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若君收留了一個孤兒,是殘留孤兒。
日本投降後撤離中國,他們連自己都顧不得了,有很多日本人都把孩子扔在了中國,尤其是東北那邊甚多。
十月的一天,一個曾經的東北戰友抱著一個孩子來,請求她能收養這個孩子,是個女孩,看起來才幾個月的樣子,那個戰友家裏不讓養,因為嬰兒是日本人的種,他們恨透了日本人,沒把這孩子弄死已經仁至義盡了。
他們那邊是沒人養了,就想到來北平,別的戰友都問過了,沒人願意要這個孩子,梅若君是最後的希望。
她也痛恨日本人,本來不想答應,但看著那孩子心還是軟了下來,如果不收養她,就會被扔掉,那一定會死。
李嬸抱著孩子笑著逗弄,梅若君看著心裏釋然,孩子有什麽錯,她什麽都不懂。
孩子起什麽名字一直沒定,最後李嬸給起了個名字,叫蕙蘭。
“那就叫蕙蘭吧,雲蕙蘭。”梅若君摸著孩子的頭笑著。
一九四六年五月三日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日本戰犯進行長達兩年的審判,梅汝璈代表中國出任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法官,在曆時兩年半開庭八百一十八次的漫長過程中,梅先生始終堅持法律原則,有禮有節,在“法官席位之爭”、“起草判決書”和“堅持死刑處罰”等關鍵時刻維護了祖國的尊嚴和人民的利益。
審判結果出來當天,全國,甚至是所有受日本帝國主義迫害過的國家無不為此結果感到欣慰。
梅若君站在梅思遠的墳前,一字一句的讀著報紙上的消息。
拿出一根火柴點燃,報紙被燒成灰飄了起來,最後在空氣中燃盡,紛紛揚揚的落在墓碑上。
一年後,天安門廣場人頭攢動,靜靜的等著。
天安門城樓上那個偉人宣讀“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已於本日成立了!”完畢之後奏國歌。
國歌奏畢,廣場上百萬人歡呼雀躍,人聲鼎沸。
梅若君抱起蕙蘭激動之情難以言喻,張昭妍一家四口在人群中喊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嗓子都喊啞了。
戰爭之後需要修養生息,一切都要重頭來。
日子平平淡淡的過著,轉眼就是好幾年,日子雖然拮據,但至少不用提心吊膽著害怕日本人。
一九五零年初,梅若君輾轉得到消息,拉貝在柏林中風過世,一個拯救了無數中國人性命的人,在回國以後卻沒有受到良好的待遇,隻因為他曾經是納粹黨,一個人的身份真的那麽重要麽?頂著納粹的帽子即使沒有做過那些事情,卻因為這重身份而遭到這樣的對待,對於拉貝來說,是悲哀的。
拉貝晚年生活拮據,鑒於在南京時的功績,因而得到南京市民的捐助及國民政府每月金錢和糧食接濟,全家得以度過戰後物質匱乏的難關,包括蘇聯封鎖西柏林的艱難日子。
梅若君也曾向南京政府寄錢過去,錢不多,但也算一份心意,就當是替雲漢羲做的。
六月朝鮮戰爭爆發,美國為了維護其在亞洲的地位出兵幹涉。
同年十月,朝鮮政府請求中國出兵援助。中國根據朝鮮政府的請求,做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策,迅速組成中國人民誌願軍入朝參戰。
梅若君走到收音機前調頻,裏麵正在播報朝鮮戰況。
李嬸哄著蕙蘭好奇的看著收音機,“小姐,這火匣子裏說的話可信不?”
“當然,這是從中央發出的消息。”
那個時侯收音機有個俗稱,叫火匣子。不是每家都能買得起的,這個還是張昭妍買給她的。
看梅若君聽著廣播坐立不安的樣子,李嬸不禁問道:“小姐,你不會又想去參戰吧?”
