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濮安郡城關巡防軍依照精騎隊的指令,在南衍國使下榻的別院外圍鑄起了又一道防線,同精騎隊和鐵雁隊於別院內的流動換防及暗哨,形成了三道密不透風的交叉防護網。

晚膳過後,防護網的外圍出現了一張陌生的麵孔,帶著滿麵的憨厚笑容,靠近了巡防軍。

“在下是城裏的大夫,是南衍國使請在下來此出診,煩勞軍爺去通報一聲。”

他說著,遞出了一塊醫牌,濮安郡太醫署配發。

“等著。”

巡防軍將士大略看了一眼,拿了醫牌直接稟報了修魚壽。

“大夫?”

修魚壽一聽,頓時警惕起來。

郊尹涵忙上前解釋道,“是晚膳之前,陛下讓我去請的。”

“她生病了?”

修魚壽還是頭一回遇到,有國君出使不帶醫官同行的。

郊尹涵不由笑道,“是給你請的。陛下說了,急火攻心,大意不得。”

修魚壽微微怔了怔,很快搖頭道,“替我謝過貴國聖主好意,這裏不能進外人,待你們走後,我自個兒去看大夫便是。”

“別。”

眼見修魚壽要送客,郊尹涵忙伸手攔下,急道,“這還有六七日的路程,哪裏能拖那麽久?再說,就在這院子裏,這麽多人看著,又不近陛下的身,怕什麽?”

修魚壽掃眼暗哨的幾個點,左右權衡了一番後,拿劍在地上劃了一條線。

“請他進來吧。”

此時,別院外不遠處的大樹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影,正麻溜地順著樹幹溜了下去。雙腳一落地,人便似飛一般,奔向了數裏外的茶樓。

茶樓中,小曲詞牌正熱鬧。黑影索性繞道後院,徑直翻上了二樓的雅間。

雅間裏坐著一群人,正喝著茶,聽著曲兒,卻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時不時地回頭望一眼窗欞處的女子。

那女子正和一名書生正商議著什麽,未防著那道黑影唐突的現身,一張嬌顏直驚得失了色。

倒是那書生,反手抓了那黑影,便是一頓斥,“有門不走,偏要爬窗!平日裏也就算了,今日姑娘在此,怎可如此失禮?”

那黑影掙了幾下,卸去了一身夜行衣,露出一張稚氣的臉,滿口不屑中帶了些不情願的歉意,“走門太麻煩,誰想著姑娘會站這兒,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這孩子......”

那女子忙勸了書生,拉過那孩子,“是不是發現什麽了?”

孩子點了點頭,道,“你們說的那大夫,進院子了。”

那書生一聽,頓時急了,“他們怎麽沒攔著!”

女子緊緊皺了眉,“怕是和先生派去的人錯開了。看來,我得親自走一趟了。”

那書生怔了怔,不由欠了身道,“請恕在下冒昧,姑娘此次造訪濮安,我等深感不安,究竟何事讓姑娘如此掛心?若是因我等辦事不利,姑娘......”

女子忙抬手止了他的話,眼中如行雲流水劃過暖意,“兮兒有幸得先生相助,已是感激不盡。隻是此事關乎聖主,兮兒須親力親為,先生切莫多慮。”

那書生微微點了頭,細想片刻,道,“姑娘須小心行事,在下會命人在外接應,順便把那大夫請來坐坐。”

女子不由輕笑出聲,他這心思倒是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那就有勞先生,再多派些人手,看住那位大夫的醫館,也許能抓著真凶。”

“謹遵姑娘吩咐。”

此時,那大夫已在修魚壽麵前站了半響。雖已仔仔細細地搜過身,可他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讓修魚壽始終無法放下戒心。

在他的印象中,凡是大夫,身上都有一股子藥味,雖大多出身貧寒,卻是為人謙和不卑不亢。這名大夫恰恰相反,一身的奴隸氣息中還夾雜了一些陰鷙,像極了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

那大夫終於沉不住氣了,欠身道,“在下姓周,在城裏略有薄名,將軍盡可派人去打探。”

他這麽一說,修魚壽的疑心便淡了些,遂轉身指住地上的線,道,“就在這兒看,不要越過這條線。”

大夫諾諾地應了聲,隨修魚壽一道,在院角處的石桌邊坐了下來。

大夫抬眼看向修魚壽,微微怔了怔,“是將軍抱恙?”

“是。”

大夫似是卸去了重負一般,輕籲了一口氣,“這兒光線有些暗了,煩勞將軍命人備些燈台來。”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裏有了大夫應有的底蘊,舉手投足間也頗具醫者風度,讓修魚壽暫時放下了戒心。

燈台一一放到了石桌上,修魚壽終於看清了大夫的臉,宛若慈父般爬滿細紋的樣貌,隨著燭火在他心裏點起了微弱的暖。

修魚壽掀起護頰,卸掉手上的護腕夾套,把手臂放到了大夫眼前。

大夫細細看了他一眼,不由笑道,“將軍身體底子好,無須太過緊張。”

修魚壽匆忙別過頭,舔了下嘴角,越發覺得之前的判斷出錯了。

他正想著,就見郊尹涵滿臉好奇地湊了過來,“你怕看大夫啊?”

