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訣別詩(三)

那個女孩說著說著渾身開始發抖起來,想起之前的那一幕便後怕。

女孩是上海人,家裏人要把她嫁給一個老頭子,不堪被人擺布便逃了出來,在蘇州有親戚想去那裏投奔,能躲就躲,才十七歲,花樣的年紀卻生在這樣的時代。

“我叫楊玉芬。”女孩向若君伸出手。

若君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和她握手,現在這樣的情況確實很難笑出來。

嚴嵩之前救了他們兩個費了不少力氣再加上極度緊張後的放鬆,有些累,已經睡著了。

防空洞裏漆黑,楊玉芬睡不著,“我出去透透氣。”小聲在若君耳邊說著,怕吵醒別人。

若君也跟了出去,防空洞裏空氣不好。

日本人的飛機早就沒有了,天空繁星點點,楊玉芬拉著若君找了一處草地坐下,聊著各自的生活。

“你去過上海嗎?”楊玉芬瞪大眼睛有些興奮的說著。

若君搖搖頭,“從沒出過北平,這是第一次離家。”

“上海很繁華,我以前常和朋友偷偷去百樂門那邊,車水馬龍的,我很喜歡周璿的那首《夜上海》。”楊玉芬的眼神飄到遠處的天際,聲音飄飄渺渺的唱了起來:“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隻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心苦悶,夜生活,都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唱著唱著聲音變的顫抖,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我想回家……”

若君摟住她,安慰道:“別哭,等戰爭結束,我們就可以回家了,要平平安安的回家。”

第二天剛蒙蒙亮,嚴嵩就帶著她們兩個啟程了,不能等了,不知道日本人又會在什麽時候偷襲,到時候就不是飛機那麽簡單了,如果有日軍的話,防空洞早晚被發現,那時候免不了又是一場屠殺,在防空洞裏勸說過那些難民,趁夜離開,他們不想走,不相信他的話。

一個經驗豐富的人有時候就是沒人認同。

在他們離開兩個小時候後,天上有很多飛機飛過,機翼和機尾印著那腥紅色的圓點,然後炸彈帶著尖叫聲落在防空洞的位置。

嚴嵩看著那裏,懊悔的閉上雙眼,如果他們肯聽自己的話離開那裏,就不會這樣了。

深吸一口氣,對著她們兩個說:“我們走吧。”

楊玉芬被嚇得渾身發抖,若君看著那個方向,平靜的向前方的路走去。

停停走走七八天才到蘇州,一路沒有遇到日本人,也沒有遭到襲擊,這是最慶幸的。

三個人都是第一次來蘇州,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按照地址找到了楊玉芬親戚家,迎接他們的隻是一個荒廢的院子。

“已經好久沒人住了,前兩年日本人在南京屠城,蘇州也沒逃過,死的死,跑的跑,你看看這街上都沒幾個人……”一個老頭坐在自家院子門口曬著太陽,臉上的表情被一層層皺紋遮住,語調也很平靜,似乎早就已經習慣了,或者說,已經麻木了。

楊玉芬低頭不語。

嚴嵩叉著腰看著眼前這個破院,“怎麽辦,要不你回上海吧,跟你家人商量商量。”

“我不回去!”楊玉芬大喊著,“我不回去,嗚嗚嗚嗚嗚……不回去……”

若君抱住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別哭了。”這女孩在家一定沒人好好待她,不然怎麽會這樣。

“那我們往杭州去吧,先幫你找雲漢羲。”嚴嵩對著若君說著,又看了看躲在她懷裏的楊玉芬,這女孩子怎麽這麽愛哭。

三人沒有在蘇州多逗留就上路了。

已經一月了,雖說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那麽冷,可溫度還是很低,再加上南方濕氣較重,那種陰冷的氣息浸入骨髓更是沁心的寒。

到杭州的時候一月十幾號了,再過不到一個月就是春節,若君站在西湖邊,看著結了冰的湖水,突然想家。

“我已經聯係上在杭州的八路軍,會幫你找到雲漢羲的。”說完便去找楊玉芬,這丫頭到處亂跑,又不見了人影。

若君默默歎口氣,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三年前的南京屠城這裏也受到波及,曾經天堂一樣的城市如今卻也是冷冷清清,就像蘇州,希望戰爭快點結束。

本來嚴嵩想要休息一天再帶著若君去找雲漢羲,但若君等不急了,楊玉芬也要跟著一起去,隻好帶著她們去了杭州城外的根據地。

根據地環境很艱苦,大多是草房,隻有指揮部和戰士們養傷的地方是磚瓦房。

基地裏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忙碌著,看到他們三個人也隻是瞥一眼而已,如果不是嚴嵩之前來過這裏,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就放他們進來。

向指揮部門口的士兵出示了證件,那個士兵年紀很小十六七歲的樣子,看過他的證件對著他敬個禮便讓他們進去了。

指揮部裏的人在他們進來的時候停下了手裏的工作,一個中年男人對著嚴嵩笑了笑說道:“好久不見了。”

嚴嵩讓若君和楊玉芬等在一邊,一個人上前去找那個中年男人,其他人在停頓之後又開始做自己的事情。

嚴嵩和那個人低語一番,那個人點點頭,對著屋子裏喊著,“雲漢羲去哪裏了?”