被說穿了心思,梅若君抱過蕙蘭,“再等等吧,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就結束了。”嘴上這樣說,但心裏清楚,朝鮮戰爭沒那麽快完結,是想等蕙蘭再大一些,那時候去參戰也會安心。
初冬的時候去看望張昭妍,她懷孕了,他們家解放後生意也不見好,不像以前頓頓有肉吃,但至少每個月能吃幾次,有好的都留給她了,把她養的珠圓玉潤的,才一個多月,肚子不見大,人倒是先變圓了。
他們一家子總是臉上帶笑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孩子就是希望。
第二年夏天張昭妍生了一個女兒,嗓門響亮不停的哭。
去看那孩子,長得漂亮,本來昭妍就漂亮,眉宇間更像是白瑾年,增添了幾許英氣,小臉粉粉嫩嫩的像個蘋果。
“蕙蘭,來看小妹妹。”張昭妍躺在**對著她招手。
雲蕙蘭笑起來很甜,跑過去趴在床邊,手指撥弄一下小女嬰的臉蛋,那臉蛋啊就彈起來了。
“表姨,小妹妹叫什麽名字?”雲蕙蘭奶聲奶氣的問著。
白瑾年過來摸摸雲蕙蘭的腦袋,“叫白儀萱。”
“這名字挺好聽。”梅若君笑著拿出一個長命鎖給小外甥女戴上,“平平安安的長大,長命百歲。”點著她的小鼻子,她就笑了。
晚上在家的時候,雲蕙蘭賴在梅若君懷裏,“媽媽,爸爸在哪兒呢?”
梅若君抱緊她,這麽多年了,沒人再提過雲漢羲,她幾乎就要把他忘了,“他在杭州。”
“我們為什麽不去找他?”雲蕙蘭瞪著無邪的眼睛看著她,看得她心酸。
微微抬起頭,看著房梁,“等你再長大些,我就帶你去杭州找他,我們天天陪著他。”
孩子懂事的點點頭,窩進她懷裏。
一九五三年開春,梅若君加入了抗美援朝誌願軍的隊伍,火車開之前,白瑾年和張昭妍背著行李追來。
“你們?”
張昭妍放下行囊,“我們當然是去支援嘍。”
“那孩子呢?”梅若君看著一臉輕鬆的張昭妍,三十好幾了,怎麽還像個小孩子。
“孩子當然給我爸媽帶。”頭偏向一邊對著白瑾年傻笑,“他啊偏要跟著我來,沒辦法隻能帶上他了。”白瑾年寵溺的看著她。
“你們兩個啊,哎!我真是無話可說了。”白瑾年偏要跟著,是不放心昭妍吧。
北上的路很漫長,已經午夜,火車裏很安靜,梅若君睡不著,起身看著外麵。
“沒睡啊?”張昭妍小聲道。
“你也睡不著?”
“我太興奮了。”黑暗中可以感覺到張昭妍在笑。
“昭妍姐,你為什麽要參戰?”
“嗯?問這個幹嘛?”
“你上有老下有小的。”本來想說她又不像自己,但仔細想,李嬸也算老,蕙蘭也算小,所以還是沒說出來。
“我的理由很簡單,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嘛,我有義務。你難道不是為了這個理由嗎?”聲音越說越大,吵醒了白瑾年,結果被他一把摟進懷裏,“這麽晚了還不睡,快睡覺。”
張昭妍暗自吐吐舌頭,乖乖的閉上眼。
防空洞裏每天都像三級地震,有時候是五級。
來這邊已經兩個月了,天氣還是很冷,前幾天還下了一場雪,這季節在北平隻會下雨。張昭妍這次也拿起了槍,以前參戰一直在後方幫傷員包紮清理傷口,這次也能過過殺敵的癮了。
隻是槍法沒有若君準,但也打中過。
即使這樣,張昭妍也能笑出來,看見她的笑容,梅若君和白瑾年都會暫時忘記難熬的日子。
那天,天氣陰沉沉的,三個人加入了護送供給車的小隊,車裏裝著藥品和食物。
在回戰地的路上,經過樹林的時候,突然傳來機槍掃射的聲音。
梅若君心裏一涼,是遭到埋伏了。
催促著司機快開車,這些東西送不到的話,前線的戰士都要挨餓,傷員得不到及時治療也會有生命危險。
周圍的槍聲越來越密集,車裏麵隻有十幾個人,不夠對抗的,情急之下向樹林裏扔了一枚手榴彈,一聲巨響之後槍聲沒有停下來,隻是少了許多。
“老劉還有多遠到!?”一個士兵邊看外麵邊焦急的問著。
司機擦了一把冷汗,“還有十多裏地!”
“什麽!?還有那麽遠,快開快開啊!”那個士兵催促著。
老劉心裏也著急,“別催了,這已經很快了,前些日子下了雪,地滑,開太快會有危險!”
