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光,漸漸褪去了城牆的色彩。
夏侯嘉和夏侯芊並肩站在巍峨的牆頭上,迎著晚風,目送七萬大軍緩緩遠去。
夏侯嘉給修魚壽的密旨,讓夏侯芊再一次看到了她的聖上無人能及的睿智。禦察軍以謀反之名被廢,精騎隊救下的唯一活口,便會成為修魚壽頭上的一把刀,即便她們不出手,夏侯的人也一定不會放過他。所謂欲擒故縱,不外如是。
可是,夏侯芊並不知道,她的王已經再下另一盤棋了。
“為什麽不告訴他,南衍派信使來了。”
夏侯嘉笑了笑,“你希望他和郊尹涵成親麽?”
夏侯芊不置可否,如果修魚壽和南衍扯上了關係,她再想對他動手,要顧忌的就不單是夏侯了。
夏侯嘉輕輕地歎了口氣,“孤真是高看了那位南衍王。”
天下朝堂皆是政鬥不斷,南衍也無法避免。南衍欲同北堯和親,便是因此而起。
郊尹一族,本和北堯的修魚一族一樣,同為沒落不振的弱小王族。但因當朝大將郊尹昊軍功卓著,郊尹涵偏受聖寵,郊尹一族在朝中的地位逐步攀升,漸漸引起了朝中權臣的不滿。
於是,郊尹兄妹不為人知的秘密,很快被扒了出來。郊尹涵對郊尹昊的芳心暗許,成了郊尹一族最致命的把柄。他們若不是親兄妹,郊尹一族便罪犯欺君,難逃滅族之災,若是親兄妹,便是逆了倫常,為世俗所不容。
南榮念淳尚需郊尹一族的力量穩定朝局,左右權衡下,選擇了和親。一來,郊尹涵嫁到北堯,可以盡快熟悉黎關,為鐵雁隊日後援助提供方便;二來,可以為郊尹一族解了困局;三來,可以借和親,為郊尹一族記上一功,壓製權臣。
可惜,南榮念淳的這個算盤打漏了一著,情。
“據孤所知,郊尹昊是個至情至性的男人,對郊尹涵極其寵溺。就像豫王璟甌潭一樣,為了自己的妹妹,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南榮念淳這麽做,隻怕會適得其反。”
夏侯芊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了異樣的光亮,“郊尹昊有豫王那麽大的能耐麽?”
“他的軍權絕不亞於夏侯酌。”
夏侯嘉說著,在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又想給承王樹敵了,可你不能總拿著北堯的安危來賭吧?南衍若是出了亂子,隻會對北堯力不從心,甚至會把禍水引到北堯來,這可不是一筆好買賣。再說了,和親是國與國之間的交易,郊尹昊即便是記仇,也是記在孤的頭上,可跟承王沒有半點關係。”
夏侯芊心事被看破,不免有些尷尬道,“那,陛下打算如果處置這件事?”
夏侯嘉輕輕一笑,“孤已將和親利害告於了那信使,相信南榮念淳不會再一意孤行。”
“可是,南衍已派出了和親信使,此事南衍朝堂上怕是已經人盡皆知,陛下的顧慮南榮念淳自然能懂,可她無法以此給臣民一個交代啊!隻怕他們會認為,是陛下您不屑與南衍和親,亦或是南榮念淳偏寵郊尹涵,故出爾反爾。”
天下朝堂,如出一轍。臣子各懷心思,絕不會事盡人意,有人盼著郊尹落敗,自然也有人盼著北堯與南衍盟國關係破裂。人言可畏,南榮念淳需要一個交代,夏侯嘉也必須給她一個可以公諸於眾的交代。
“真難得你能想到這些,孤還以為,你為了天命正主一事已經忘了自個兒的身份。”
夏侯芊微微一怔,轉而低了眸,“芊芊知錯了。”
夏侯嘉點了點頭,笑道,“孤有些想巍叔叔了,南僵還是由他和胥王看著比較穩妥。”
夏侯巍,南祈郡寧王夏侯梨的父親,本和夏侯酌同朝為官,因當年附屬北堯的南疆小國起了暴亂,夏侯巍被遠調南祈,同胥王上官卿的煦水郡同氣連枝,聯手壓製,自此永駐南祈,再未踏足天堯城。
夏侯芊微微眯了眼,“陛下莫不是打算......”
夏侯嘉欲讓夏侯巍重掌南祈,就意味著她想把現任寧王夏侯梨指給修魚壽,遠嫁騫人。望眼北堯八郡王族女眷,也隻有寧王夏侯梨和修魚壽較為熟悉,二人年齡相差不大,又同是王族後裔,以此給南衍朝臣一個說法,是再合適不過。
夏侯嘉笑意愈發地濃了,“當年的南祈,可不是夏侯的,更不是他夏侯巍的。修魚一族的沒落,便是因此而起,懂麽?”
夏侯芊略略考量了一番,不由大喜過望,“陛下高明!”
