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獄南京(二)

雲漢羲沉默了很久,似乎不願想起那段往事。

梅若君靜靜的等著,看著南邊,天地相交處,是黑中透著淡淡的紫色。

一陣哀傷的琴聲從屋簷下傳出,兩人不禁一起看向下麵。

後院的那顆樹下,梅思遠正在拉二胡,曲子很短,但首尾卻能連接在一起,音調有些單一,可讓人聽了心裏一陣陣酸楚,梅思遠反複拉著,眼神有些空洞,他早已陷入回憶,而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

雲漢羲一怔,聲音有些飄渺:“這曲子我聽父親拉過……”

“兩年前,就是三七年,我和你現在的年紀一樣大。南方的冬天不是很冷,十月初,南京城裏的百姓依舊照常生活,那段日子我周圍的人最關心的是上海的戰事,日本人打到上海了,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如果上海戰敗,日本人就會打到南京來,但是,大多數人都認為上海不會失守。”

屋頂上的風很大,一陣陣的呼嘯而過,風聲嗚嗚的響著,就像無數的靈魂在痛哭,掠過屋頂上的兩個人,吹向南方。

“十一月底,上海淪陷了,那時候我總是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知道日本人就要來了,城裏的百姓也感覺到了不安,有很多難民是從上海逃過來的,他們說日本人在那裏燒房子,搶劫殺人,還糟蹋良家婦女。大家開始惶恐,有錢人紛紛逃走了,窮人隻能留在城裏。我家在南京算是富裕的,父母都是善良的人,平日裏樂善好施,我想讓他們快點逃,但是他們不肯走,我的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爺爺對我父親說‘我們老了,死就死了,你快帶著漢羲他們逃吧!’我父親很孝順,怎麽可能扔下爺爺奶奶逃走?於是,他又對我說,讓我好好照顧母親,他要我們先走,母親死活都不答應,說要死就死在一起。”說到這裏,雲漢羲停了下來,仰頭看著天。

梅思遠的琴聲變得不那麽流暢,若君好奇的看著父親。

她的父親已不再年輕,兩鬢斑白,看起來蒼老了許多,梅思遠緊閉雙眼,半仰著頭,拉二胡的手有些顫抖,眼角閃著水光……

“十二月初的時候,天上有很多飛機,是日本人的飛機,飛機俯衝下來的聲音很可怕,他們投下的炸彈就像人們驚恐的尖叫聲一樣,帶著那樣的聲音,一顆顆炸彈落在南京城裏,到處都是轟隆的響聲,那幾天南京城的夜晚都被照亮了,到處都在著火,血紅色的火燎著整個南京城。”雲漢羲沒有表情的述說著,他的雙手緊握在一起,“我家是老宅,裏麵有一間地窖,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家人打算都躲在地窖裏,但是我們的食物不夠,有錢也買不到,城裏的商鋪都被炸毀了,因為地窖不是很大,隻能容下五六個人,瑾年的父親是我家的管家,但是幾年前就病死了,他母親是生他時難產死的,父親讓瑾年和我們躲在一起,家裏剩下的工人都被父親遣走了,父親給了他們很多錢,然後父親一個人出去了,他說要找些吃的,那天是十二月十三日,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

“十二月十三日,日本人攻進南京城,我們躲在地窖裏,可還是能聽到外麵的聲音,那些人的慘叫聲,還有槍聲,我母親很擔心父親,見父親還沒回來硬是要出去,我們誰也攔不住,那天我發了高燒,神智很不清楚,母親走後,我隻隱約聽見爺爺對瑾年說‘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要讓漢羲出來,記住!你一定要記住!’後來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了,隻看見爺爺和奶奶也出去了,我迷迷糊糊的問瑾年是怎麽回事,瑾年說,地窖裏的食物不多了,爺爺奶奶說他們反正也活不了多久,要留給我們,當時我發燒得厲害,聽了他的那些話心裏很難過,後來,聽到上麵有槍聲,然後,我聽到爺爺的聲音,我聽見他大喊著‘畜牲!’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雲漢羲又一次仰望著天空,似乎在尋找著哪一個是自己的星。

