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鬆下房櫳靜,日出雲中雞犬喧。
夏侯酌舉著酒壺,近似爛泥的身影,搖晃在清冷的馳道上。
天微明,人已醉,卻知溪北溪南顯夏意。他不禁悵然失笑,酒過愁腸,壓不下帝王隻字片語的振聾發聵,抽刀斷水,撇不開部將連心的創巨痛深。
一邊是他為先皇苦心**出來的禦察軍,一邊是以夏侯心血澆築出來的精騎隊,卻因同樣的緣由,一前一後走過斷橋,跳進帝王的陷阱。
可笑他年過半百,竟似三歲孩童,貪戀著帝王遞來的糖果。刺客一案,她為他解圍的恩典,根本就是一個圈套,不僅套牢了禦察軍、精騎隊,還套住了所有參與了此案的文臣武將。
看著手中的遵王密詔,他淒然一笑,縱使萬般不甘,竟也不得不承認,夏侯嘉是對的,禦察軍必須廢黜。她這麽做,隻是給了他一個放手的理由,一個讓他說服自己的借口。
可惜,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不知道,禦察軍廢了,他的一切也就結束了。
馳道的盡頭,立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夏侯酌遠遠地望著,醉眼模糊中,竟似看到了夏侯嘉和她的貼身侍監官。他皺了皺眉頭,使勁揉了下眼睛,人影兒卻恍然消失了。
他搖搖晃晃地抬起手,指住那人影消失的地方,半響,醉笑出聲。
“嗬!老夫的禦察軍都要給你們廢了,還要派人監視我一個將死之人麽?!”
“將軍!”
身後忽而傳來一聲驚呼,夏侯酌踉踉蹌蹌地回過頭,帶著滿嘴的酒氣迎了過去。
待他看清對方的樣貌後,不由勾起了嘴角,“月逢左司酒一樽,一斟一望黯消魂!左司黯,奉裕皇後賜你的名兒是真好,好!走,就衝你這名兒,也該陪老夫去喝一盅!”
左司黯忙不迭攙住了他,四下掃了一眼,道,“將軍今日喝得夠多了,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夏侯酌胳膊一掄甩開了他的手,“兔崽子!敢背著老夫去殺人,不敢坐下來跟老夫說說,這人是怎麽殺的麽?!”
左司黯忽而覺得心底有塊地方,像是被人拿著鏟子翻了個麵兒,本是已經埋進土裏的死結,又被掀了出來。
“將軍,你是不是在說連晉的人不該殺?”
夏侯酌被他這試探性的話語,激得打了個酒顫,腦子也清晰了大半。他忽而意識到,他已經說了不止一句不該說的話。
“連晉是禦察軍送走的,對不對?”
夏侯酌的反應,讓左司黯愈發肯定,連晉的案子本就是一個局,否則他絕不可能從天宗府的地牢裏逃走。
夏侯酌渾身一個激靈,愕然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左司黯腳下一個踉蹌,兩眼瞪著夏侯酌,軟軟地跪倒在地,呢喃出聲,“我果然殺錯人了......”
“左司黯!”
夏侯酌的酒徹底醒了,左司黯的心思也漸漸地清晰在他眼前。他一手帶出來的將領,最信任的人從來都是他,所以從一開始,左司黯就對避開他去捉拿連晉的任務抱了懷疑。從連晉歸案,到離開天堯城,這名都尉的視線,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能觸及一切機密要案的禦察軍。
“兔崽子,這件事你千萬給我爛在肚子裏!決不可泄露半個字,懂麽?!”
左司黯望眼漫天殘雲,曙光之中不盡陰冷之色。天堯城這般風景,留不住的,又何止他的兄長?
馳道盡頭的拐角處,腳步聲窸窣。一個疾步細碎,一個不急不緩,踏向曙光的盡頭。
“陛下,夏侯酌的醉話,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倒是那左司黯,敢派人盯著禦察軍,實在不懂事兒,該讓他吃點苦頭才是。”
夏侯嘉步履依舊,邊走邊道,“你看著辦吧,注意分寸。”
“陛下,您就瞧好吧!”
