓你知道。”

他說著,舉目望向她的臉,眼中溢出濃重到化不開的溫情來。

2.

在江妙菱的強烈自薦之下,季霖鬱同意她回歸“匠心手造”。既然是為家族傳承,自然不計代價。在季霖鬱看來,這何嚐不是一件喜事,失散多年的妹妹失而複得,親情大戲可謂happy ending!

然而蘇兮對此心懷顧慮,她對季霖鬱說,“我不是不善良,隻是現在妙菱還姓江,就算她無心,可你就不怕她被江秉城利用嗎?”

季霖鬱無比堅定地答道:“既然她是我妹妹,那我自然願意給自己機會相信她。如果我不張開雙臂,又怎麽能彼此擁抱呢?”他笑著,撥開蘇兮前額的一縷碎發:“我知道你為我著想,但別過於擔心,順其自然就好。”

蘇兮笑笑,眼簾低垂,片刻,又重新看向他:“你……就沒有想過,將妙菱的姓氏要回來嗎?”

季霖鬱勾了勾嘴角,搖頭道:“江家畢竟把她養到這麽大,她們母女之間的感情不容置疑。再說,我不想為難妙菱,比起讓她失去一雙父母,我更希望她多出一個哥哥!如此喜劇性的大結局,何樂而不為呢?”

蘇兮看著季霖鬱善良的雙眼,溫柔地說:“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會毅然決然站在你身邊。”

“蘇兮,你為什麽願意幫我?”他的目光一沉。

蘇兮想了一下,開口道:“起初是因為欣賞,在我認識的所有人中隻有你不在乎金錢跟權利,一心追求事物的精神本質。到了現在,是因為……”她臉頰一紅,沒再往下說。

季霖鬱不自覺地笑了。

這樣的心照不宣,隻為愛,不為他名。

3.

“萬邦”的態勢已然如此,“匠心手造”這樣的小店就更是難逃一劫。

午休時間剛過,妙菱抱著一厚遝皮料走進工作間,陽光繞過窗欞灑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好看的輪廓。

“哥,現在經濟態勢這麽低迷,咱們店還撐得下去嗎?”她輕輕問。

季霖鬱快步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承重,答道:“優秀的企業從不懼怕寒冬,因為他們充滿了迎難而上的決心!”

妙菱微微一笑,道:“之前在這兒做學徒的時候就有客人提出,咱們的手袋挺好用,做工也不錯,價格不低卻也能接受,可就是缺乏高級感。後來我發現啊,那些能稱之為奢侈品的手工皮具都具有很強的高級感,具體表現在皮的質感,走線內襯,五金件優良。哥,有時候我真的會去思考,既然如此,高級定製的意義到底在哪裏。”

“從使用者角度來講,達到一定生活水平的人群大都喜歡定製。理由很簡單,可以拿到最高級的作品。就像料理界的主廚推薦。某一種線,某一塊皮,某一個五金,款式與使用者的搭配,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哪怕料子不如大牌用料,精挑細選的皮料再取其局部,也可彌補部分劣勢。再說手的力度、工具製造的質感、皮的後處理,全套走下來,一般的奢侈品通常是比不了的。

當然,這是對高級工匠的水平而言。奢侈品,包括其手工線產品,為了滿足批量化生產,款式跟做工上都有模式化的地方,各個部件的尺寸厚度角度也都徹底被量化。無法讓匠師發揮的作品,隻可以稱之為好作品,卻無法讓高手從內心稱之為上佳之作。”

這麽一說,妙菱領悟更深。

正如有的人愛法式大餐,有的人偏愛私家小廚一樣。法式大餐有端莊的賞味環境,一招一式間承載著別人的讚美與感慨;而私家小廚卻是小巷子裏曲徑通幽,是極具個人色彩的味覺體驗。

2.

所謂行業寒冬,就是大部分競爭對手都在停滯和觀望,但因為市場和需求還在,所以這又恰是最好的機會。

沈山南的確是這麽想的。擁有龐大的投資方跟強大的資金鏈做後盾,孤注一擲又未嚐不可?雖然說寒冬終會過去,可人人都知道,春風並不是解藥。

“名與利就是兩張無形的網。看破了進退自如,看不破,進退維穀。”這道理他不是不懂。

他未嚐不想看破,可現狀又讓他如何看破?巨大的壓力自四麵八方而來,毫不留情地將他推向風口浪尖處。即便每上前一步如履薄冰,每做出一個動作便膽戰心驚,但他又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呢?