若君聽得心驚,她什麽都不敢問,靜靜等著他繼續講述。

過了好一會兒,雲漢羲才帶著顫抖的聲音繼續道:“槍聲讓我意識到什麽,我想出去,可是瑾年死死的抱著我,捂住我的嘴,他哭了,他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水,落在我臉上,我停止了掙紮,我沒有力氣,任由瑾年死死的抱著我,過了很久,好像幾百年那麽久,瑾年小心翼翼的打開地窖的石板,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四周的不遠處都是紅色的火光。院子裏很安靜,我勉強支撐著,瑾年隻向外麵看了一眼就回來了,他不讓我出去,那時候,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狠狠的把他推開就衝了出去。院子裏……院子裏一片狼藉,我沒有看見爺爺奶奶,隻看見院子中間,有一堆燒焦的東西,是兩具屍體,緊緊摟在一起,有一部分沒有燒完的衣服露了出來,是爺爺的……是爺爺的……”雲漢羲說不下去了,雙手抱住頭,嘴裏喃喃的不知道說些什麽。

若君臉上一片冰涼,她摟住漢羲,像母親一樣把他緊緊抱在懷裏,撫著他的背。

雲漢羲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蜷縮在她懷中,眼睛定定的看著南邊,“我跪在地上,哭不出來,瑾年跑上來也跪在我身邊,他哭得厲害,我瞥見院子一角有一隻手露了出來,那隻手周圍是玉鐲的碎片,那鐲子是母親的,我瘋了一樣跑過去,母親衣衫不整,身上被捅了很多刀,十幾個傷口,血流了一地,母親還沒死,氣息很微弱,眼睛半睜著,我幫母親把衣服整理好,把她抱在懷裏,她身上已經涼了半截,母親知道是我,但她已經看不清我了,摸著我的臉,在我耳邊說‘你父親……被炸死了,我現在要去找他了,你一定!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你要好好的活!’母親死死的攥著我的衣領,她用最後的力氣喊著,眼睛睜得很大,喊著喊著,就停下來了,她的眼睛始終沒有合上……”雲漢羲抱著若君的胳膊,思緒又回到了生離死別的那一刻。

一個人可以忍受這麽大的痛苦,回憶那段噩夢般的往事,他的心已經像石頭一樣了吧,沒有石頭一樣堅強的心,怎麽能撐到現在?

“瑾年把我母親和爺爺奶奶放在一起,一把火燒了,我坐在一邊看著,那些痛苦都將歸於塵埃,父親的屍體我沒找到,因為滿街都是屍體,血肉模糊的。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二號了,我和瑾年躲在地窖不敢出去,但是沒有食物了,我的燒也退了,那天晚上我決定出去,去別的地方,白天到處都是日本人,隻能晚上了。街上有很多死人,我和瑾年躲在一個廢樓裏,遠處有個女人在哭喊,還有那些日本人的笑罵聲,他們在糟蹋那個女人,就像糟蹋我母親一樣。”雲漢羲的眼睛瞪得很大,微微發紅,緊緊地咬著顫抖的手。

“別說了……”若君收緊了手臂,嗚咽的說著。

漢羲像沒聽見一樣,繼續道:“我們聽說有個難民營,所以向那邊去了,一路餓著肚子,還要躲避那些日本人,我們親眼看見那些日本人殺人,手段殘忍,他們把抓來的中國士兵砍頭,有的被綁起來,讓其他日本士兵用刺刀練習,有的一刀就捅在腦袋上,有的捅了十幾刀甚至幾十刀,還有一次我看見幾個日本人把一個人活生生的砍成幾段,那人還沒斷氣,就被扔在那裏,臉上因為痛苦而扭曲;玄武湖裏浮滿了屍體,有完整的,有殘缺的;路上我們經過一個小土坑,裏麵堆滿了孩子的屍體,都是孩子,才不過七八歲,最小的看起來隻有一歲多的樣子,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沒有,有的沒有胳膊,有的沒有頭,還有的腸子在外麵……你知道屍體最先爛的地方是哪裏嗎?是鼻子,路上那些屍體,零亂的堆在兩邊,很多都沒有鼻子,都已經爛了,然後是手指,還有傷口,這些地方是最早開始腐爛的。”

雲漢羲調整了一下姿勢,躺在若君腿上,透過她胳膊的縫隙看著天,天上有很多星星,一閃一閃的,雲漢羲眼裏也是一閃一閃的,閃著水光。

若君心裏一酸,他是不想讓眼淚流出來,所以總是仰望著夜空,此刻,他的臉更顯得蒼白。

“南京,曾經繁華的城市,即使不是很富有的人在那裏生活得也很好,那裏什麽都不缺,可日本人到了那裏,南京城就像快要豐收的田地,一夜之間被蝗蟲給啃光了,南京城裏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進不來,日本人封鎖了南京城,誰也不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日本人不論到哪裏都實行著他們的‘三光’口號:燒光,搶光,殺光!南京變成了地獄!那些日本人都是地獄來的惡鬼,他們比惡鬼更惡毒,他讓我們無家可歸,他們殺了很多人,都是我們的同胞!”

《雲起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