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提前看到很多事情,卻看不清生活的真相。

我能了解未來,卻不了解身邊正在發生的事。

1

“沈一舞?你表妹?不會這麽巧吧?”元燦聽文幻講她看到表妹在陸楷原的診所當班,不由得發出驚歎。元燦並不清楚文幻與這個表妹之間太多的過結,但也略知文幻有這麽一門親戚。

“就是這麽巧。”文幻有點無奈、有點心煩,“前不久在陸楷原的講座上見到她去提問,沒想到這麽快就成了他的助理。”

“在這之前,你和她有多少年沒見了?”元燦問。

“都記不清了,有六七年了吧……”文幻沉沉說道,頓了頓又追加一句,“六七年不見,一見就來奪我所愛。”

“也不見得吧?”元燦笑,“陸醫生跟她曖昧了嗎?”

“我看快了。現在工作這麽難找,她一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怎麽一下子就能去高端心理診所當助理?說不定……”文幻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她自己也不知說不定什麽。她不想去強化自己的猜測。

“好了好了,別捕風捉影啦。”元燦笑著揶揄,“跟自己表妹爭風吃醋,有出息嗎你?難為情嗎你?”

“反正我就是覺得不對勁。”

“不對勁又如何?就算你表妹巴巴地往上貼,故意來勾引陸醫生,陸會喜歡她嗎?你別那麽沒自信好不好。”

文幻知道元燦說的頗有幾分道理,但她還是有點不痛快,垂著頭不作聲。

元燦又說:“知道三大愛的終結者嗎?需要、期待和妒忌。而我個人以為,妒忌是愛情的第一大殺手。”

“唉,算了吧。”文幻歎氣,“什麽殺手不殺手的。我跟陸醫生之間本就不存在什麽愛情,何來被殺的資格?”

“哦?是嗎?那為什麽,有些人說跟他再也不來往、再也不聯係了,過幾天又和他碰到一起了呢?”元燦嘿嘿笑。

“唉,是偶然碰到嘛……”文幻辯解。

“咳,行啦行啦。”元燦笑著打斷文幻,“你這個人啊,就是城府太淺。”元燦拿過來人的語氣教訓她,“你的情緒和心理活動都是一目了然的,這樣怎麽在人際交往中獲勝啊?尤其在愛情裏啊,是需要講戰術的。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別一味地暴露自己的內心。”

“可問題是,我和他之間,從來都是我在進,他在退啊。”

“對啊,就是因為你一直在進,他才一直退。你試試不再往前進了,試試往回退。”

“那樣我和他就離得越來越遠了,因為他不會進的。”

“也許會呢?你總得試一試。”

“唉,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了。我跟他之間已經沒什麽進退可言了,都結束了。”文幻臉上浮起黯然之色。

“看,你還是太在乎他,一臉的放不下。”元燦歎氣。

“也許吧。”文幻說,“是他太優秀,我高攀不上。他這樣的男人該多招女孩子喜歡。我表妹不已經蠢蠢欲動了嗎?”

“跟你講了,陸醫生不會喜歡你表妹的。”

“你又怎麽知道不會呢?人心難測。”

元燦聽了直搖頭。蘇文幻在感情上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因為沈一舞的關係,文幻發誓不再上五十樓了。

她進出大樓都小心翼翼,很怕在電梯裏遇到這個表妹。但不知為什麽,從沒遇到過她,不知是誰在避開誰。

但文幻有時會在電梯裏遇到陸楷原。

自從那天的事情之後,陸楷原對她的態度似乎有些變化。現在他遇見她會主動和她打招呼,有時說上幾句客氣的話。

這就是所謂的開始做朋友了嗎?文幻想。

無論如何,文幻開始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氣場和以前不同了。陸楷原不再那麽冷傲,不再拒人千裏之外了。他們現在的關係真的有點像朋友,或者比朋友更進一步,但又不是男女朋友。

兩人一起坐電梯上樓的時候,文幻總在二十二層出去,出去的時候她會和陸楷原道一聲再見。他便也微笑,道一聲再見。這種輕鬆隨意的招呼放在以前是沒有的。

每每這時,文幻總覺得從一層到二十二層的距離好短,電梯運行得又好快,每次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隻有短短幾十秒。但有時乘電梯的人多,每一層都有人進出,電梯老停老停的,過程就很慢,就可以讓她和他在一起多待一會兒。這些小事都會讓文幻覺得快樂。

他們算是經曆過了男女戀愛的所有的階段——她暗戀他,表白,他拒絕,她失戀,她與別人戀愛,他又對她好,把她找回來。文幻覺得現在的自己已到了一種全新的境界。現在她很少對他有什麽具體的期待,也很少為他的態度患得患失了。他反倒對她越來越溫暖。

甚至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公司樓下偶遇,陸楷原還邀請她一起吃晚飯了。就在附近的小餐館,他們吃了些西式簡餐。照例是陸楷原請她吃,席間對她頗有關懷,一如既往的紳士作風。

但文幻覺得他們此時的相處更像是遵循一種朋友間的禮儀,輕鬆愉快而沒有負擔,彼此都沒有去探究更多的意義。

如今的文幻也算懂了點情場世故,知道放下得失心,才能更輕鬆自如地與他交往。這樣的感覺比以前好多了。

飯後他送她回家。兩人沒有多說什麽,也沒有肢體上的接觸,或說什麽暗示性的話語。一切都溫和、自然、妥貼。

文幻說不上她和陸楷原現在的關係是什麽。普通朋友?又比普通朋友多一點。男女朋友?又比男女朋友少一點。也許就是那種彼此很信任的好朋友,有一點曖昧不明,有一點克製。

文幻看不清此時兩人的關係在往哪裏走,但她覺得就這樣簡單快樂著,什麽都不去想,也挺好的。

2

開春之後,文幻又忙起來了。公司新上的電視劇在城裏開拍。

由於不少人馬都撲在之前那個古裝電影上,留守公司的職員便時常需要去城裏這個片場幫忙。文幻作為新劇的“項目監製”,自有無數瑣碎的事情需要打理,有時甚至要幫著幹些體力活。

到了拍攝現場,文幻的主要工作是督場,偶爾幫做場記。在市區拍戲總會招來路人圍觀,哪怕是三流小明星也會有群眾要求與其簽名合影,往往鬧出好大一片混亂。文幻有時還要幫著維持秩序。

這世界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人人趨之若鶩。但文幻卻覺得那一切都很無聊。她更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有時現場不太忙,她便會呆坐在化妝間或休息室,長時間地想著陸楷原。她想,這些天都沒有見到他,不知他有沒有想過她。他每天在那五十層的高高雲端,也對這世界保持著某種疏離。或許在某種層麵上,她與他恰是同樣的人。

就是從這段時間開始,文幻給陸楷原發起了短信。

這一發就發了十多天。有時會從早上開工一直發到晚上收工,一天下來能發二三十條。

信息的內容都很普通,一般隻是談談天氣,談談工作,談談最近讀過的書、午餐吃過的盒飯、路邊正在遷徙的一群螞蟻等等,還有一些臨時冒出來的思考與感悟。有時文幻自己都覺得自己酸。

這樣文藝、這樣小清新的短信文幻能一直發下去,主要是因為:陸楷原竟然開始回複她的信息了!

