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白原是不放心蘇雲暖,才悄悄跟著她,怕她一時衝動又闖出什麽禍事,便一路跟至鬼界,卻不見了蘇雲暖的蹤影。鬼界本不是常人所能涉足,擅闖的後果不能小覷,但著實擔心她的安危,沐白一咬牙,施展身形毫不猶豫地掠上城樓,消失在霧靄間。
待他七彎八轉的到了無生殿,隻覺樓頂泛著奇異的寒氣,他便知蘇雲暖用了冰咒,心下一凜便掠了上去,待到樓頂,卻瞧見方才那一幕。他見蘇雲暖一臉絕望的怒氣想推開魍珩,心下不忍便出手製止。
魍珩見到沐白也吃了一驚,百年前曾為摯友的三人於此情此景下重逢,感慨萬千卻也尷尬重重。
大殿內再次陷入沉寂,蘇雲暖站在沐白身側,垂下眼,不再看他。魍珩揉著眉心,露出一絲苦笑,“你那掌若是不停,我怕真是躲不開了。”
“我無意傷你。”沐白睨了眼失神的蘇雲暖,略略鬆了口氣,“隻是小暖……”
“師兄。”蘇雲暖倏地開口,“走罷。”聲音疲憊,甚至有些許祈求的意味。
沐白深知,每當蘇雲暖這樣喚自己,那便是她已迷惘得再無力氣支撐哪怕一刻,歎了口氣,淡淡瞥了眼魍珩,攬過她的肩,兀自向大殿邊緣走去。
瘦削的肩在他掌心顫抖得厲害,斜眼看去,蘇雲暖死死咬著蒼白的唇,仿佛用盡了力氣一般,一步一頓,竭力平複顫抖的呼吸。
眸間神色暗了暗,沐白用力摟緊臂彎裏的人,支撐著她,帶她走離這片留下了無數夢魘的地方。
魍珩站在原地,轉著尾戒,看著二人的背影,眼底是隱晦的痛意。
在大殿邊緣,蘇雲暖再一次回頭看著那個冷沉英挺的男子,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魍珩,拿不回玉璣,我唯有殺你才能阻止你,這,便是宿命麽?從此,昔日情義不再,我們是站在不同的立場的人,再見,便是刀劍相向生死相搏。
她說不出口,也不忍說出口。今日之情形是她百年來未曾料想到的,她隻能看著他,埋起最後一絲情緒,然後默默地轉身,同沐白消失在夜色裏。
暗夜沉沉,寂如死水。魍珩依然駐足原處,深棕的眼眸靜如深潭,望不見底。然,再深的潭水,驚石落下也會激起漣漪層層。臉部的線條愈發冷峻,細長的睫毛猛的一顫,魍珩緊緊閉上眼,隻彈指間便驀然睜開,霎時,狂風呼嘯撲麵而來,純黑的大氅鼓滿寒風烈烈作響!
“嗬嗬。”樓梯處傳來女子輕輕地笑聲,“王可是心軟了?”
隻聽見腳步聲傳來,在話音落地的瞬間,魍珩身側多出一個紫衣女子,在狂風肆虐中,她鬥笠上的薄紗竟紋風不動!
“我何時心軟過。”魍珩並不看她,淡淡回了一句。
“嗬嗬。”女子輕笑,嫣然魅惑,“這王自己知道,隻是把她逼到這個地步,王該怎麽辦呢?”
“這是你的事。”魍珩皺眉,轉身向樓下走去,“何必問我。”
“我可管不住王。”紫衣女子轉身看著祭台上的水晶棺,依然斂起笑容,“王還是自己有個準備罷,我想,功虧一簣並不是王要的結果。”
腳步微微一滯,卻轉身下了樓。
風不知何時停了,萬籟俱寂,仿佛不曾發生什麽。紫衣女子站在祭台邊,靜靜凝視棺中的女子,薄紗遮住了她的臉,看不清究竟是什麽表情。
“嗬嗬。”輕輕地,女子再次輕笑,瞬間消失
在祭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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億萬星辰在九天銀河中載沉載浮,閃爍明滅。蘇雲暖站在木屋外,遙遙望著九天銀河,怔怔地發呆。涼風拂麵,撩起鬢發,心裏悵悵的不是滋味。原以為,逃出鎮魂塔,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可如今、可如今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卻讓她陷入自己從未想過的境地。非得與他為敵麽,她從未想過也不敢去想,一百年前沒有,如今也沒有,然而事實卻由不得她選擇。
命運,究竟什麽是命運,用那樣強大無可違逆的力量,把她推向那條刀鋒鋪就的路,每走一步,便是噬心的痛楚。
看向那勾暗淡得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的峨眉月,突地想起母親死前的話語,心下又是一酸。
暖兒,切記,你是玉璣的守護者,如果將來有一日六曜重聚,你定要用這玉璣阻止那場劫難!這是你的使命,即便丟棄一切也要守護的使命啊!
六曜、鬼牙、玉璣,九萬年前的故事她已聽過千遍,卻未曾料到自己會真真正正地踏進這個傳說,而隻有自己才能阻止傳說中的天劫。
哈!多諷刺啊,招致不祥的妖孽居然是救世主。
隱隱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不知那些人見到這樣的情景,會是怎樣的表情。依然口口聲聲篤定地罵是妖孽麽?
