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那裏呆坐了一夜,滿腦子都是柴鴻羽。

那個彬彬有禮,總是想著自己的人;可以為了自己殺掉楚恒毅……沒錯,也可以因為自己殺掉父親。

握緊了拳頭,指節泛白。

太平靜,反而讓人擔心,如果哭出來,喊出來,或者,表現出來,這都是正常的,但是什麽都沒有,這不正常。

大悲無淚。

還是像以前一樣,每天該做什麽就去做,隻是寡言,眉宇間添了幾分愁。

春節是怎麽過的不知道,不去關心不去理會,腦子裏一片空白。

總是盯著雲漢羲腰間的那把槍,不知道拿在手裏是什麽感覺。

好幾個晚上雲漢羲想找她談談,因為太擔心,但總是找不到她,問張昭妍也不知道。

後來才發現,她總是一個人偷偷跑到離根據地很遠的地方,手裏拿著用樹棍綁的槍練習瞄準。

每次舉起那個木槍的時候,總能從她眼裏看到滿滿的仇恨。

“想用槍,可以告訴我。”雲漢羲的突然出現嚇到專心練習的她。

若君有些手足無措的把那把木槍藏在身後,“你怎麽來了……”

雲漢羲從她身後拿過那把木槍,握在手裏稍一用力就弄斷了,若君來不及說什麽就被他製止了。

他的手指封住她的嘴,然後把一件東西放在她手上。

天很黑,手上的東西很冰涼,若君眼裏閃過一絲驚喜。

“明天我教你怎麽用,回去吧。”雲漢羲拉起她的手。

她側目看他,心裏暖暖的。

從那天晚上以後,每天雲漢羲總會抽空教她怎麽用槍,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

一九四零年,杭州的春天來的比北平早。

斷橋殘雪的景色被蘇堤春曉取代。

春風拂麵,吹散了她一頭青絲。

頭發已經長很多了,雲漢羲撫摸著那烏黑的頭發,突然想到當初她剪掉頭發的樣子,“就這樣留著吧,如果太長,以後每天我來幫你梳頭。”

若君眼神複雜的看著他,欲言又止。

計算著時間,從杭州回北平要十幾天,然後再回來,來回一個月左右,想給父親上墳,聽昭妍說,他們把父親臨時安葬在城外了,是偷偷摸摸的埋了……連死了,都不能讓人知道。

姑姑和姑父收到父親的通知,早早逃出北平,不知道李嬸他們怎麽樣,會不會出什麽事?

回北平拜祭父親,順便,殺了柴鴻羽。

“你多注意身體,現在還是很冷的。”低著頭看見他的手,他的手很好看,修長而蒼白。

雲漢羲是敏感的人,感覺到什麽,卻沒問,“你也是。”

各懷心事的坐在湖邊。

雲漢羲突然握緊她的手,“等戰爭結束,我希望,我們能經常這樣,坐在某一個地方,看著某一個地方的風景,不需要說什麽,隻是靜靜的這樣呆著,”她從他眼中看到憧憬,第一次看到,“到時候我們就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定要有山有水,還要有……梅花。”這樣說著,目光停在她臉上,他微笑,她流淚。

因為他的那些話,她決定推遲回北平的時間,而就在推遲的那段時間裏,日本人的軍隊又來了。

每個人都在準備著,子彈、槍、傷藥、食物。

這次敵人的數量比上次多出一倍,不能讓他們再靠近杭州城,城裏的百姓還沒有從幾年前南京屠城的陰影裏走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危險的氣息,每個人都匆忙的準備著自己手上的事情,沒人說話,這氣氛讓人有種莫名的緊張和恐懼,這恐懼是如臨大敵。

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次的仗不好打。

楊玉芬嚇得渾身發抖,躲在角落裏看忙忙碌碌的人們。

嚴嵩擦了擦手中的寶貝照相機,交給一個小兵,要求幫忙拍照,他和楊玉芬的合照。

這個時候了,才想起來從沒和她照過相,不過還不晚。

照完相,嚴嵩把照相機掛在脖子上,站在那裏仔細看著楊玉芬,然後狠狠的歎口氣。

“你歎什麽氣?”楊玉芬心裏依舊害怕。

“你這麽膽小,怎麽讓人放心,如果……”如果我死了,以後誰照顧你。

“如果什麽?”他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楊玉芬心裏著急。

嚴嵩笑笑,“這場仗打完你就回上海吧,回去有家人照顧你。”

楊玉芬怯生生的,“我不回去……他們要我嫁給一個老頭子,我以後就跟著你了。”

嚴嵩無奈的握了握拳頭,“好吧。”最後還是答應了。

取出膠卷,放在楊玉芬手裏,叮囑道:“好好收著,裏麵有咱們倆的合影,要是弄丟了就沒有了。”