他未及回話,就聽那大夫笑道,“軍營中人,去留全憑我們一張嘴,能不怕麽?”

大夫說著,抬手搭上了修魚壽的腕脈,“在下也曾做過隨軍侍醫官,不是個好營生。”

郊尹涵撇撇嘴,不以為然道,“隨軍侍醫官拿得可比宮裏的禦醫都多,又不用上陣殺敵,怎麽不好了?”

大夫頓時沉了臉色,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丫頭,你一定沒有上過沙場。”

“我......”

郊尹涵一時語塞,剛要辯解,就見那大夫猛然皺了眉,“將軍之前受過內傷?”

修魚壽一怔,想起了大漠遇伏之事,遂悶悶地點了頭,“已經痊愈了。”

大夫隨即輕歎口氣,道,“肺腑一傷,勞損十年,雖是舊疾,仍不可輕慢。日後須戒火去躁,否則舊傷複發是遲早的事,切記,切記。”

大夫說完後,拿過紙筆寫下了藥方,遞給修魚壽,“按時服用,十日不斷,即可祛除病恙。”

修魚壽雙手接過,簡單行了謝禮,就要遞上診金。未想,那大夫拒不收受。

“在下雖辭去了侍醫官一職,卻立下了規矩,凡軍營中人問診,概不收受診金。將軍保重,在下告辭。”

修魚壽心裏騰升出一抹歉意,尷尬地點了頭,準備親自送大夫出營,卻又被他擋了回來。

大夫笑著背過身,頓了頓道,“行軍在外,最危險的不是敵人,而是那些生於暗處,能殺人於無形的東西。將軍,你可一定要小心呐!”

大夫說完,未等修魚壽有所回應,便很快離開了。

“這大夫可真怪!”

修魚壽沒留意郊尹涵的嘟囔,單是覺得那大夫話中有話,無奈他心中牽掛黎關,腦中已是漿糊半滿,一時半刻摸不透裏間的意思。

“承王!”

郊尹涵一連喊了幾聲,終於喚回了修魚壽的魂。

看著他的一臉茫然,她有些尷尬地張了張嘴,“給我講講沙場唄。”

夜色愈漸深沉,城關也似沉入了睡夢中,靜得一片安詳。

巡防軍營地不遠處的一處密林裏,傳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怎麽還沒有動靜,那周老先生靠得住麽?”

周知途千裏迢迢趕到濮安郡,不出意外地找到了觀濮郡主府的侍衛統領耳奴,卻意外地發現他是單獨行動,並打算在亂了精騎隊軍心後,雇傭殺手強行突破,行刺南衍國君。

周知途隻知道夏侯芊要對付承王修魚壽,絕不會就此作罷,卻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行刺南衍國君。眼見這侍衛統領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似是壓根沒打算活著回去,周知途情急之下阻止了他的行動,給出了一個更為穩妥的點子,利用毒物,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南衍國君。

他不能讓這名侍衛統領輕易地死去,否則,夏侯芊於他便再無弱點可言。

好巧不巧的是,他們前腳找到那位周姓大夫,鐵雁隊的人後腳便跟了進來,讓他們輕易地拿到了天賜良機。而那周姓大夫和夏侯芊似是舊識,也認得耳奴,這讓周知途的複仇大計又多了一成把握。

如今,他有了夏侯芊暗殺南衍國君的把柄在手,再拿到觀濮郡主府侍衛統領的切實罪證,日後要對付夏侯芊,便是易如反掌。

“你還沒告訴我,郡主為何隻派了你一人前來?”

周知途暗暗笑道,“我一人足矣。”

周知途知道,耳奴采取他的方案,並非出自信任,而是舍不得就此離開夏侯芊。這種眷戀,將會成為他架在夏侯芊脖子上的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奪去那個女人的一切。

周知途正得意地盤算著,不經意間瞟見耳奴手裏的短刀,正緩緩地向他靠近。

他不由心底一寒,悄聲道,“我好歹是宮裏的內侍監,你若殺了我,宮裏一定會查,郡主也免不了一些麻煩。別忘了上次,你擅自殺害禦史官一家的事兒!”

周知途一邊說著,一邊心裏打著鼓。他方才算漏了一件事,這耳奴是個不怕死的主兒,為了夏侯芊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但凡無法信任的人,向來是殺之而後快。他繼續待在這裏,隨時都會死於非命,或許根本沒有機會複仇。

眼見耳奴收起了短刀,周知途輕籲了一口氣,他必須盡快拿到鐵證,遠離這條喜歡殺人的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