有個小八路正在變聲期,嗓音沙啞的回答:“他和李隊長出去了。”

“傳我的話‘梅若君找雲漢羲’。”中年男人吩咐完畢,那個小八路跑到門口對著外麵大喊“梅若君找雲漢羲!”

外麵的人聽到了一個接一個的傳著話,有剛要出去的嘴裏一邊念叨著便走了。

若君聽到那麽多陌生人喊著自己和漢羲的名字不禁覺得怪怪的,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臉也很燙,有種自己的秘密被暴露在陽光下的感覺。

就這樣一直等著,等到了晚上楊玉芬打起了瞌睡也還沒有消息。

“你先去休息吧,他們今晚可能不回來了。”抱起楊玉芬,“我給你們找了房間,走吧。”

可能是動作太大,楊玉芬在嚴嵩懷裏咕噥了一句又繼續睡了,若君雙眼無神的跟在嚴嵩身後,也不知道往哪裏走,隻是跟著,等停下來的時候已經在另一間房裏了。

把楊玉芬穩妥的安放在**,“我先走了,好好休息。”嚴嵩輕手輕腳的關上門。

屋子裏很黑,這裏的每個人生活動很艱難,就連最簡單的柴油燈都沒有,沒有可以照明的東西,透過破了的紙窗看見一輪明月掛在天上。

萬籟俱靜,風聲透過紙窗吹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音。

外麵隱隱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若君豎起耳朵仔細聽著,風聲打斷了那些話語,聽不清楚說些什麽,有腳步聲響起,朝這邊走來。

不知道為什麽,心跳莫名加快,仿佛有什麽她期待已久的事情要發生。

翻身下床穿好鞋飛快的衝到門邊,屏氣靜靜聽著外麵的動靜,然後突然開門。

白月光灑在那人身上,他穿得很單薄,瘦了很多,臉上依舊那麽白淨,還有那雙修長的手,上麵布滿傷痕。

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死死的盯著他,直到眼睛酸了流出淚水。

雲漢羲雙眸閃爍,輕輕的抱住她,“回來的路上有人傳口信說梅若君找雲漢羲,就趕回來了。”

若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聽到他說話才知道不是做夢,但卻隻是呆看著他。

有時候一些事情就是這麽突然的發生了,不是偶然,是命中注定。

雲漢羲淺笑,滿是傷痕的手撫上她的臉。

“你給我的護身符裏,那首詩我加了兩句,我的信你收到了麽?”

若君握著那雙手用力點著頭,無數次出現在夢中,一雙修長的手牽著自己。

緊緊的抱著他,害怕他又會離開。

兩個靈魂重逢在月光下……

梅若君認真的梳了兩個蠍子辮。

雲漢羲穿戴整齊已經等在門外。

嚴嵩拿著照相機仔細檢查有沒有損壞。

楊玉芬見若君出來,興奮地喊著:“就等你了,快走吧!”

四人往杭州城裏去了,雲漢羲想帶若君去看遊覽西湖,看見嚴嵩有照相機時拜托他拍照,這樣嚴嵩也跟著去了,楊玉芬閑不住,根據地裏每個人都很忙,自己也不知道幹什麽,便也要跟著他們。

嚴嵩無奈,悄悄叮囑楊玉芬給雲漢羲和梅若君照完像就走人,他們好不容易見麵還是別去摻和。

“你們就站這裏吧。”嚴嵩指揮著他們兩個,“後麵正好是西湖和雷鋒塔。”

楊玉芬看著後麵山上的廢墟,“哪裏來的雷峰塔?”

“十幾年前塌了,太老了,也沒人去修,白娘子一定被放出來了。”嚴嵩調整著手上的照相機。

楊玉芬睜大眼睛看著他,又看向遠處的那堆廢墟。

“好了可以了。”嚴嵩對著雲漢羲和梅若君指揮著。

雲漢羲穿了那套他從北平走時的衣服,那套中山裝,若君的學生裝和他的配在一起很合適,都是嚴嵩要求的,因為實在沒有好點的衣服。

“準備好了沒有?我數到三,雲漢羲別那麽嚴肅,笑一笑,一、二、三!”哢嚓一聲,嚴嵩按下了快門。

《雲起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