一座看似荒蕪的別院,漸漸突凸在眼前,青藤攀附著初夏的氣息,探在牆頭隨風搖曳。
夏侯嘉站住腳,頓了半響,終是帶著些難以相信的意味,低了頭看向身側的侍監官,“是這裏麽?”
侍監官諾諾地點了頭,回道,“芊郡主的幾名貼身侍衛來過幾次,帶的都是些女子用的物什。老奴敢肯定,郡主這些日子就住在裏麵。”
夏侯嘉望著眼前簡陋的門庭,就像看到了裏間女子滿心的失意,落敗成一片荒涼的模樣。無上的尊寵,也抵不過她帶去的心灰意冷。
夏侯嘉抬了抬手,忽而想起了本是要帶來的見麵禮,卻聽到身旁侍監官安慰似的笑道,“陛下隻管進去,給郡主的那份禮,老奴早已備妥,誤不了事兒。”
夏侯嘉點了點頭,再次抬起手準備敲門,門卻自己開了。
夏侯芊兩手搭在門沿上,暗淡無光的妝容,在夏侯嘉眼中漸漸落成了一副畫兒,就像初識她時的模樣,傷不沾血的眸子裏,幹淨得隻有純粹的恨。
“芊芊......”
夏侯嘉一聲輕喚,畫中人恍然動了下,但見她緩緩低了身,水袖滿環,伏地叩首,“觀濮郡主夏侯芊,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芊芊,你......”
夏侯芊漠然打斷了她的話,“不知陛下打探至此,所為何事?”
一旁的侍監官見勢,忙上前幫著夏侯嘉說了話,“陛下微服至此,隔牆有耳,還是進去說話為妥。”
夏侯芊頓了頓,終是跪著側了身,“陛下請。”
夏侯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中衝侍監官點了下頭,侍監官心領神會,隨後悄然離去。
映入眼瞼的景致,讓夏侯嘉不得不想到四個字,別有洞天。隻是熟諳夏侯芊的她,一眼就看出了這裏的破綻。
站在結滿紅繩的樹下,夏侯嘉抬起手,一邊挑弄著繩端的結穗,一邊輕輕地笑道,“他一個舞刀弄槍的,能把結穗打成這般模樣,真是不容易。”
夏侯芊心底猛然一窒,卻是不動聲色道,“陛下何出此言?”
夏侯嘉四下看了一眼,笑容愈發的溫和,“讓他們都出來吧,孤有些想他們了。”
夏侯芊愕然,就見夏侯嘉走向了一塊假石,語氣竟如少女般的挑弄,“還躲貓貓呢,我都看見你了!”
假石的暗角處,漸漸顯出了人影。他無措地瞟了夏侯芊一眼,便麵向夏侯嘉跪下了。
夏侯嘉一見他這模樣,不由掩麵失笑,“你說說,你就不會換個地方躲啊?從小到大,我每回去找芊芊,你都躲石頭後麵,還真當我不知道啊?”
他一聽這話,忙不迭叩首在地,“陛下英明神武,草民不敢造次。”
夏侯嘉眼中一冷,笑容不減分毫,語氣卻透了涼,“若真是不敢造次,也不會讓你們的主子動了不該動的心。”
夏侯芊大驚之下,脫口而出,“嘉嘉!”