電話鈴隻響了一聲,他便立馬抓起來接聽。不過半分鍾,沈山南放下聽筒,動作停滯了五、六秒,猛地操起鍵盤重重砸向對麵的牆壁。

萬邦被銀行告知貸款審核駁回。這通電話似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敵人藏在暗處,沈山南自然難以察覺。可就明麵兒上找原因,銀行的舉措也並非全然空穴來風——

一年之前,“萬邦”跟“江臨皮造”共同投資了一個項目,為了彌補資金鏈臨時空缺,萬邦在給銀行還款的時間上推遲了三天。

難道是因為這件事導致信譽度受損?就此留下了汙點?

沈山南立馬去電邱行長。打了老半天也打不通,最後好不容易接通,卻還是被三言兩語地搪塞掉了。

行長語重心長地說:“沈總啊,國家政策收緊是真的,審查不過遭到攔截也是真的。可其實咱們心裏都清楚,信譽度這事兒說小不小,卻也不足以致命。您說說,哪家公司還沒點小汙點小bug呢?” 說到這兒,邱行長沉默半晌,又猶豫地說道,“看在咱們相識多年的份上,沈總我給您提個醒,農夫跟蛇的故事……您聽過嗎?”

乍一聽,似乎是在推卸責任。可往深裏想,似乎……似乎頗具深意。

想到這兒,一件舊事屆時鑽入腦海——

兩個月之前,江臨皮造發起了一場私募大會,沈山南本承諾到場,卻因故缺席。後來,在跟一位合作方代表聊天的時候,對方為強調自己的實力隨手展示了幾張合照,在其中的一張合影裏,沈山南竟無意發現了江秉城跟邱行長勾肩搭背的畫麵。角落裏,他倆推杯換盞,關係似乎格外親近。

想到這兒,沈山南不禁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而就在此時此刻,在“江臨皮造”總裁辦公室內,江秉城正氣定神閑地剪著一隻雪茄。

“江總,看樣子萬邦那邊已經接到消息了。”

江秉城咧咧嘴:“看來邱行長還真是個仗義之士。”

財務部總監看上去有些不明所以,蹙眉:“您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給對手施壓,常用方法有兩種。第一,使其名聲變臭。第二,使其資金鏈斷裂。”江秉城將雪茄點燃,唇角流淌出一絲壞笑。

“幾個月前,我跟邱行長商量給萬邦下個活套。在萬邦申請貸款的時候,做好一切口頭承諾,然後往後拖著。在最後關頭,告訴他收縮銀根,1000萬,國家政策收緊不能貸了。”

總監略感不適,猶豫著問道:“邱行長他——真的可靠嗎?”

“邱行長的兒子不是在英國讀什麽貴族高中嗎?花銷不小。再說他不是看好咱們江臨皮造的分股嗎?這事兒還得辛苦你,把麵兒上做漂亮了!”

“江總這招真是高明。可您就一點不擔心沈總過早察覺?”

江秉城的臉上洋溢出一片得逞之色:“我了解沈山南。他是機會主義者,自大、高傲並擅長孤注一擲。要想抓住敵人弱點並加以利用,可是門學問啊。”

3.

蘇兮從電梯裏走出來的時候,沈山南癱在辦公桌後的椅子裏,錢包攤開在桌麵上,他對著那張圖案特別的銀行卡沉思。

“72小時。那72個小時才是一切的源頭。如果當初我沒有……”

正獨自沉吟,蘇兮推門進來。他手頭一緊,“啪”的一聲將錢包扣上。

“蘇兮,你怎麽不提前——”

“黎誌遠來找過我。”蘇兮挎著臉,一語打斷他的話。

“為什麽?”沈山南明知故問道。

“案子有進展了。”

“哦。”他歎了一口氣。

“山南哥,你為什麽不跟我說?”

“你先別急,坐下喝口水。”

“這麽重要的訊息你為什麽要瞞著我?”

“我怕你……怕你受不了。”

“所以說,你是在為我著想了?”

“蘇兮…….”

——

這事發生得相當突然。前一晚,蘇兮正埋頭桌前做著手頭的物料分享整合,突然傳來門鈴聲。她以為是季霖鬱來送夜宵想都沒想便拉開門。開了門才發現,站在眼前的是黎誌遠。

沒等蘇兮開口,黎誌遠當頭一句——“蘇兮姐,我姐的案子有線索了。”

蘇兮立馬請他進屋,匆匆遞上一杯水,淺聲催促道,“什麽線索?快說說!”

黎誌遠的臉上寫滿了不決,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有什麽讓你覺得為難嗎?”

