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衍國使於北堯皇宮中遇刺的消息,此刻已傳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酒樓茶座,商鋪小販,議論聲此起彼伏。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張俊俏得有些妖冶的麵龐,若隱若現。麵龐上的一雙皓眸,左顧右盼,似是在找尋著什麽。
不稍片刻,皓眸忽而一閃,跟著定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禁軍都統夏侯酌正心事重重地趕路,緊促的腳步未及閃避,直把那俊俏之人撞了個四仰八叉。
夏侯酌倉惶回神間,忙伸手去扶,卻聽到對方悄然輕促的幾個字,“扶我走。”
夏侯酌心裏一驚,暗暗打量了一番,愕然發現此人是女扮男裝,一雙皓眸盡顯詭異之色。他下意識地探眼四周,這才發覺,自己被人跟蹤了。
“我,腳崴了。”
聽得那人這話,夏侯酌帶著滿腹狐疑,順勢接了下去,“這樣吧,我帶小哥去尋個大夫給看看。”
那人點點頭,抓住夏侯酌手臂站了起來。
“徑直往前走,別回頭。”
夏侯酌心領神會,由她帶路,徑直拐進了一間醫館。
醫館大堂,滿是病患,夏侯酌四下看去,不覺詫異萬分。這裏的病患,雖多是市井之流衣著簡陋,但多年行軍的經驗,讓他一眼看出,其間至少有一半出身軍營,且甚為健碩,根本不似求醫問藥的模樣。
“小公子,你回來了。”
夏侯酌循聲望去,就見著一名堂倌模樣的人迎了上來,似是不經意地掃了他一眼,和他身旁的人暗暗交換了眼色。
“跟我進來。”
夏侯酌聽得她示意,一臉莫名地跟進了內室。
清淡的藥香,與這內室的布置相得益彰,讓人不由覺得一陣神清氣爽。
那人低了身,賠禮帶笑,“方才多有冒犯,還望將軍海涵。”
夏侯酌已然知曉,方才那一撞,是此人刻意為之。否則,他此刻去找延王夏侯軒,隻會落人把柄。
“多謝姑娘出手相助,隻是不知,姑娘是何方神聖,竟能洞察先機?”
那人笑著搖了搖頭,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望將軍不要深究。刺客一案,自有人替將軍分憂,將軍隻須記得,一切如常即可。”
夏侯酌細細思量了一番,忽而笑出了聲,“姑娘是延王的人?”
那人又是搖了搖頭,“將軍日後見了我家主人,自會明了。今日確有不便,將軍再若逗留於此,外麵的人就該起疑了。”
夏侯酌雖心有不甘,卻也知道跟蹤他的人絕非善茬,他必須盡快釋去嫌疑。
“那就有勞姑娘,替我謝過你家主人。”
夏侯酌悶悶地客套了一番,轉身走了。離開醫館後,他轉過一條巷子,買了一壇上好的酒,徑直去了昌王夏侯崛的客府。
“精騎隊該出城了,大家記著姑娘的吩咐,沿途小心照應著,切莫讓人察覺。姑娘現已動身前往濮安郡,你們和姑娘接頭時要謹慎些,那裏可不止兮月樓一處的勢,別暴露了姑娘的身份。”
“小夜姑娘放心,弟兄們都不是頭一回給姑娘辦事。倒是姑娘,怎會親自涉險,去那濮安?”
“姑娘的事兒,少打聽。”
醫館中那些看似軍營出身的人,在得了這一句輕斥後,依令係數散去。
遵王夏侯嘉的心腹侍監官,一路跟隨夏侯酌,至昌王夏侯崛客府門外,駐足探聽了許久,方回宮複命。
夏侯嘉和夏侯芊聽著他的回稟,一個喜憂參半,一個疑心重重。
夏侯嘉的心思和夏侯酌一樣,認定醫館的主人實是延王夏侯軒。因為連晉被抓,修魚非定會擔心修魚壽的安危,而他第一個會想到的求助對象,便是他的老師延王夏侯軒,也隻有延王夏侯軒敢背著她,做下行刺大案,如此,他也一定做好了善後的準備。
隻是,此種善後是她所沒有料到的,不僅避開了她為夏侯酌準備好的脫身之法,還讓夏侯芊得知了醫館的存在。隻怕,夏侯芊不會輕易放過這條線索。
“那醫館是什麽來曆?”
這個問題,不出夏侯嘉的意料,她暗暗看了眼那侍監官,就聽他回道,“回郡主,那醫品堂是宮裏一名老禦醫辭官後所設,已有好些年頭了,名氣大著呢!”
