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堯三月柳濃時,騫人寒冬方顯出些許褪意,謙都城的抑鬱之氣,似乎也隨之悄然地散去了。

一個不期而至的人,一場不期而至的見麵,以一種不期而至的方式降臨到了修魚壽的身上。

一群禁軍將士不打招呼,破門而入,當著修魚非的麵,二話不說就把睡夢中的修魚壽從**架了起來,用繩子將他和棉被一起綁了個結實,直接扔進了馬車裏。

夏侯梨聞聲追出去的時候,馬車已經絕塵而去。

“他終於等不及了。”

“誰?”

“奉王夏侯鬱。”

修魚非自始至終的氣定神閑,讓夏侯梨寬了幾分心,卻沒法兒讓馬車裏的修魚壽也鎮靜下來,直到他看見了九觴城。

九觴城已沒了當初的頹廢模樣,煥然一新的熱鬧帶著過往的一幕幕,走馬燈似的晃過腦際,讓他生出了一種“故地莫重遊,故人莫相見”的心境。可惜,他逃不了。

被綁成粽子一樣的修魚壽,被禁軍將士們直接抬進了兮月樓。滿堂的鶯歌燕舞如幻術一般,在他們進來的同時,乍然而逝。

“這是什麽意思?”

修魚壽此話一出,將士們便把他放在了地上,也不給他鬆綁,就退了出去。

“承王,好久不見。”

這聲音甚是耳熟,修魚壽努力地轉過腦袋,看向了出現在他左側方的男人,“黃爺?”

“是皇爺,皇帝的皇。”

修魚壽掙了下身子,像是忽而明白了些什麽,道,“這兮月樓的主子是夏侯軒吧?”

男人笑了,“夏侯軒可是老夫的侄孫兒,又豈能當得了這兮月樓的家?”

修魚壽不禁一聲冷笑,“敢問您今年貴庚?”

在修魚壽的記憶中,夏侯軒的幾位叔公均已不在人世,即使還活著,也該有人瑞之態。可他眼前的這位,至多年方及艾,這個年齡可擔不起叔公之稱謂。

男人眼中流露出了修魚壽熟悉的色彩,笑中含威,“老夫二十歲登基稱帝,四十五歲建黎關、延關,得國泰民安,四十七歲創精騎隊,六十九歲封廣羽郡季連氏為後,號奉裕,同年得百國朝賀,精騎演武一戰成名,七十三歲始建禦察軍,八十一歲禦駕親征,平西南諸國,期頤之年傳位迎王璟甌箐,現年一百一十三歲。”

修魚壽漸漸張大的嘴,終在他話音落定後合上了,“您對奉王的傾慕之情著實讓人佩服,就是這扮相差了點。”

男人轉著大拇指上的扳指,漫不經心地看著修魚壽,蹲下了身道,“應該是這樣麽?”

修魚壽沒留意到男人手上的動作,單是瞪著男人的臉,漸漸地驚得說不出話來。幾乎是一瞬間,男人的歲月就像脫了韁的亂馬一樣,踐踏著那張神色洋溢的麵龐,使其帶著痛苦之色迅速地萎縮枯竭,形如幹屍,卻在頻臨死亡的懸崖邊上突然調了頭,再次把生命倒灌回了男人的身體,就像一切從未發生過。

“老夫是夏侯的人,先父賜名鬱,夏侯鬱。”

修魚壽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了,他隻覺著胸口像火烤一般,每一次呼吸所帶來的撕裂般的痛,讓他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在做夢。他見到了足以顛覆生死輪回的匪夷所思,一個在瞬間清空了他所經曆的一切人和事的東西,讓他的大腦和內心都隻剩下了一個根本不可能的存在。

十天後,修魚壽回到了承王府,在明兮兒的攙扶下,像木頭一樣釘在了大堂正中的座椅上。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上的鱈玉扳指,如傳說中的仙物一般,依偎在他的拇指上,熠熠生輝。

夏侯梨兩腿直發軟,險些跌倒在地。她不敢去想這帝王的信物出現在他的手上,究竟意味著什麽。

左司黯就像大腦斷了弦一樣,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若不是修魚非,他險些就喊出了萬歲之稱。

修魚非知道,他的哥哥隻是人回來了,而魂魄不僅被震出了竅,還跑到了十萬八千裏外,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他從上官仰和明兮兒那裏得知的真相,遠及不上他哥哥在九觴城裏的親眼所見來得震撼。或許,那裏還藏著許多隻有天命正主才會知曉的秘密,比如,魔嬰到底是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大堂裏忽而起了風,送來了聲聲馬鳴。

修魚壽雙眸忽而動了下,嘴裏輕輕地念出了兩個字,“冷稚。”

話音未落,人已似風般,從眾人身邊略過,出了大堂。

“他要去哪兒?”