“不快開更危險!”停止了和司機的交談,跑到車尾也向樹林裏扔了兩枚手榴彈。
要是輪胎被打爆就麻煩了。
“老劉,現在還有多遠?”梅若君盯著外麵,槍聲好像消失了。
“還有六、七裏路就到了。”話音剛落梅若君聽到耳邊“轟”的一聲巨響,昏過去之前意識到,敵人在他們回來的路上埋了地雷。
醒來的時候看見運送供給的車一頭紮在樹林裏,冒著煙,周圍散落著車裏的東西,有幾個人已經炸的麵目全非。
頭痛欲裂,但告訴自己一定要起來,不然在這裏就是等死,身上很痛,有幾處擦傷但不嚴重。
“昭妍!瑾年!”一邊喊著一邊四處張望。
“我在這兒呢。”一聲微弱的呼喊傳來,張昭妍就在不遠處,麵對著自己側躺在那裏。
梅若君跑過去扶起她,看了一下她身上沒有傷鬆了一口氣。
可是張昭妍卻臉色蒼白,“瑾年……瑾年在哪裏?”
梅若君眼尖的看見十幾米遠處,白瑾年正在推開壓在身上的汽車殘骸,“他在那兒!”
向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張昭妍鬆了一口氣。
“昭妍姐你快起來啊,別坐在這裏。”梅若君的手去托起她的背,隻感覺濕滑粘膩,張昭妍無力的靠在她肩頭。
梅若君看著手上刺目的紅色,記憶突然回到當年雲漢羲中槍時的樣子,那時候,這隻手也沾滿了鮮血。
“昭妍姐?”梅若君含著眼淚心裏很難過。
張昭妍豎起食指做了一個止聲的動作,“噓……不許說,別讓他知道。”目光從她的肩膀穿過,看向緩緩站起來的白瑾年,臉上綻放出一抹笑。
白瑾年搖搖晃晃的向這邊走來,動作很慢,看起來沒有受傷。
“儀萱再過兩個月就一歲了……幫我照顧她好嗎?”張昭妍看著她。
梅若君抱著她用力點頭,不敢回頭看白瑾年,她怕自己的淚水穿幫一切。
用了很久才走到她們跟前,“你們沒事吧?”白瑾年有氣無力道。
張昭妍笑起來還是那麽美,一如往日的口氣,“當然沒事了,難道你想我們有事啊。”隻是話語中多了喘息和無力。
“沒事還坐在這裏,快起來吧。”白瑾年看著她身後地上的一攤血紅,眼裏閃過一絲心痛。
張昭妍嘟起嘴,但嘴唇有些發紫,“我要你背我。”說完抬起胳膊對著他撒嬌。
梅若君始終沒有回頭,因為早已淚流滿麵。
“好。”白瑾年背對著她蹲下,背起她。
張昭妍趴在他的背上,緊緊的摟著他的脖子,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梅若君,臉上依舊掛著笑。
梅若君坐在那裏,看著張昭妍背上觸目驚心的傷口,整個後背都被炸爛了,已經可以清楚的看到骨頭。
他們一路走,血一路流,在地上滴嗒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起身在後麵跟著他們,這時候已經顧不得別人。
白瑾年依舊走得很慢,張昭妍抱著他的手漸漸鬆了下來,笑容留在臉上。
他突然在那裏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前走著。
梅若君用力的捂著嘴大哭著,跪在地上看著他們漸行漸遠。
遠處援兵出現,向這邊跑來。
白瑾年終於忍不住噴出一口血,原來他的內髒已經震裂了,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說……
天空開始飄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們身上,覆蓋了地上的血漬。
張昭妍的笑臉看起來很冰涼,曇花一現般的笑容。
梅若君的眼裏是模糊的,周圍漸漸被白雪覆蓋,然後前麵忽然又是一聲巨響,火光繚繞,白瑾年和張昭妍消失在火海裏。
敵軍為了以防萬一,埋了兩個地雷……
火紅的光在眼睛裏閃爍,張著嘴,然後才意識到,他們已經化為灰燼。
她又一次的抬頭看向天空,就像從前無數次抬頭一樣,緊緊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對著老天狠狠的喊了出來。
啊──
那種蒼涼悲憤的聲音,驚起林中無數飛鳥。
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雲起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