雖然有時回複的間隔時間很長,但看得出來,他在忙完工作看到短信之後,是認真回複的。他對她的態度竟比過去好了許多。對一些很虛無很幼稚的話,他都有問有答了。

文幻很意外,也很感動,但她不做聲色,懷著一份誠惶誠恐的喜悅,默默地守著這一絲絲隱秘而脆弱的聯係。

這天早晨,文幻早早來到片場。這天要拍一場重頭戲,有槍戰,她不想錯過觀摩。

但她到了片場沒多久,忽然收到陸楷原發來的一條信息:“今天別去工作了,請個假,在家好好休息。”

咦,這是什麽意思?文幻好奇,回問一句:“為什麽?”

隔了許久,陸楷原都沒有再發信息過來。

文幻琢磨著那條短信的意思,心想,難道預言家又有什麽第六感了?讓她回家,難道今天片場會出什麽事?文幻覺得自己並不緊張也不害怕,反倒是有些好激動與好奇。

“短信發晚啦。”她回複陸楷原,“我已經到達片場啦,一會兒就要開拍啦。”同時發了個扮鬼臉的表情,以示心態輕鬆。

回完短信,她猶豫了一秒,要不要聽陸楷原的話離開呢?

這天要拍的這場戲她很感興趣,她很想留在現場看。她又想,現場這麽多人,都是很有經驗的工作人員,不會有什麽事吧?再說陸楷原很有可能隻是跟她開開玩笑,或者是關心她,因為前一天她剛剛跟他說過最近工作有點累,好想放假、度假。

於是她又給他發了一條:“放心吧,下午就會收工。你有空的話不妨來找我啊,我帶你看看劇組,下午一起喝咖啡,怎樣?”

一連幾條信息發去,文幻等著,陸楷原卻再也沒有回複。

唉,他這人一向這樣,忽冷忽熱的,一忙起來就不看手機的,文幻想著。於是她也放下手機投入工作了。

這場戲采景在一棟陳舊的小別墅內,要拍的戲是幾名歹徒與警察發生武鬥和槍戰。一上午,片場工作井然有序,並沒有什麽危險的事發生。文幻一直坐在監視器後麵觀看拍攝,完全沒體驗到想象中的刺激與危險,甚至還有了一點失望。

接著到了午餐時間,文幻領了盒飯坐到僻靜的角落吃。

不一會兒,隻聽樓下一陣**。來了個二線小明星,下午要拍他的戲。此人剛到場就招來一片圍觀群眾。現場一下子混亂起來,連組裏那些群眾演員都丟下盒飯蜂擁而上,要一睹明星風采。

文幻索然無味,隻聽樓下熱鬧而不下去湊熱鬧。

很快,整個二樓片場隻剩她一人了。她樂得清淨,吃完盒飯就獨自待著,拿出手機來看。

陸楷原還是沒有信息給她。她拿著手機發了會兒呆,忍不住又給他發——“在你眼中,我是怎樣一個存在?”

陸楷原沒有回複。

文幻自顧自發下去——“在我眼中,你是全世界……”她一行字還沒打完,忽然聽到“嘭”的一聲巨響,牆壁和地板像是崩裂開來,她整個人被掀出幾米開外,瞬間就有一片火光從一扇門裏竄了出來。

整個過程隻是電光火石一瞬間。這一瞬間短得來不及讓她有任何念頭和反應。她根本無法辨別發生了什麽事。當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的時候,她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這天早晨陸楷原給她發的那條信息——今天不要去工作了。她竟沒當一回事,沒聽他的話。

這陡然的閃念被撲麵而來的熱浪打碎。她來不及思考,甚至來不及看清什麽,就被一陣窒息感擊暈了。

然而這時,忽然有人從她身後猛地抱緊她,將她拖離了房間。

失控中,她看到自己的手機跌落在不遠處的地上,迅速被火海吞沒了。她本能地用手抱住頭,閉上了眼睛。

待一切稍稍平息,文幻發現自己被一個男人從身後緊緊抱住,自己整個人蜷縮在他懷裏。然後她轉過身來,抬起頭,看到這張熟悉的臉,心猛地**一下,隨即狂跳起來。

抱著她的,竟是陸楷原。他怎麽會……?

她來不及去想。她甚至懷疑這一切隻是夢。

陸楷原緊緊抱著她,神情略為緊張。他定睛看著文幻,看清她沒有大礙,這才慢慢地鬆開了她。

“你……你怎麽……?”文幻驚魂未定,聲音都是顫抖的。但她一時耳聾了,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陸楷原對她說了句什麽。她慌裏慌張地搖頭,表示自己聽不見。

他又說了什麽,同時抬手擦去她臉上的黑灰。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深情與關切,目光裏滿是疼惜和擔憂。

她恍惚地看著他,也不去管他在說什麽,不去管自己的耳朵聽不聽得見。她隻是呆呆地看著他,許久不動。

目光和目光膠著在一起。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他們兩個。

這是兩人間從未有過的充滿溫柔詩意的一刻,帶點劫後餘生的悲情。他們凝視著彼此好一會兒,像是要看進對方的靈魂裏去。

周圍變得很靜。時間仿佛停滯了。

他們神色安然,看著彼此,像是被某種屏障與人間隔絕開來。他們像是已經忘了剛剛發生的險情。

幾秒鍾後,裹著他們的那層屏障消失了。他們同時落回了人間。文幻覺得自己聽力恢複了些。她聽到了樓下人群的叫嚷,還有周圍牆壁破碎掉落的聲音。陸楷原拉緊文幻的手,領著她迅速朝樓下走去。

樓下,整個片場早已亂成一團,警笛呼嘯。消防隊也來了,見陸楷原和文幻從煙塵裏走出來,迅速指揮他們往外撤離。

事故原因還不清楚,初步估計爆炸發生在二樓,舊樓的天然氣管道老化,在拍攝打鬥的過程中破裂泄露,遇火星爆炸。

幸虧文幻待的地方與爆炸地點隔了兩間房間,否則性命堪憂。

劫後餘生,文幻跟領導告假,跟隨陸楷原離開了現場。

兩人到了安全的地方。

陸楷原問文幻要不要去醫院做個檢查。文幻笑,說自己全須全尾的,檢查個啥。陸楷原說:“這裏擦破皮了。”他指指文幻的胳膊。文幻還是笑,抬起手臂對著傷口吹一口氣,“一點小傷,算什麽。”

“那要不要送你回家休息?”