“黎關。”

修魚非相信,縱使七魂沒了六魄,隻要身在某個地方,他的哥哥一定可以找到他想要找到的東西。

戰後的黎關,獨留一片空曠寂寥。寒意未褪的空氣中,徘徊著亡靈的悲歌,隻有幾株青草,瑟瑟地在如林般的墓碑旁探起了頭。

冷稚的鐵蹄在墓地旁不住徘徊,修魚壽卻似和這墓地連為了一體,半響一動不動。

“傷好了麽,這馬好像在擔心你。”

這句話隻在修魚壽的耳朵旁轉了一圈,便飄走了,真正讓他有了反應的,是一陣陣熏天的酒氣。

“上官仰?”

這個名字的主人,對修魚壽來說尚顯生疏,但對於他的出現,修魚壽倒是不覺著意外,“你來看上官霖了。”

上官仰晃了晃手中的酒壺,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不,我是來找魂兒的。”

這個回答很微妙,似是瞬間點燃了修魚壽心中的空白,他甚至期望上官仰能繼續說下去。

上官仰灌了一口酒,挨著修魚壽坐了下來,“人們都說,離死亡越近,就越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可我在墓地邊轉了這麽久,卻什麽都沒有找到。上官霖死了,我還有心痛,芊芊死了,我卻什麽感覺都沒了。”

“夏侯芊?”

上官仰湊到修魚壽跟前,帶著一臉的醉態,笑道,“對,夏侯芊,她是我上官仰這輩子最愛的女人。是她告訴我,名字比姓氏重要,因為隻有它能證明你是誰。可惜,芊芊沒有給我任何機會去證明什麽,因為她知道,縱使上官仰能以筆待刀橫掃天下,也掃不到你的身上。”

修魚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恨意,“後悔了麽?”

“我都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真得瞎了眼,我怎麽後悔!”

“他老人家確實瞎了眼......”

話音未落,上官仰便猛地站起身,一拳砸在了修魚壽的臉上,“什麽都沒做之前,不要隨便糟踐別人的心意!已經死了那麽多人,還不夠麽?!”

“可我連死的權力都沒有了!”

“那是老天爺想讓你去救更多的人,讓這裏不再血流成河,讓你的弟兄長命百歲!”

上官仰說著一把拉過修魚壽,把酒壺裏剩下的酒全灌進了他的嘴裏,一邊灌一邊惡狠狠道,“當然,你也可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在乎他們,你想和那些還活著的弟兄們一起,在北堯覆滅的那天去閻王爺那兒報道!”

“你......”

修魚壽使出全身的力氣推開了他,扭過頭便嗆咳不止,酒水和著血水吐了一地。

上官仰將酒壺摔了個粉身碎骨,抬手指住修魚壽,一字一句道,“我兩個弟弟的命都在你手裏,修魚壽你記住,如果他們死了,我會連芊芊的份兒一起,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上官仰心裏忽而有了一種特暢快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魂兒回來了,帶著眼前的一切飄來飄去,搖搖晃晃的很是美妙。

“上官仰......”

上官仰兩眼直愣愣地瞪著修魚壽,一頭紮了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醒來的時候,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一個月後,春雨初晴。

天堯皇城四門大開,迎禁軍鐵蹄浩**雄風,“承”字皇旗傲指蒼穹,延綿數裏,萬人俯首。

白帝鳴啼,北堯易主。

二十二歲的承王修魚壽受天命,歸位王座,登基稱帝,帝號承。史官拜鱈玉,始以“承堯”年紀事。

[夏侯,承王棄瑕錄用,是為天下,而我修魚壽,對你們永無原諒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