夏侯嘉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語氣也重了幾分,“你想看這場好戲,也得承王有命回來才行。”
夏侯芊心中一緊,她確實在隨精騎隊出征的禁衛軍中動了手腳,欲將天命正主引出國境,對其一擊致命。
夏侯嘉暗暗地看了她一眼,長袖隨風一擲,環身而去。
“左司黯自小在宮中長大,也是夏侯酌一手帶出來的,他有幾斤幾兩,你很快就會知道。”
夏侯芊看著夏侯嘉離去的背影,半響,惶然失笑。自當年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唯此一人能教她輸掉一生,卻情願無奈何。
夏風徐徐,裹著月色清涼似水。
鐵蹄聲聲,踏在迎風搖曳的青草沙地上,惹得蟲吟蛙鳴。
修魚壽坐在馬背上,摩挲著懷裏的密旨,嘴邊漸漸泛起了笑意。遵王夏侯嘉雖然廢了禦察軍,卻放過了那名僅存的活口,並借著對夏侯酌的承諾,大赦天下,免了容成後人的罪責。如此,他為禦察軍打得這場仗,總算沒有一敗到底。
“跟連晉打仗,你很高興?”
修魚壽回頭看了眼左司黯,這才意識到他們將要麵對的不再是純粹的敵人,而是昔日裏有著手足之情的弟兄。更糟糕的是,他突然發現,他無法當著北堯和西貢兩部將士的麵,去跟連晉解釋什麽。
眼見他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左司黯不由嗤鼻道,“跟南衍和親,你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至於笑成那樣麽?”
修魚壽頓時氣悶,“對連晉,你說該怎麽打?”
“你問他們。”
左司黯朝修魚壽身邊努了努嘴,修魚壽順著看了過去。這一看,讓本就沒有主意的他,也跟著了無生氣的一幹將士一起焉了。
“別打了,直接投降得了。”
左司黯語氣不重,卻帶著濃濃的怒。他們是給北堯看家護院的軍人,無論北堯做過什麽,他們都不該對拿著刀槍闖進來的人有任何猶豫。
“我想像以前一樣......”
“什麽?”
修魚壽聲音陡增了幾分,“他願意坐下來喝杯茶,我就陪他,他不願意,我就打到他願意!”
“你打得過連晉?”
“試試!”
左司黯大笑出聲,“弟兄們,吼起來!”
茫茫瀚海,親親我家。滾滾塵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兒熱血。浩浩蒼穹,佑我北堯!
一首軍歌,蒼茫嘹亮,隨著漫漫軍旅路,飄向了戰火紛飛的黎關城。
沒有塵沙飛揚,沒有撼天的廝殺,烈烈軍旗下的黎關城,就像一座死城。正午的太陽照在刺眼的“連”字上,似是無情地嘲笑。
黎關失守了,修魚壽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有著二十餘萬駐軍,又有四城聯防的黎關,麵對連晉的五萬兵力,居然在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內就全線潰敗,直接超過了豫王璟甌潭時期的最快敗北記錄。
修魚壽看著成片跪倒在軍帳前的黎關駐軍將領,雙拳攥得咯吱響,幾乎是咬著牙念出了四個字,“軍法處置。”
“慢著!”
左司黯錯愕地看著修魚壽,急聲出口,“大敵當前,你把他們全殺了,誰來指揮地方軍?!”
修魚壽連看都沒有看左司黯一眼,徑直轉向了申章錦,“軍法處置!聽不懂麽?!”
申章錦怔了怔,旋即抬手打出了軍令,斬。
這是修魚壽為將以來,對自己人最嚴厲的懲罰,亦是人數最多的一次。
“全軍休整。三日後,攻打黎關。”
“是!”
這日後,左司黯沒有接到任何命令,隻能跟在修魚壽身邊,圍著沙盤和行軍圖轉來轉去。無論他提什麽建議,修魚壽不是沒聽到,就是隨口敷衍兩句,惹得他好幾次都險些發了火。可他知道,即便他發了火,修魚壽也隻會回他一個不明所以的表情,然後傻笑兩聲了事。
連續三日,精騎隊的人進進出出,忙得就像陀螺,一刻也不得閑。左司黯和他的禁衛軍卻像擺設一樣,被晾在了一邊,有氣沒地兒撒。
左司黯不是頭一回隨修魚壽出征,但上一次基本沒他什麽事兒。這一次,他絕不想再像上次一樣,隻做個外圍的接應,草草收場。
這天夜裏,風聲微起,北堯駐軍營地的一角,傳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李鶩趴在申章錦身邊,眼皮止不住地打架。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他感覺自己都快跟這草地合為一體了。今日若不是申章錦親自來陪他,他絕對沒辦法撐到天亮。
“副將軍,左司黯今天會跑麽?”
“照將軍的話說,不跑他就不是左司黯了。”
“將軍幹嘛跟左司黯費這個勁啊?”
“左司黯現在可是禁軍都統,將軍直接給他下令,別說他和他的弟兄們會不服氣,以後他在禁軍裏也會矮將軍一截兒,這都統還怎麽當?何況,那天處置黎關駐軍時,將軍沒給左司黯留一點麵子,左司黯會乖乖聽話,那是見了鬼。”
“這不是聖上讓將軍做主帥的麽?”
“小子,將不是那麽好當的,陣前主帥更難。”
申章錦抿了抿嘴,望向了不遠處的統帥軍帳。當年,修魚壽就在這上麵栽了無數個跟頭,現在他寧願多跟左司黯繞幾個圈,也不希望左司黯重蹈覆轍。
李鶩眼睛忽而一亮,“左司黯出來了。”
“輕點撤,我去稟告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