“不要不要。”文幻笑著,撅嘴嗔道,“我沒那麽弱不禁風。”她心裏想,這人真是的,盡說掃興的話,雖然她也明白陸楷原是緊張她,畢竟他們剛從爆炸現場跑出來。

這時陸楷原拿出自己的手機來看。

文幻在旁邊偷看一眼,發現他在看的竟是那條信息,那條她寫了一半的信息,竟在爆炸發生的那一瞬間發送出去了。

——在我眼中,你是全世界……

文幻這才想起來,她的手機剛剛已經葬身火海了。

那麽這句話說到一半的話,就讓它說到一半吧。她本想說的是:在我眼中,你是全世界唯一讓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陸楷原看完信息,放下手機,轉過來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忽然看懂了他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不用把完整的話說出口了。他的眼神在告訴她,她沒說完的話,他全明白。

她甜蜜而害羞地笑了,問:“那我呢?對你來說,我是……”

“你是……”他不等她說完就把話接上去,但很快又停了下來。

她看出他的躊躇。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難以開口。

有一刻,兩人就這樣麵對麵,無言地看著彼此,隻有不可逆轉的時間在他們中間悄悄流淌。

他看著她,溫柔而深情,目光像是具有無盡的穿透力,直直抵達她心裏。他終於說:“我想說,文幻,其實,我一直……”

文幻的心緊緊地懸了起來。她失魂落魄地看著他,仿佛早已知道他在想什麽、要說什麽,她隻是不敢相信他真的會這樣說,而同時她也在害怕,害怕他忽然改變主意,不再說下去。

所以這一刻成了她性命交關的時刻。

但陸楷原接著把話說了下去:“其實……我也一直……愛著你。”

終於,終於,他終於肯說出這句話。

文幻呆住了,一瞬間隻覺得眼前有金光飛過。

什麽不再幹涉你的事,什麽讓我們隻做朋友,原來都不過口是心非。原來他們一直口是心非兜兜轉轉,給了彼此那麽多折磨。

好在,機緣再次將他們推給彼此。於是有了現在這一刻。

文幻的眼中一片潮濕。

自己朝朝暮暮惦念的人、癡癡傻傻愛著的人,恰好也愛自己,並終於對自己表白,這是怎樣的一刻,她真希望時光在這一刻停滯,讓她好好看著他,把他剛剛說的那句話聽一遍、再聽一遍……

其實,我也一直愛著你。

文幻二十六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著落。

愛情、生活、幸福、浪漫、依靠、家庭、未來、孩子、一輩子……一切的一切……一切她過去和現在認為重要的東西,都有了著落。

最初的驚訝和喜悅過去之後,她平靜下來,低下頭,輕聲問:“你愛我什麽呢?我這人傻乎乎的,雙Q雙低,又不好看。我一直以為你心裏是討厭我的。我一直以為,這輩子跟你是沒有緣分的了……”

文幻說著,淚水流下來。她感觸太多,無法自已。

陸楷原將她擁進懷裏,吻她頭頂的發絲,“是,你是有點傻,但傻得可愛。你有很美麗、很豐富的靈魂。還有,你非常好看。”

濃烈的幸福感襲上心頭,文幻閉上眼睛,任淚水肆意滾落。即便現在就死去,也是快樂的。

3

這樣子就算在一起了吧?就算開始戀愛了吧?文幻跟隨陸楷原走在街上,心裏甜蜜地想著。他的表達並不囉嗦,但真誠、熱烈。

沒有想到會因禍得福,一場事故讓他趕到她身邊,向她表白。盡管這表白遲到了這麽久,但這仍是她能想象的最大的幸福。

文幻問陸楷原接下來去哪裏。陸楷原說,先陪她去買個手機。

文幻說:“不急,遲些再買好了。”她心想的是不要買了,一個新手機動輒好幾千,家裏還有一個舊的可以湊合使用。

陸楷原卻執意拉著她走進一家通訊專營店。他說:“你的手機是因為我才弄丟的,算我賠你一個。”

文幻傻傻的,心想怎麽是因為你呢?但她明白陸楷原的心意。

文幻站在櫃台前挑選手機,目光掃過一排產品,思緒卻不知飛到何處,滿心誠惶誠恐。她想,陸楷原已在以她男朋友的身份自居。

陸楷原看出她心不在焉,嫌她拖遝,幹脆做主替她選了一個。並不是最新款的,但和他自己現在使用的手機是同款。

“就這個吧?”陸楷原象征性地問她,同時已吩咐售貨員開票。

“好啊。”文幻點頭微笑。這樣兩人就是在使用情侶手機啊。

買完手機,又補了sim卡,兩人回到街上。

陸楷原問文幻想不想吃點什麽。文幻提議去街角那家咖啡館坐一會兒,喝點東西。陸楷原微笑算作回答,跟著文幻走。

兩人一路走著,沒有說話,也沒有肢體接觸。到路口站下來等紅燈,也相隔有一尺的距離。但文幻覺得身心充盈飽滿,身邊那個人清晰地存在於她的知覺中,帶給她無限的快樂。

她知道自己真的在戀愛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帶著一層神秘的光暈,腳下輕飄飄的猶如踏在雲端。

她時不時轉過臉來偷偷看他一眼,什麽都不說,像是在小心地維係著什麽、嗬護著什麽,像在擔心一個美好的夢隨時會醒來。

一直到走進咖啡館,她的一顆心才漸漸踏實下來。

她讓陸楷原去坐,自己去買咖啡。她問陸楷原喜歡什麽口味?陸楷原說隨便。她說:“認識你那麽久,從沒聽你說過任何一個喜好。”

陸楷原笑了,想了想說:“黑濃咖啡。”

文幻也笑了,終於得到一項資料。現在開始慢慢收集他的喜好。

陸楷原取出信用卡遞給文幻,說:“密碼是一樣的。”

文幻忙說:“不要不要,今天我請你。”

陸楷原笑,“我從來不讓女人請客。”

“嗯?那麽說你經常請女人的客咯?”文幻眯起眼睛調皮地反問。

陸楷原但笑不語,把卡留在文幻手裏,轉身去找座位。

文幻買了一杯黑濃咖啡、一杯摩卡、一塊巧克力蛋糕。走到座位旁的時候,她看到陸楷原在留言本上寫著什麽。

“在寫什麽?”文幻放下咖啡就要去搶本子。

“沒什麽。”陸楷原笑笑,合上本子掛回身後的牆上。

“給我看看嘛。”

