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逢左司酒一樽,一斟一望黯消魂。

時至今日,修魚壽才知道,這位自小在皇宮裏長大的將領,和他們到底有什麽不同了。他的血液裏流淌著武將的義,也沾染了朝堂上的陰。年僅二十一歲的他,已經變成了和夏侯酌一樣的朝臣。

“不喝一杯麽?”

九月的夜色,本該是秋意怡人,騫人郡的黎關城卻過早的進入了寒冬。修魚壽站在左司黯的麵前,不坐,也不接酒,單是看著他,和著寒風一杯又一杯地喝著。

荒山坡頂上的野風,肆無忌憚地往人骨頭裏鑽,修魚壽不自覺地把黑氅裹緊了些,挪了挪站酸了的腿,開了口,“禁軍有禁酒令,你不知道麽?”

左司黯笑了笑,帶了些醉意道,“明明是兩條腿站著,卻隻有一條腿能使上勁兒,不累麽?”

“隻要是自己的,一條腿也能爬上來。”

又是一杯酒下了肚,左司黯砸吧了下嘴,笑道,“看來是兄弟我多事了。”

夏侯芊一而再的對禁軍出手,夏侯酌一而再地忍而不發,直到臨死前,才一舉鏟除了所有被夏侯芊收買了的軍士。可夏侯酌前腳走,夏侯芊後腳就收買了禁軍的兩位副參,其中一個還是左司黯甚為熟絡的弟兄。

左司黯不似夏侯酌般隱忍,當下就拿定主意要給夏侯芊一個教訓,讓她知道,禁軍的人不是她能動的。可他也清楚,夏侯芊這個“詭臣”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唯有借勢巧取。

夏侯芊給承王修魚壽下的大大小小的套,左司黯多少知道一些,而她此次動禁軍的目的,亦是同一個人。左司黯便將計就計,慫恿那些奸細打著遵王夏侯嘉的名號,挑反了黎關駐軍。

事情一旦鬧大,遵王夏侯嘉定會命人徹查。黎關駐軍死無對證,單憑幾個奸細的一麵之詞,沒人敢定禁軍都統的罪。而左司黯對那些奸細的欲擒故縱,使得他們被人抓住了所有的把柄,夏侯芊再能言巧辯也說不清了。

左司黯隻希望,修魚壽能和他一道上本參奏夏侯芊。畢竟那些奸細的目標不是他,修魚壽這個當事人不說話,這盤局的威力便會大打折扣,或許根本就不會奏效。

“二十多萬條人命,你怎麽就下得去手!”

左司黯迎著風,伸了個懶腰,“貪生怕死,畏敵怯戰,你殺得,我也殺得。隻不過,你走了五十步,我走了一百步。”

“兵和將是不一樣的!”

修魚壽終於知道,左司黯當初為什麽要阻止他斬殺黎關駐軍將領了。本來挑反一名將領,就能帶動其手下諸將,他們一死,黎關駐軍群龍無首,左司黯再想動他們,就得大費周章。

左司黯笑了笑,兀自斟了酒,“是不一樣,兵有兵的責任,將有將的擔當,文書律令會區分,敵人也會說擒賊先擒王。但在百姓那兒,隻要你穿著盔甲,擋在了敵人麵前,他們就會稱你一聲將軍。可笑的是,連晉打進來的時候,他們竟沒能從二十餘萬駐軍中找出一個將軍,你能想象那種不會有任何區別的絕望麽?”

修魚壽一把奪過他的酒,仰頭一飲而盡,深吸了口氣道,“軍營有軍營的規矩,縱使他們該死,你也不能擅用私刑!那些兵,是我從豫王手裏接下來的,他們瀆了軍職,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罰,你該連我一道罰!”

左司黯瞟向修魚壽虛立在地上的那條腿,“這不是已經罰過了?”

修魚壽像是上了癮,又像是堵著氣,徑直提起左司黯的酒壇,對著嘴咕咚咕咚全倒了進去。

左司黯瞅了眼修魚壽,半笑不笑道,“喝了我的酒,你可就得上我的船了。”

酒壇漸漸地見了底,修魚壽也迷糊了起來,卷著舌頭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倒是之前一直虛立在地上的傷腿,像是被酒打通了經脈一般,踏踏實實地踩在了地上。

左司黯沒留意修魚壽的醉態,單是望著不盡的夜色,一字一句道,“對付不折手段的人,唯有不折手段。人是殺得多了些,可我不後悔,不管是為了誰。”

忽而咣當一聲,酒壇的碎片歡快地蹦到了左司黯的眼前。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感到整個人被壓得一沉,繼而失去了重心,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我草,就半壇酒,你至於麽?!”

一個醉死了的修魚壽,加上了一身玄鐵盔甲的重量,就像巨石一般,直壓得左司黯動彈不得。荒山坡頂,遠離軍營,左司黯頭一回嚐到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滋味。最要命的是,這滋味裏還加了一味吐酒的酸臭,他連躲都沒法兒躲。

荒涼的山坡,漸漸籠罩在了一片和煦的陽光中,四肢已然麻木的左司黯,爆出了一聲絕望的嘶吼。

“修魚壽,你大爺的!”

承王修魚壽和新上任的禁軍都統左司黯,在這一壇酒之後終於達成了默契。而實際上,左司黯也沒有給過修魚壽選擇的機會,充其量隻有一壇用來發泄的酒。

戰後的黎關,漸漸恢複了些許生氣。百姓們回歸家園後,得到了精騎隊和禁衛軍的幫助,生活逐漸步入了正軌。

禁衛軍的將士們很快就有了第二個家,黎關。這裏的百姓待他們親如己出,讓他們嚐到了在天堯城從未嚐過的暖。

“將軍,我們能留在這兒麽?”