閉上眼,記憶如潮,層疊洶湧。
……
“阿姊!”一抹明麗的青衣抱著大束的罌粟花一蹦一跳地跑進寨子,紅撲撲的小臉上滿滿是爛漫的笑顏,就這麽一溜煙地跑上寨子裏最高的那間木屋,正想撩開帳子竄進去,卻驀地頓住了腳。
“少主!”蒼老雄渾的聲音從屋內傳出,字句鏗鏘,唬得她小臉煞白地收住手,“她乃族中妖物,降生在我族已是天大的不幸,族人已經容忍她足足七年,已仁至義盡,少主為何仍不願下令誅妖!”
“黑瞳九尾貓,傳說中招致不詳的妖孽。這可是先代大祭司親口預言,少主怎可因一時婦人之仁而罔顧全族生死!”
紅潤的小臉霎時失盡血色,蘇雲暖瞪著眼,全身因害怕顫抖得厲害,漆黑的眼裏蓄滿淚水,驚恐萬分。姊姊,要殺我?
“我意已決,長老不必再勸。妖孽又如何,她不過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這七年來也未見什麽不詳之兆降臨族中,難道要因為一句預言而讓她枉死麽?!”女子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少主若是擔心她是玉璣守護者而有所顧忌的話……”另一個聲音響起,陰惻惻地讓人心寒,“那請少主不必擔心,即便玉璣之力已融入她的體內,卻不會因為她的死而消亡,依然會隨著守護者而轉世再生。九尾貓一族也不會辜負四長老的重托。”
“哼,青苑那個賤人,生了個妖孽出來居然還把玉璣融入那個妖物的體內,以為這樣就能救她一命麽?不知好歹。”蒼老的聲音驀然冷哼。
“夠了。”女子的聲音略帶慍怒,“即便她不是玉璣守護者,我也絕不會動她……”
話未說完,紗帳猛地掀開,一抹青色竄入屋內,“閉嘴!我不許你罵我娘!”女孩尖叫著,將手中斑斕的罌粟盡數砸向那個白須老者,黑色的瞳死死盯著他,散發著令人寒顫的戾氣,“罵我娘的人,都不得好死!”
屋內三人皆驚,看著滿臉怒容的女孩,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她向來乖巧,即便自幼受盡族中人的白眼和憎惡,她依
然低眉順眼不反抗也不辯駁,甚至對著所有人笑得燦爛。而今日,她竟然如此一反常態。
“哼。”白須老者冷哼,拂袖離去,另一名長老也默默退出了屋子。木屋裏隻剩下桌邊的褐發女子靜靜看著她,眼裏有疼惜也有無奈。
“阿姊。”女孩轉身,喚她,帶著濃重的哭腔,煞白的小臉上不見了方才的戾氣,水汪汪的眼裏是深深的哀傷。“阿姊會不要暖兒了麽?”
“暖兒。”褐發女子蹲下身抱住她,撫過她烏黑的發,歎息,“阿姊會永遠陪著暖兒的。”
“嗯。”女孩重重點了點頭,埋在女子的懷裏放聲大哭,“暖兒好怕。”
“莫怕莫怕,阿姊在呢。”她擁著女孩,心裏沉沉的,不知該怎麽安慰她。
……
永遠麽?多諷刺的詞嗬。睜眼看著星辰,眼裏溢滿哀傷。
“怎麽,睡不著麽?”沐白不知何時站在身後,關切地問。
“嗯。”雲暖深深吸了口氣,“今天……發生太多事了啊。”
沐白走上前與她並肩而立,仰頭望著璀璨的星空,輕輕道:“你也不跟我說一聲,就這麽跑去找他,隻是想問個究竟麽?”
“沐白……”轉頭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安地偏過頭,“對不起,我隻是……”
“隻是不想把我卷進去麽?”沐白愛憐地看著她,伸手揉亂她的發,“傻丫頭,我可是你師兄,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你那點小心思可別想瞞著我。更何況,像今天這樣,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要好。”
“可是,我跟他的事,也隻有我跟他才解得開。”蘇雲暖長長歎息,搖了搖頭,“你又能做什麽。”
“至少也有個照應。”沐白拍拍她的頭,“你這般莽撞,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蘇雲暖點點頭,再次把目光投向深遠的星空,心底空空的,不知是何種情愫。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沐白看著星辰閃爍,忽的問道。
低頭撫著欄杆,良久才緩緩開口,“倘若、倘若他真是為了鬼牙,那我勢必要拿回玉璣,絕對不能讓他破開鬼牙的封印!”沉痛的語調,卻字句鏗鏘沒有半點猶豫。
沐白訝異地望著她,眼裏掠過複雜的神色。
“可是……”她的眼眸暗了暗,“對那封印,我卻是毫無頭緒。那些符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隻怕沒法趕在六曜匯聚之前破開封印。”
“放心吧,會找到線索的。況且,聚齊六曜談何容易,恐怕除了洞曉天命的那四個‘人’,連六曜自身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全憑命軌相聚的六個人,豈是魍珩能憑一己之力在短時間內能湊齊的。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拿回玉璣。”
“嗯,但願能來得及。”略略蹙起眉,細細回想著那六個奇異的符號,不規則扭曲的線條,像極了上古時期古老部族的圖騰,那樣熟悉的圖案,卻始終想不起究竟在哪裏見過。
“過幾日便出山吧。”沐白看著她緊鎖的眉頭,寬慰道,“說不定會找到一些線索。”
“也好。”苦笑,仍舊仰頭凝視星空。
億萬繁星,命軌交錯,沉浮其間的六枚命星輾轉九萬年,又將行至何處?耳畔恍然響起那個古老的預言:
當六曜的光芒重歸大地,遠古的修羅之力將從地獄的底層歸來,神魔劫世,血染聖城,纏繞著荊棘的命運之輪啊,在黑暗裏歌者的音律中紡出泣血的薔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