“沒什麽好看的。”

文幻笑笑作罷,想待會兒趁他不注意時再拿過來看。

午後的咖啡館人並不多,一首異國小情歌若有若無地響著。文幻和陸楷原坐在一張小圓木桌旁,各自喝著杯中的咖啡。文幻拿塑料小叉子慢慢吃著盤子裏的巧克力蛋糕,漫不經心地說起公司裏的事,又說到自己的工作。陸楷原一直靜靜地聆聽。

可文幻其實一點兒也不想說那些無關緊要的工作。她想跟他好好談談,談談他們的生活,規劃他們的未來。

她想以女朋友的身份問他一切和他自身有關的事: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最喜歡的顏色、數字,最喜歡的食物……

但他看起來像那種人,那種沒什麽特別偏好、對一切都無所謂、不在乎的人。並且,他顯然是個慢熱的人。所以她隻好跟著他慢熱的節奏,先談談無關緊要的工作。

陸楷原一直很有耐心地聽著她說話,就像他們之間一貫的相處,她說,他聽。她絮絮叨叨,他沉默微笑。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她喜歡他這樣的眼神,溫柔而專注,好像能一直看到她心裏,好像她所有的煩惱和委屈他都懂得。

後來她說停了,她被自己那些無關緊要的工作話題煩透了。

他微笑,明白她的心思,卻仍耐心的開導她:“工作難免勞累,心煩的時候,喝杯熱茶,深呼吸,或者看場電影,要學會調節自己,不要習慣性地抱怨。要知道,大部分人不喜歡聽抱怨。”

文幻警覺地看向他,“這麽說,你也不喜歡?”

陸楷原笑笑,“這是我的工作。”

文幻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她想,心理醫生的一部分工作也許就是讓那些原本要流入生活中的抱怨有個統一的回收點,就像情緒垃圾筒。如此看來,這份工作也的確不簡單。

她說:“我知道,抱怨不好。很多靈修類書籍也勸人不要抱怨。可大家要是真的都不抱怨了,生活得太理性,行為舉止都像由公式計算好的,生活還有什麽意思呢?”

她又說:“比如,我每天就是在同事們習慣性地抱怨‘唉,今天才星期一/二/三/四啊’中得知今天是星期幾的。如果大家都不抱怨了,我忙得暈頭轉向時還得去翻翻日曆才能知道今天星期幾。”

陸楷原笑起來,無語地看著文幻。她總有這個本事,用一些歪門邪理把原本嚴肅正經的事解釋得麵目全非,但讓人細細一想卻又覺得不無道理,最後會覺得好氣又好笑,甚至好笑遠遠多過好氣。

“怎麽,我說得不對嗎?”文幻嬌然一笑,調皮地看著他。

幾乎沒有猶豫地,陸楷原握起文幻放在桌上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文幻有一瞬的驚慌,隨即呆呆地愣住了。她看著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中,看著他的嘴唇輕觸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不敢相信他會對她做出這樣親昵甜蜜的舉動。

但他隻是點到為止,很快鬆開了她的手,安靜地凝眸看著她。

文幻的心狂跳不止。僅僅是輕吻一下手背,已讓她覺得整個世界像是布滿了彩虹,美得不可思議。

她羞紅了臉,低下了頭,過了片刻又忍不住抬頭看他。

目光和目光對上了。他們望著對方,都沒有說話,彼此淺淺地會心一笑。這是戀愛中的人才看得懂的微笑與告白。

然而,這對戀愛中的人太過專注於彼此,瞳仁中隻盛得下愛人的臉龐。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此時,咖啡館外的人行道上,僅一道玻璃牆之隔,一個年輕女孩佇立的身影。她像是不經意地路過這裏,慢慢停下了步子,隔著玻璃牆注視著他們。她麵容沉靜,沒什麽表情,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著,眼中卻漸漸浮起隱約的恨意。

4

咖啡喝完,陸楷原說他下午還有工作要處理,得去診所了。

文幻說:“我和你一起去。”此刻她像全天下所有剛剛開始熱戀的女孩一樣,甜蜜又纏人,最好時時刻刻與戀人在一起。

陸楷原自然懂她的心思,微笑著說:“我要工作,你去了也很無聊的,不如就在這裏休息、看書,等我。”

“等我”二字讓文幻覺得滿足。況且她想,自己剛剛成為他的女朋友,可不要這麽快就變成他的“麻煩”。於是她微笑點頭,作顧全大局狀:“那也好,你別太累了。我等你,晚上一起吃飯。”

陸楷原答應了,又握了握文幻的手,然後起身離去。

文幻望著他走出咖啡館,走向十字路口對麵的大廈。她覺得那個背影非常俊朗、高大,有種踏實感。那就是她將要陪伴一生的人。那就是她深深愛著的人。她心裏湧起無限的快樂與感動。

文幻獨自坐了會兒,喝完了咖啡,漸漸覺得有些無聊。

她隨手拿起一份報紙來看。厚厚一遝報紙內容五花八門:某西甲球星轉會談妥天價9000萬;某台灣61歲影星巴厘島大婚狂歡兩日豪擲530萬;本市某樓盤600套特價房半日內七萬人瘋搶……

時代車輪滾滾向前,各種信息狂轟濫炸。她隨意地翻看著,那些都是與她毫無關係的事情。她很快跳過了整份報紙,最後看了一眼角落的天氣預報。隻有天氣預報還跟她有些許關係。

然而,又有什麽關係呢?戀愛中的人眼中隻有自己所愛的人,對其他的一切都視而不見。還看什麽天氣預報?哪怕狂風暴雨,打不打傘也都是無所謂的。有愛情包裹著,連淋雨都是詩意的、浪漫的。

文幻放下了報紙,望著窗外發呆。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他們都是與她沒有關係的人,她想。此刻,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與她有著深刻而重要的關係。那麽,與其發呆,不如去找他,在他診所的休息室裏等他。待他結束工作出來,第一眼就能看見她,得到一個驚喜。

戀愛中的人真是一分鍾都不舍得分開,分開一分鍾就像一個世紀那麽久。文幻一邊在心裏嘲笑自己,一邊已走出咖啡店,走到街對角的大樓下。她想帶點喝的上去給陸楷原,就去老鍾的便利店。可這天是周日,便利店沒開。她又退出來,去大樓外麵的自動販賣機買飲料。

那種瓶裝的維生素飲品,四塊錢一瓶。她選了兩瓶,從錢包裏數出八個一元硬幣,投進機器,聽了一陣哐當哐當的聲響。她心情好極了,便覺得這聲響也極為活潑歡樂。她微笑起來。

兩瓶飲料落下來,她俯身去取。抬起頭的時候,她從販賣機的玻璃罩子上看到身後一個人的影子。那人站在她身後,距離很近,像極了某個人。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臉色瞬時變得煞白。