夏侯嘉笑笑,揚手拍了兩下巴掌。幾名侍監在方才那名侍監官的帶領下,抬著一口棺材應聲而入。
夏侯芊怔怔地看著那口棺材在眼前落定,心口處像是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一下,痛得她幾乎要窒息。她一步衝上前,瘋了一般地推開那些侍監,眼神無措得像個孩子一般,盯著棺材,又不敢打開來看。
夏侯嘉屏退左右,帶著的淡淡心痛,一步一步走到棺材麵前,在夏侯芊尚未做好心理準備之時,用力推開了棺蓋。
一股冰冷的氣息,如霧靄般從裏間溢出,裹著濃濃的草藥味兒,漸漸飄散。
隨著夏侯芊雙眼愈睜愈大,一張幹淨英挺的臉,如她祈盼的那般,清晰地躍入眼瞼。
棺材裏的男人,就像睡著了一樣,安靜地閉著眼睛,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夏侯芊顫抖的雙手,一點一點遊弋在他麵龐的上方,始終沒有落下。多少個夢裏,她曾這樣貪婪地看著他,可每當她伸出手去,夢便會殘忍地碎掉。這一次,夢裏的他太過真實,她真希望自己永遠不會醒來。
“孤真沒有想到,你也會對男人動心。隻可惜,孤知道得太遲了。”
就像一記悶錘砸在胸口,夏侯芊腳下一個跌列,猛然抓住棺沿,心痛得無法自抑。這一切本不是夢,她的王也逼著她醒了過來。
夏侯芊瞪著棺材裏的男人,半響,大笑出聲。笑聲裏空****的絕望,牢牢地套住了夏侯嘉的心。
“芊芊,你別這樣!”
“那要我怎麽樣?!夏侯嘉!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夏侯芊一邊笑著,一邊撕心裂肺地咆哮著,幾乎每一聲都帶著鮮紅的淚水,聽得夏侯嘉心如刀絞,“我步步籌謀,苦心經營,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麽?!我被我最信任的人,我傾盡畢生心血侍奉的王給耍了!”
忽聞一聲脆響,夏侯芊應聲側過臉,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她的王,第一次動手打她,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對,孤是在耍你,因為你碰了孤的底線!你不僅想動夏侯酌,還想動南榮念淳,你有沒有想過,這會為北堯帶來多大的災難!”
夏侯芊梗著脖頸,直直地瞪著夏侯嘉。夏侯嘉為南榮念淳打她,她無話可說,但為夏侯酌,她絕對不能接受。
“孤實話告訴你,即便沒有你派出的這個刺客,孤也會替夏侯酌開脫嫌疑。因為在沒有得到西貢那邊的消息之前,孤無法確定,他究竟和刺客一案有沒有關係。你若是把他逼急了,即便是無關,也會變成有關!”
夏侯芊扯了扯嘴角,幹笑了兩聲。她已經不想知道夏侯嘉這話裏話外,有幾分真幾分假了,她也從來沒有指望過,用一個刺客扳倒夏侯酌這個在軍中一言九鼎的三朝元老。何況,這個三朝元老的背後,還有兩個稱霸一方的郡王。她隻不過是想鬆一鬆他的筋骨,動一動他的根基,一點一點削去他的軍權。
“無論夏侯酌是否參與了刺客一案,他都會把這兩件案子聯係在一起,這個黑鍋,耳奴是背定了。孤讓李杭做偽證,隻是給夏侯酌一個順水人情,讓他放棄徹查禦察軍的案子。”
夏侯芊一聲冷哼,不以為然道,“禦察軍的案子是死案,他又能查出什麽?”
“死案?!”
夏侯嘉狠狠瞪著跪在遠處的侍者,厲聲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殺人都殺不利索!那批禦察軍中有活口,你知不知道!”
夏侯芊渾身一個激靈,就聽侍者惶惑出口,“有活口?!這怎麽可能?”
“人都被精騎隊救走了,你還能指望他守住什麽秘密!”
“被精騎隊救走了?”
夏侯芊腦子裏頓時亂作了一團,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這裏麵有問題。
“虧得是被精騎隊救走了,否則孤廢禦察軍的大計就全毀了!”
夏侯嘉接下來的話,讓夏侯芊看到了一出精彩的戲,名為螳螂撲蟬黃雀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