“這個我說了不算,承王說了也不算,得問聖上。”

左司黯遙首看向遠處,修魚壽和夏侯梨已是整裝待發,就等他的禁衛軍了。

“別磨嘰了,出發!”

“是!”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僅剩兩萬精騎駐守的黎關四城,終在馬蹄聲聲中,漸行漸遠。

幾日後,天堯八方外城銅門大開,號角鳴天,恭迎諸將凱旋。

這番景象,修魚壽並不陌生,陌生的是馳道兩側的熱鬧和喜慶。

幾乎大小商鋪,門楣窗欞,皆掛滿了綾羅綢緞,大紅的顏色打了花結,就像迎親一樣豔麗奪目。過往的行人,各個眉開眼笑,紅光滿麵,見著禁軍弟兄就像見著了親人,不停地拉著他們問短問長,關懷備至。弄的禁衛軍的將士各個像丈二和尚,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若是以往,自天堯八方外城至皇宮,以禁衛軍的腳程不出半日即可入宮。可這次,他們在此種連過年都不曾見過的熱情和喜慶裏,走了整整一天才看到宮門。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就在他們要進宮的前一刻,左司黯不知是無心,還是刻意,一語道出了玄機。

修魚壽猛地拍了下腦門,他滿腦子都是參奏夏侯芊和瀚皇契約,竟然把南衍和親的事兒忘到了九霄雲外。

“我真是服了你,這都能忘。”

修魚壽急急忙忙地下了馬,“你怎麽現在才提醒我?!”

左司黯瞟了眼一旁的車駕,隨之翻身下馬,道,“寧王沒教你怎麽做麽?那她大老遠地跑到你王府幹什麽?”

“我姐?她是太擔心我......”

修魚壽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這一路上,夏侯梨的話是少之又少,對任何事都心不在焉的,甚至在和他說話的時候都會走神。他雖然問過幾次,她不是避而不談,就是敷衍了事,他也沒有太往心裏去。現在想來,他的這位姐姐確是心中藏了事兒。

車駕的門簾開了,夏侯梨扶著侍衛,一步一步地走了下來,幾乎沒有任何停留地從修魚壽和左司黯中間穿了過去。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進去吧。”

修魚壽是真得急了,他一把拉住了夏侯梨,道,“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事兒了?”

夏侯梨被迫站住了腳,雙眸沒有任何聚焦地望著前方,淡淡道,“姐姐隻能告訴你,唯有此次,絕不可忤逆。”

“姐!你要不幫我,就沒人幫我了!”

他帶了些孩子般撒嬌的口吻,一下就戳中了夏侯梨的軟肋,讓她不得不卸下了一臉的清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撒嬌能不能選個時候,這麽多人看著,你也好意思!”

修魚壽瞟了左司黯一眼,嘟囔道,“命都快沒了,還管什麽意思不意思?”

他這話,雖是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出來的,到了夏侯梨的耳朵裏,卻是一點玩笑的意味都沒有。

“這娶媳婦兒又不是上刑場,怎麽還就把命搭上了?”

修魚壽一想到郊尹涵,就覺得腦殼疼,“姐,你是沒見過那個女將。那整個就一潑婦,還是個賊麻煩的潑婦!我就沒見過哪個姑娘家家的,敢在我兒子身上上躥下跳的!”

“你兒子?”

“冷稚!”

修魚壽身旁的戰馬,很配合地打了個鼻鳴,一下就把夏侯梨給逗樂了。

“你呀!那要是換個像姐姐這樣的,你可願意?”

夏侯梨臉上依舊掛著笑,語氣卻是認真了幾分。

當日,她接到遵王夏侯嘉的來信時,就知道這一關是躲不過去了。夏侯嘉明麵上是在與她商議,字裏行間卻沒有給她半分選擇的餘地。可在修魚壽的麵前,她張不開這個口,甚至不敢過多地去試探他的心意。

夏侯梨本想聽天由命,等著遵王明旨賜婚,再相機行事。修魚壽卻在這時,給了她一個再明確不過的答複。

“姐,不開玩笑了。弟弟早有意中人,非她不娶。”

夏侯梨錯愕之下,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如果不想連累更多的人,就永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

修魚壽身子猛然一僵,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留意夏侯梨的臉色。他隻覺得,心中一直藏著的姑娘,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這個夢就會碎得連渣都不剩。

左司黯見著修魚壽的樣子,頓時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忙打出了手勢讓禁衛軍回營待命,跟著把修魚壽拉到了一邊。

“門衛軍可是已經看到我們了,今兒這個門是一定要進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咱先順了聖上的意,以後再想辦法行不?”

修魚壽咬著牙,忽而念出了一個名字,“夏侯芊。”

“什麽?”

“用夏侯芊換!”

“可我們參奏夏侯芊隻是給她個警告,就這一個案子,根本不可能......”

夏侯芊的確動了禁衛軍,左司黯也拿到了人證和物證,可隻要夏侯嘉出麵袒護,這一切就不會有任何實際作用。

“就這一個案子當然不可能。”

修魚壽的聲音裏帶了狠,左司黯聽得渾身一個激靈,“你是真想跟夏侯芊杠上了?”

“老子早就想跟她杠了!過幾日就是眾王朝議,我就不信我不能給自己媳婦兒爭塊地!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