她沒有看錯,眼前的人果真是她的表妹,沈一舞。

那次在上大講堂裏遠遠一見,後來又在陸楷原的診所匆匆打了照麵,其實她都未曾把這個表妹看得真切。而此時此刻,兩人麵對麵站著,這麽近的距離,表妹直視著她,她才終於看清楚了她。

經過這麽些年,沈一舞明顯有了些變化,原來的陰鬱、憤怒中,多了一份世故、圓滑,以及一種學出來的放鬆姿態,這在生人麵前多少有了些迷惑性。但文幻卻看出這種姿態背後的辛苦與做作。

她看到一舞微笑著說:“又見麵了啊,表姐。真巧。”一舞拿腔拿調地打著招呼,端著一副懶洋洋的架子。

一舞原比文幻小三歲,如今口才、眼神卻比文幻老練得多,衣著打扮也比文幻成熟得多。她穿著黑色雪紡連身裙,搭配講究的黑絲襪和高跟鞋,看上去倒像文幻的姐姐。

而文幻穿著平常的牛仔褲和板鞋,身上套了一件紅色的、帶兩隻貓耳朵的連帽衛衣,看上去隻有十八歲。

加之她上午在片場經曆了一場險情,身上衣服有些髒,還挎著隻舊舊的帆布包,像極了那種剛放學的邋裏邋遢的中學生。

文幻知道自己氣場上已經輸了,但她不急著開口,倒想看一舞自己把戲演下去,看看她能說些什麽。

一舞也知道文幻所想,便不疾不徐地開口:“從小到大,你什麽都比我占優,表姐,我有的你都有,我沒有的你也都有。”

每個人有的東西不一樣,我也有你不知道的痛苦,文幻想。但她什麽都沒說。

“可盡管這樣,你仍是要和我搶。”一舞說。

搶?我和你搶什麽了?文幻詫異,但她心裏隱約有了一個答案。

“陸醫生。”一舞直截了當道破玄機,“你在和我搶的,是他,是我這二十二年苦難生活中唯一一絲陽光和空氣。”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有什麽不懂的?蘇文幻。我喜歡的男人,你也喜歡。”

沈一舞的強勢措辭讓文幻一時愣住,說不出話。她可以理解一舞的心態,但一舞這般理直氣壯咄咄逼人,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和陸醫生之間本可以有進一步發展。”一舞繼續說下去,“他賞識我,有意栽培我。而我也愛他。我跟隨他工作,會有極好的發展前途,我也渴望和他在一起。可是最近,他卻疏遠我了,原來是因為你。”一舞說到這裏竟有一絲哽咽,“蘇文幻,你已經擁有那麽多那麽多了,你為什麽還要搶我手中那麽少那麽少的東西?你知道嗎,我剛認識陸醫生的時候,是我生命中最溫暖的一段時光。我本來以為可以就此快樂地走下去。可為什麽,為什麽會有你存在?為什麽會有你在我們中間?為什麽總是你,總是你在破壞我的幸福?”

文幻簡直聽呆了。她想說,是她先認識陸楷原的。可說這個又有什麽用?別人認定你有罪,多說隻會越描越黑。

“從小我就知道,我很不幸。而你,就是那個帶給我不幸的人。我至今記得,爸爸回家拿刀砍媽媽的那天,是兒童節的前一天。本來他們答應第二天一起帶我去動物園的,可是……”一舞看向文幻,眼神透出冰冷的恨意,“可是再也沒機會了。那時我隻有八歲,一個八歲的小孩子,心中存著滿滿的期待,然後就此落空,我的家毀了。就是因為你告密,蘇文幻,就是因為你,我家破人亡。你知道嗎,那天是我最後一次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是你毀了我的家,是你。”

文幻聽著表妹的控訴,內心震顫。不安、憐憫、悲哀、恐懼、懊悔,各種複雜的感受交織在一起,使她內心無法平靜。但她打定主意不生氣,不發怒,不反擊。對這個表妹,她仍是心痛與憐憫。

“現在我自己也能去動物園了,不用別人帶我去,也不用等到兒童節,我想去就去,天天都可以去。但我不會再去了。我對動物園有了陰影,甚至有了恐懼感。我恨動物園。我恨兒童節。我也恨你,蘇文幻,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如此一字一頓、充滿恨意的表述,讓文幻心中波濤起伏。她忍耐片刻,等對方說完,然後深呼吸,沉下氣,開口說道:“一舞,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麽事,不管你怎麽想我,我自認無愧於良心,無愧於你。更何況,多年以前,我也是個孩子。我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我希望我們都能放下那件事,讓過去的過去。在心裏,我還拿你當妹妹,當親人。我不求你同樣對我。但至少,你應該放過你自己。”

文幻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舞冷冷地看著她,眼中隻有不屑。

文幻不為所動,隻管說下去:“其實你也知道,我沒做錯什麽。你隻是要找個人出氣、泄憤而已。所以,如果你覺得痛快,盡管衝我來好了,來懲罰我、報複我好了。但我還是想勸你一句,別再對過去耿耿於懷了。你心裏的空間被怨恨充滿,如何讓幸福與快樂進來?”

“好,就算像你說的,過去的事讓它過去。那麽對於陸醫生,我們是否也應該公平競爭?”

公平競爭?文幻詫異。這又不是比賽,又不是考試,陸楷原喜歡誰,願意和誰在一起,沒有人可以勉強。

“至少我沒有像你那樣,用盡手段,在他麵前裝可憐,傾吐什麽童年陰影來博得他的注意……”

她在說什麽?文幻越來越不理解。一舞她又怎麽知道她曾經向陸醫生講過自己的童年往事,難道是陸告訴她的……

就在這時,文幻身邊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Clare,請你不要這樣,聽我來跟你說,好麽?”文幻轉過頭,看到陸楷原。

陸楷原不知何時來到了她們身邊。他走向沈一舞,誠懇地望著她,想要勸導她。文幻默默退到一邊去。

隻聽陸楷原輕聲而和藹地對一舞說:“這裏並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上樓去談,好嗎?或者改天,等你情緒平定的時候,我們再談。”

一舞倔強地看著陸楷原,帶有戒備,眼中寫著否定的答案。她似乎想立刻把事情講個清楚,爭個勝負。

陸楷原無奈地歎息一聲,說道:“好吧,那就現在說吧。”他語調平穩,麵色沉靜。文幻站在一旁卻能感覺到他心中的波瀾。她欣賞著他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真正的男人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

“你知道,機緣巧合,我聽說過你的一些事。”陸楷原說下去,“你也聽過我的講座,接觸過我的工作,最重要的,你也一直在學習心理學,所以你一定能明白,人的成長,最終是一個自我與世界和解的過程。或許,對於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我們都能做到冷靜和客觀,而對於切身經曆,立場往往遮蔽了真理。但你要學習,試著理解,理解人性的脆弱與無力,學會接受命運的無常,學會勇敢地麵對你生命中發生過的一切,好嗎?”