那侍監官說著,瞟了眼夏侯嘉,暗暗點了下頭,繼續道,“對了,要說起來,陛下和郡主也認識這名老禦醫。他曾在觀濮郡的遵王府,服侍過陛下的先祖父,隻是陛下和郡主當年還小,應是沒什麽印象了。”
夏侯嘉順勢點了點頭,道,“你這麽一說,孤倒是還有些印象。當年芊芊剛進府時生了一場大病,正是這位老禦醫救治的,幸得他醫術精湛,孤才有了這麽一個好妹妹。”
夏侯芊聞言,心中一暖,眉眼傾笑間,疑心也漸漸得淡了。
“這夏侯酌,說是去查案子,結果卻找他的老兄弟借酒澆愁去了,還真是難為他了。”
夏侯嘉聽出來,她的疑心並沒有完全釋去,索性起了身,道,“近日宮裏煩心事多,你陪孤去禦花園走走吧。孤可好些時候,沒見著你的劍舞了。”
此番邀約,於夏侯芊有些突然,她本想另派親信前往醫館一探究竟,卻是脫不開身了。她稍稍猶豫了下,終是卸了心中的包袱,挽起夏侯嘉的手,隨之去了禦花園。
就趁著這麽一個空當,那侍監官已把用來消去夏侯芊疑心的說辭,變為了事實,使得醫品堂在夏侯芊後來的調查中,沒有露出絲毫破綻。兮月樓在天堯皇城的這個聯絡點,也拜夏侯嘉所賜,多了一重掩飾,讓人愈發難以察覺出它的真實身份。
此時,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順著宮苑圍牆,悄悄地溜出了皇宮。他拋棄了家人的安危,不顧一切地逃離夏侯芊的掌控,隻為這最後一個複仇的機會。
天空中的最後一點光亮消失之際,左司黯領十萬護衛軍,押著連晉踏入了天堯城。
看著近在咫尺的皇宮,一路沉默不言的連晉,忽而大笑出聲。如幹涸的土地中,猙獰而出的觸手,在左司黯毫無防備之時,一把擰住了他的心髒,讓他渾身直發毛。
早在莫天昀和左司黯的護衛軍動手時,左司黯已感到事有不對。盜用皇印一案,本是他的恩師夏侯酌負責的,可抓捕主犯歸案,卻是在夏侯酌全然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不僅如此,遵王夏侯嘉還借著南衍國君出使,通過夏侯酌的手調走了精騎隊一幹老將,和連晉的頂頭上級承王修魚壽,似是刻意為他的抓捕任務掃清了阻礙。
屍積如山的黎關,讓他心中沒有半點報仇雪恨的痛快,反而是莫名的心虛和惶惑。若連晉的主犯之罪證據確鑿,天堯城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左司黯揚手一鞭,硬生生地打在囚車上,卻沒能壓下連晉的聲聲狂笑。
“閉嘴!”
左司黯接連幾鞭子,狠狠地抽在了連晉腦殼上,直抽出了斑斑血跡。
連晉歪拉著腦袋,若無其事地撇了撇嘴,譏諷道,“左司密居然有你這麽一個蠢弟弟,真是可悲啊!”
左司黯緊了緊馬鞭手柄,惡狠狠地瞪著連晉,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知道,自己對西貢人的仇恨被人利用了,正是這種被人利用的感覺,讓他開始懷疑連晉是遭人陷害的。他一邊帶著對連晉的仇恨,抵觸著這種懷疑,一邊又忍不住想質問連晉,卻死活開不了口。這種矛盾,讓他覺得胸口就像困了一團火,直折磨得他寢食難安,愈是臨近天堯皇城,就愈發躁亂。
左司黯忽而仰頭向天,爆出一聲長嘯,直引得護衛軍將士駐足張望,唏噓不已。
連晉蒼白的臉色驟然一緊,左司黯這一路上的煩悶,他全看在眼裏。他知道,這個小都尉隻是主子手上的一把刀,五萬條人命算不到他頭上。他方才那一句,隻是想在進宮前激一激這都尉,給他枉死的弟兄出口惡氣。可這都尉一副像是下了死心似的反應,卻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怎麽?這都到了城門口了,還要吊嗓子報信?”
左司黯猛地轉過頭,瞪著連晉一通咆哮,“我們是想報仇!可報仇不是屠殺,懂麽?!為什麽反抗我們的不是你的弟兄?為什麽是精騎隊替你們出頭?!為什麽!”
連晉窒了窒,轉而悵然一笑,“會給對手反抗機會的陰謀,還是陰謀麽?”
如果連晉是主犯,一定早有準備,左司黯斷不可能輕易地拿下他本部五萬將士。左司黯嘴上再不願承認,也清楚地意識到,他手上沾了多少無辜的鮮血。當初的心虛和惶惑,到現在已經成了深深的負罪感,直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我不相信你是冤枉的!”
這是左司黯能為自己找到的,最後的救贖。雖然這救贖,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卻能讓他在此時,不至溺死在負罪的深淵中。
看到他瀕臨絕境的掙紮,連晉不由大笑出聲,“天理昭昭!我連晉五萬弟兄,絕不會枉死!”
隨著城門大開,禁衛軍成列而出,從護衛軍手上接管了囚車,也逼著左司黯壓下了心中的憤懣,回朝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