“你放心。”楊玉芬笑了,滿心歡喜,把那卷膠卷緊緊握在手裏,真的怕弄丟。

“你老老實實的在後麵呆著,怕那些槍聲的話就堵上耳朵,唱你最喜歡的《夜上海》,嗯……唱到我回來為止,要是我回來聽不到你唱的話,那我就把你送回上海。”嚴嵩板起臉,語氣裏帶著威脅。

一聽到自己要被送回上海楊玉芬嚇得要哭了,隻是一個勁的答應他。

嚴嵩笑著拍拍她的臉。

若君反複擦著手裏的那把槍,眼神有些木然。

不管怎樣,先打完這一仗再想回北平的事吧……

“準備上戰場麽。”雲漢羲擋住了陽光。

“你想阻止我?”抬起眼皮看著他,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雲漢羲蹲下身看著她,“我隻想說,一切要小心,別忘了,我們要找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

他的眼神清澈如水,她抱住他,哽咽著:“那我們約好了,不許反悔,都要平安。”

雲漢羲微笑著點頭。

梅若君伸出手,“拉勾。”

兩個手指勾在一起。

張昭妍抱著白瑾年的胳膊,“我也要去。”

“不行,你連槍都不知道怎麽拿。”白瑾年的抗議很溫和。

“那你也不許去!你不是也沒拿過槍。”張昭妍嘟著嘴,樣子甚是可愛,看得白瑾年一時癡了,回過神,滿臉通紅。

“我有槍,是李伯伯給的。”

“什麽!你什麽時候有的,居然瞞著我。”

“今天早上。”

“……那你會用麽?”

“會,早上練習了一下,鬼子的軍隊過幾天才到,你放心。”白瑾年說的沒有底氣,他自己也不確定能不能瞄準。

正在擺弄手裏那把槍的時候,一聲巨響驚動了所有人。

“鬼子打來了!”遠處一個士兵跌跌撞撞渾身是血,說完那句話就不支倒地。

幾個人連忙把他抬到屋裏檢查。

張昭妍瞪大雙眼看著白瑾年,“你不是說鬼子過幾天才到嗎?!”

白瑾年有些無措,“幾天前漢羲是這樣跟我說的。”

“幾天前?!他告訴你的那天到現在就已經過去幾天了!”

“沒關係沒關係,不會用槍我可以扔手榴彈。”白瑾年安慰著她也安慰著自己,也不知道手榴彈要怎麽用。

雲漢羲握著若君的手,“準備好了嗎?”

她用力點頭。

“一定要在我身邊。走吧。”

幾分鍾內,根據地裏的人都集合起來。醫務人員分成一撥,戰士們分成另一撥。

李勤點好人數,大聲說道:“這次鬼子的人數比上次多一倍,還是那句話,能多殺一個是一個,我們身後,杭州城裏百姓的安危都在我們手上!你們準備好了嗎!”

李勤的話得到了震天的回應。

根據地有不到兩千人。

兩千對四千,即使勝利的機會隻有一半,也要全力以赴。

一切都刻不容緩了。

兩方對戰,幾個小時下來,敵軍明顯占上風,要有人衝鋒到前麵才可以……

那個正在變聲的孩子,是啊,還隻是個孩子。

他拿起三個手榴彈,瘋了一樣衝了上去,誰也沒攔住他,沒人知道他會突然衝出去,看著那個單薄的身影,若君突然想起,元宵節的晚上,那孩子看著月亮,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就是拚命忍著不讓流出來。

那孩子呆呆的看著月亮,說:“俺爹被日本鬼子放進麻袋裏,然後他們往裏麵扔了一個手榴彈……俺娘是跳河自殺的,那天她被幾個日本鬼子追到河邊,走投無路……還有,還有俺弟弟,才三個月大,被鬼子摔死的,摔了好幾下……”他扒開衣服,胸前有個子彈留下的傷口,“他們朝俺開槍,被打中了,疼得昏了過去,就這樣逃過去了。”

那孩子就這樣衝進槍林彈雨,嘶吼著,聽不清他說什麽,隻有零星幾個字,聽到他在喊“爹……娘……”。

若君拿起槍瘋狂的扣動扳機,子彈一個都沒浪費,全打在鬼子身上。

拚盡了全力擲出那三個手榴彈,那時候他已經跑到兩軍對峙的中間位置,就像是楚河漢界,那個位置,回來是不可能了。

硝煙彌漫,什麽都看不清,聽到三聲轟響之後,卻再也不見那孩子回來。

一陣風吹淡了煙霧,那孩子跪坐在那裏,頭沉沉的垂著,一動不動……

可憐的孩子,生在這樣的時代,命中注定沒有未來,而像他一樣的人又何止千萬。

若君流淚大喊,槍聲湮沒了她的聲音。

《雲起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