陸楷原語氣溫柔,十分耐心。一舞卻強硬地還嘴道:“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不需要聽這些道理。我隻需要證明我自己。我要為我媽媽掙回麵子,也為我自己掙回麵子。所以我必須過得比她好,過得比所有人都好!”一舞說著把目光投向文幻。

文幻一陣心寒,又一陣心疼。表妹的偏執最終折磨的是她自己。

陸楷原看著沈一舞,臉上依然沒有任何波瀾,片刻後,他平靜地說:“我能夠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不能認同你的做法。”

一舞一臉桀驁的倔強,一副“誰要你認同”的表情。

陸楷原接著說:“人生並不是一場賽跑。快樂並不來自於自己比別人強,占得比別人多。是,那也許會帶來一點短暫的快樂,但終究,讓自己快樂的方法隻有一個,就是成全他人,讓他人快樂。”

文幻聽著陸楷原對沈一舞說話,心裏感動起來。她忽然明白,他一直對這個世界懷著溫柔的愛與同情,他隻是強迫自己變得冷酷、理性,與一切人與情感保持距離,直到最近。他一定有他的原因。她想知道那原因是什麽。她想她總有一天會知道,那原因,是什麽。

這時,隻見陸楷原從西裝口袋裏取出什麽東西遞給沈一舞,那東西看上去像一封信。他說:“這個……還給你。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意願。”他一字一頓,十分小心地選擇用詞,像是滿懷著愧疚與心痛,但他臉上的神情是冷峻的,甚至是莊嚴的。

沈一舞看著陸楷原,目光閃爍了一下,好像被什麽刺痛了。

陸楷原還想說什麽,猶豫了一下,沒說出口,轉而很快地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文幻。他看文幻的這一眼帶著歉意、憐惜和撫慰,他臉上的表情明顯在說一句話。那句話是——稍後與你解釋。

於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先前沒有對沈一舞說出口的那句話是:很抱歉,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沈一舞全明白了,接過信封的時候,她哭了。

文幻的心猛一**。這是從小到大,她第一次看到這個表妹哭。

表妹一直是倔強、要強的。即便在兒時,碰到了什麽委屈,她也從不肯哭,更不要別人安慰。即便在她失去家庭,寄人籬下的歲月裏,她也從未哭過。這種強硬的性格總是讓旁人不知所措。

陸楷原麵對哭泣的女孩,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後從口袋裏拿出手帕,遞了上去。文幻遠遠看著,心中糾結起來。

那一次她在電梯裏哭,他也是這樣遞手帕給她。他畢竟是個善良心軟的人,對所有哭泣的女孩一樣溫情。

沈一舞卻躲開了陸楷原遞來的手帕,並抬起手很快擦掉眼淚。她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不卑不亢地說:“那麽,就這樣吧,陸醫生,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明天開始我不會再來了。你知道我是仰慕你的,所以此刻,要我說出不在乎的話或者祝福的話,都是虛偽的。我隻希望從今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你,還有,蘇文幻。”她說完,深深地看了一眼陸楷原,然後轉身離去。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再看過文幻一眼。

陸楷原望著沈一舞離去的背影,站在原地,無聲歎息。

文幻這時默默地走過來,站在陸楷原身邊。兩人都望著沈一舞離開的方向,無言了一陣。

一舞其實是個可憐的孩子,對人缺乏信任,又渴望被認同。但陸楷原不知該怎樣幫她,文幻亦不知。

她的出現為他們之間的感情帶來了一絲陰影。

5

文幻與陸楷原開始了正式的戀愛。

所謂正式,就是文幻高調向所有人宣布,陸醫生是她男朋友了。

最詫異的是文幻母親。那次文幻夜不歸宿,第二天帶陸楷原登門請罪,母親就覺得這位陸醫生神神秘秘、不大靠譜的樣子。

後來這所謂的戀愛談得不了了之,文幻情緒又低落了一陣,母親就基本猜出女兒跟這陸醫生吹了,於是又抓緊給她介紹別的對象。

沒想到她和別的相親對象都沒談成,竟又與陸醫生舊情複燃,如今高調宣布複合,實在像演電視劇。

母親叮囑文幻吃一虧長一智,讓她把陸醫生再帶回家裏,大家坐下來談談清楚,準備何時結婚、怎麽結婚,都得敲定下來。

文幻嘴上答應,心裏推搪。她才不想給陸楷原壓力呢。必須先等兩人的關係穩定下來再談後續。

同時她心裏也略有不平:婚姻明明是男人需要的東西嘛,找個女人陪伴自己、料理生活,同時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嘛。可為什麽現代社會裏都是女的急著結婚,男的拖拖拉拉呢?為什麽男人向女人求婚就是“求婚”,而女人向男人求婚就是“逼婚”呢?

這社會究竟施了什麽奇怪的魔法,給了單身女性如此大的壓力:如不在一定年齡之前結婚就是沒人要的“剩女”。而男人不管多大歲數總還是搶手的“鑽石王老五”。真真不公平。

無論如何,這些大問題還輪不到她思考。現在自己能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兩人都覺得愉快,就已經很好了。文幻是這樣想的。

像全天下所有剛剛彼此表白、確立戀愛關係的男女一樣,文幻和陸楷原走進了一段甜蜜的熱戀期。

文幻除了上班,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和陸楷原待在一起。

陸楷原有時忙碌,晚上也要接待谘詢者,文幻下班後就到候診室等他。待他結束了工作,兩人一起吃飯,吃完他再送她回家。

有天晚上,陸楷原加班得有些晚了,文幻還是執意等他。待陸楷原結束工作,兩人吃了晚飯回家,已是夜裏十點多。

夜晚街道空曠,陸楷原的車卻開得不快。文幻坐在副駕駛,閉著眼睛靠在座椅裏,卻並沒有睡著。等紅燈的時候,陸楷原脫下西裝蓋在她身上。文幻這時睜開眼睛,看著他。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他什麽都沒說,轉過臉去。紅燈變成綠燈,他把車開起來。

西裝上還有他的體溫。文幻在這一刻覺得自己無比幸福。這種等待許久才得到幸福讓她的眼眶一陣莫名濕潤。

借著路燈昏黃的光,她從反光鏡中看到自己的臉,發現自己在變美、在綻放,仿佛從愛重獲得滋養,全然新生。

而他,也在讓她重新認識。他曾經的冷漠與高傲中藏著最深邃的溫柔與細膩。在長久的等待之後,她終於等到了這個真實的他。

雖隻是平淡如水的相伴,並且在工作之餘,陸楷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文幻非常享受這樣彼此陪伴的時光。回想認識他至今,終於可以走到今天這樣的狀態,她已覺得滿足。