黎誌遠瞥她一眼,“我不為難,但我怕說出來你會為難。”

蘇兮心內一沉。

“有……有鄰居突然出來作證,說案發當晚目擊到了凶手。”

蘇兮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心底一涼, “是誰?”

“……蘇兮姐,你不會想要知道。”

她的嘴唇顫抖著,良久,懸著一口氣問道:“是……是山南哥嗎?”

黎誌遠搖頭。

蘇兮分明有些吃驚:“不是?那是誰?”

“警方根據目擊者的描述,通過技術分析發現那人叫季霖鬱。就是匠心手造皮具工作室的那個老板季霖鬱。”

季霖鬱?蘇兮的大腦“轟”地燒了起來,燒到空無一物,隱秘的火焰這才偃旗息鼓。似乎是潛意識根本回避這個話題,她原地愣了半晌,這才抬起泛紅的眼,話音一轉,問道:“那個目擊者之前怎麽不出來作證?”

“說是怕遭人報複。”

“那現在就不怕報複了嗎?還是他良心發現了?”

“聽說是有人提出保證他們一家後半生的生命安全,還給了他一筆錢請他出麵作證。”

“是誰?”

“警方沒說。”

“然後呢?”

“然後警方提審了季霖鬱。”

“他承認了嗎?”

黎誌遠點點頭,抿著嘴說道:“看樣子是承認了。”

胸口像是中了一槍,鋪天蓋地的錯愕將疼痛淡化。如果可以許願,蘇兮恐怕會選擇不再聞問,在這一刻安安靜靜化作一縷煙吧……

隻聽耳後一聲輕咳,回憶戛然而止。蘇兮麵色麻木,看不出絲毫的悲喜或憤怒。沈山南從辦公桌後方繞出來,雙手扶上她的肩:“蘇兮,你應該冷靜。事情還沒有搞清楚。”

“我很冷靜。”她的語調冰冷,察不出任何情緒。

“事情恐怕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糕。你真的相信季霖鬱是凶手嗎?”

“你替他說話?”蘇兮皺眉,很是不解地問道。

“不是替誰說話。我是希望你冷靜。蘇兮,任何情況之下都應該保持冷靜,你可能不會使事情變好,但起碼不會更糟。”

…….

季霖鬱坐在桌前,昨日那場突如其來的傳喚搞得他措手不及。然而事後細細一想,又覺得納悶。目擊證人究竟是誰?他當真辨認出自己了?卡準了時間進行指認?為何看上去更像是暗地裏有人指使?

可無論出於哪種原因,對方要麽是刻意嫁禍,要麽是轉移警方注意力混淆視聽。

他的第一反應便是沈山南。

不然不會這麽巧,剛才跟他叫板兒,扭頭就撞上這麽一出事兒。可如果真如自己所料,沈山南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抵達現場的時間的呢?難道……難道他當時也在場?或者……或者又有什麽神秘的第三方?

念頭一旦生發,不知怎麽了,蘇兮的影子竟從腦海中冒了出來。這想法並非空穴來風,要知道,從案發至今,隻有她明裏暗裏地懷疑過自己。

不!不會是她!季霖鬱用力咬住下唇,將水杯擲向桌麵,讓自己清醒!

怎料說曹操曹操到——

就在這時候,蘇兮的身影出現在昏暗的走廊口。可沒等他看清,隻聽耳邊啪的一聲響,眼前的一切戛然而止,隨著左臉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時光重新開始了流逝。

“為什麽欺騙我?為什麽要隱瞞?”她沒有哭,隻是一臉冷峻地盯著他。那目光如同冰錐,一刀一刀用力刺入他的胸膛。

“給我一個解釋!”她的聲音低沉,帶著決絕。

季霖鬱默默站在原地,任她的質疑雨點般砸向自己。他的麵部線條緊繃,像是正承受著什麽巨大的煎熬。

“解釋!給我一個解釋!你怎麽不說話呢?難道你想去坐牢嗎?”蘇兮怒吼,聲調立馬抬高了八度,“你明明說自己不認識她的!”

“……”

曆經一番嚴峻的對峙,看蘇兮眉眼間有所鬆懈,季霖鬱這才緩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解釋道:“我說了,我不是凶手。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恐怕是對方指認錯誤,看見了一個與我相似的身影。”

“所以說你順利擺脫嫌疑了?”蘇兮用頗為奚落的口吻回應道。

季霖鬱點頭。

“憑借你深藏的巧舌如簧?”

他目光如炬,卻不看向她:“不,憑不在場證明。”

“什麽證明?”

“江妙菱。案發的時候,我跟妙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