同時她也在這段時間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其實是沒有“追求”這回事的。如果一開始就不“來電”,那麽“追求”是無意義的。

但凡可以“追求”到的,本來也就是兩情相悅的。原先的“距離”隻不過是假象,而所謂的“追求”不過是一場曖昧的遊戲。

終於等到苦盡甘來的時分,文幻覺得自己的領悟都夠寫一本情感類“心靈雞湯”了。

然而文幻畢竟還是天真爛漫。她沒有發現的是,陸楷原並沒有在此刻的關係中獲得完全的放鬆。

或許在偶爾的瞬間,她的確有所察覺,但她選擇回避和忽略那種若有若無的察覺。下意識地,她不去深究陸楷原的內心。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陸楷原的內心或許經不起深究。

自然,與文幻相伴,陸楷原也覺得快樂,也心甘情願。隻是,他仍有他自己的心事。見她這麽快樂,他不願拿這心事去困擾她。所以隻在她看不見他的時候,他才放縱自己陷入憂思。

他懂得精神分析,亦明白自己具有兩重人格。一個冷酷嚴謹、條理清晰,警惕情愛所帶來的不理智;而另一個,溫柔感性,向往真摯的情感,有時會顯得軟弱。

他也曾捫心自問,為何向那個不理智的自己妥協?為何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擁有她?為何明知是錯,卻任由自己一步步錯下去?未來怎麽辦?她的幸福怎麽辦?他痛苦地問自己。

曾經,他也離開過她。可一次又一次,當她和別人在一起時,他嫉妒、擔憂、痛心。他隻想推翻原來的決定,把她找回來,留在他身邊。而後,當她需要他,當她因為他的存在而展顏微笑時,當她為了他付出滿滿愛意時,他就更不忍拋下她,隻能一直陪著她。

沈一舞離開一周後,給陸楷原郵來了一封書信。

拆開,隻有短短兩行字:

陸醫生,我仍然喜愛你,尊敬你。衷心祝你事業成功。但你的幸福,已與我無關。後會無期。 —— 一舞

話語簡練,態度明確。一個失敗者卻顯出傲然氣度。

文幻看著“後會無期”這幾個字,心頭掠過陣陣悵惘。

陸楷原無聲歎息,把信紙一揉,丟進紙簍。

文幻看著他,這樣一個性格深沉、行事穩妥的人,做出這樣的舉動已顯示其極為煩心。可見他內心對那個被自己拒絕的女孩存有善良與不忍,但更多的,則是對他所愛女子的體諒與在乎。他不想讓她誤會,更不想讓她為這封信傷心難過。他想告訴她,他心無二意。

海茵斯離職後,助理職位一直由沈一舞擔任。沈一舞離開後,診所的瑣碎工作暫時無人處理,前台接待也無人擔當。

有天文幻半開玩笑地對陸楷原說:“我來給你做前台算了。以後這家心理診所就是我們的夫妻老婆店。”陸楷原笑笑,未作回答。

文幻又說:“現在保潔阿姨也離職了,我還可以把保潔工作也幹下來,給你節省一點開支呢。”文幻已然一副小當家婆的樣子。

陸楷原苦笑,“你怎麽幹得了保潔工作?”

文幻說:“你小看我嗎?我很會搞衛生的啊。高中的時候還做過一年勞動委員呢。”

陸楷原隻是搖頭,“算了,重新招一個吧。”

文幻想想自己辦公桌亂糟糟的樣子,也實在不是這方麵的能手,於是說:“好吧,招一個。”

陸楷原說:“那就麻煩你替我上招聘網站發個帖子了。”

文幻說:“還花那個錢幹嗎啊?上招聘網發廣告多貴啊。不過招個搞衛生的嘛,大樓裏貼張條就行啦。”

陸楷原苦笑,“隨你吧。”

文幻又說:“對了,能不能招個男的?招女的,我嫉妒。”

陸楷原笑,“你能招到男的做打掃衛生的工作?”

文幻一想,也是,說:“那就男女不限,看緣分吧。”

文幻手腳麻利,很快打印了一張招聘告示,貼到大樓一層的電梯間。做完這些事,她又去便利店看爆爆,順便買兩杯奶茶。

帶著奶茶回到診所,文幻看到陸楷原在辦公桌工作。他低頭看文案的樣子,認真、嚴肅,時不時微微蹙眉,輕輕咳嗽一聲。文幻遠遠地看了很久,說不出的依戀,知道自己太愛這個男人。

片刻後,文幻靜靜地走過去,把奶茶放在陸楷原麵前。

陸楷原抬起頭,朝她微笑,道聲謝謝。

文幻見陸楷原合上了文件,拿起奶茶喝了一口,像是打算休息一會兒,便說:“能不能,求你個事?”

“什麽事?”陸楷原看著文幻。

文幻說:“能不能,讓我把爆爆養在這裏?”

陸楷原沒說話,卻笑了,大人聽到小孩子說蠢話時那種寬容的笑。

文幻已讀懂了他的眼神,自己也知道不妥,正要說“算了,是我考慮不周。”陸楷原卻說:“如果實在沒辦法,可以暫時養到我家。”

一瞬間,文幻差點濕了眼眶。他愛她的貓,願意收留它。這幾乎是她能夠想象的,他對她說的最溫柔、最有愛的一句話。

傍晚,文幻和陸楷原一起離開。走到一樓電梯間的時候,他們看到一群人圍在告示欄那裏笑,還有人用手機對著一張告示拍照。

他們走近一看,那張紙上赫然寫著:

本棟五十層 雲上心理診所 招聘保潔阿姨(男女不限)

有意請致電……

陸楷原轉過頭來,無語地看著文幻。

文幻盯著自己貼出來的告示又看了一會兒,才發現笑點在哪裏,頓時尷尬極了,支吾半天,說:“對……對不起……給你丟臉了。”

陸楷原又氣又好笑,無奈地搖頭。

文幻不好意思地抓抓發梢,吐一下舌頭,“是我粗心,是我傻,可傻人有傻福嘛。”文幻笑嘻嘻的,麵色緋紅。

陸楷原看著文幻呆頭呆腦、少女氣十足的樣子,怎麽也氣不起來了,心裏泛起陣陣快樂與感動。

6

陸楷原去車庫取車。文幻則去便利店領爆爆。

把爆爆從老鍾手中接過來的時候,文幻想,在便利店生活了一年多的流浪貓爆爆終於要有個自己的家了,頓時覺得溫暖。

到了陸楷原的公寓,文幻把爆爆從紙箱裏放出來,爆爆一下子就躥到沙發底下躲起來,再也不肯出來了。

“貓咪到了陌生環境都這樣的,它餓了自然會出來。”文幻一邊說一邊在牆角放下爆爆的食盆,倒上水和貓糧。

她又說:“我剛才已用手機在網上買了個自動感應清理的貓廁所,美國代購的,方便好用,無臭無味。所以你就不用擔心啦。”

她又看到客廳電視櫃旁邊的一塊空地,指著那兒說,“回頭那個自動感應的貓廁所就放在這裏好了。你不介意吧?”

她說著笑起來,心裏有無限的快樂。

她覺得自己真的要和陸楷原開始一起生活了。在他們結婚生子之前,爆爆先做了他們共同的孩子,維係著他們感情。而現在,她假裝客氣,笑嘻嘻地跟陸楷原逗趣:“給你添麻煩啦,陸醫生。”

陸楷原卻說:“沒關係的。不過,過段時間,如果你還是找不到地方養它,還是找個寵物店送過去吧,給爆爆找個更好的主人。”

文幻一下子愣住了,好像一盆冷水澆在頭上。

她呆了一呆,說:“為什麽呢?我們自己養不可以嗎?”

陸楷原看著她,沒有說話。

文幻也覺得說出“我們”兩字有點冒昧,她和陸楷原之間畢竟還沒有婚姻之約,隻是戀愛關係的話,她也沒有權利要他為她養貓吧。

文幻尷尬地晾在那裏,那句“我們”似乎特別尷尬地回**在空氣裏。過了幾秒,她自己補救地說了一句:“你不喜歡貓啊?”

陸楷原還是沒有說話。他看上去不喜歡也不討厭任何東西。

文幻又追問:“是怕髒嗎?還是怕有味道?我已經在網上買了最先進的感應貓廁了,全自動處理貓砂,不用動手,完全無臭的。”

陸楷原仍未接話,唇角劃過一抹極淡的苦笑,伴隨一聲極輕的歎息,像是他有什麽難言之隱又最終決定不在此刻說出了。

他對文幻微笑,輕拍一下她的肩,說:“這件事回頭再商量吧。現在我去買點水果,你想吃什麽?”

文幻明白了。他避開了問題。他不想麵對養貓方案背後的實質問題,就是兩個人關係的走向問題。

文幻心裏有些失落。她看著陸楷原,他的微笑依然是誠懇的、泰然的,甚至是有些憂鬱的。也許他有他的難處吧。

何必強人所難呢?何必一下子就要求那麽多呢?他現在答應暫時收養爆爆,這已經很好了。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說吧。

文幻於是恢複了快樂的樣子,開始想,要吃什麽水果。

想了半天,她說:“我想吃椰子。”

陸楷原笑了,“這季節,上海,去哪兒買椰子?”

文幻說:“樓下的進口超市就有。”

陸楷原下樓,一會兒果然買回來椰子來。

文幻很開心,誇他是稱職男友,又自告奮勇說由她來開椰子。

文幻從廚房拿出菜刀,舉起來就照椰子劈,被陸楷原喝住。他說:“這哪是女人幹的活,還是我來。”

陸楷原從文幻手中接過菜刀劈椰子。文幻在旁邊看著又笑又跳。一向穩重冷靜的陸醫生在麵對堅硬的椰子時也不得不做回原始人。

兩人在廚房跟椰子作鬥爭,動靜大得爆爆也從沙發底下探出頭來看熱鬧。陸楷原一邊劈椰子殼一邊說:“都是你,非要吃什麽椰子。這麽大動靜,鄰居會怎麽想……”

文幻嘿嘿笑著,“他們該不會以為我們在……”

“以為我們在做什麽?”

文幻笑而不答了。

陸楷原知道文幻笑什麽,也笑了,“思想不健康。”

“我說什麽了我?”文幻笑問。

“小小年紀,整天想些什麽。”

兩人笑成一團,文幻從背後抱住陸楷原。

“哎,小心,我手裏還拿著刀呢。”

“就不小心就不小心,你可別砍到自己手啊。”文幻嘻嘻哈哈。

陸楷原又劈了幾下,終於將椰殼劈開一個口。他拿根吸管插進去放到文幻嘴邊。文幻吸一口,滿足地“唔”一聲,說真甜真香。

兩人弄好水果,來到陽台邊吃邊看風景。

文幻捧著椰子,望著晴朗的城市夜空,說:“你看那一彎月亮,多皎潔,多美好,快要比得上你了。”

陸楷原微笑,“把我比作月亮?那你是什麽?太陽?”

“唔——我才不是太陽。”文幻說,“太陽和月亮從來不碰麵。我要做星星,每晚都陪著月亮。正所謂,願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潔。”後半句詩陸楷原附和著文幻,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

話音落下,文幻看著陸楷原,呆呆地,感動著,內心滿是幸福。心有靈犀竟是這樣美妙的體驗。

片刻後,她將目光重新投向城市的夜空,喃喃說道:“你看,這麽大的世界,這麽多人。我卻遇到了你,你也遇到了我,多麽神奇。”

陸楷原沒有說話,隻是望著文幻目光所及的夜色。

文幻沒有察覺到陸楷原心裏浮起的憂愁,自顧自說笑:“對了,你的名字是誰給起的啊?倒有點拗口啊,楷原,都是第二聲啊。”

陸楷原笑起來,“明明是第三聲加第二聲,中文還沒我好。”

文幻吐吐舌頭,說:“咱們玩個遊戲吧,我讀中學的時候經常和同學玩的。比如,咱們用第二聲的字來組詞或句子,比長度,例如‘靈活’,例如‘流行’,怎麽樣?要一個說得比一個長,才算贏。”

“好啊,你開始。”

“讓讓你,你先開始吧。”

陸楷原於是想了想,說:“十年。”

文幻馬上接上去:“湖南。”

陸楷原又想了想,說:“唐明皇。比你多一個字了。”

文幻使勁想,突然麵露喜色,搖頭晃腦地說:“長鼻王。”

陸楷原不解,“長鼻王是什麽?”

“啊,這都不知道。你是什麽年代的人啊?”文幻得意地笑,“長鼻王是一種零食啊,我讀幼兒園的時候就有了。”

噢,這樣。陸楷原並沒有聽說過這種零食,但也不跟文幻較真,臉上掛起一副讓你三分的笑,繼續想對策。

時間過去了一會兒。文幻捂嘴笑,又細著嗓音模仿電子女聲說道:“友情提示,您智商的餘額已不足,請及時充值……”

陸楷原沒好氣地接上去:“充值已完成。讓我來終結這個無聊的遊戲吧。聽好了,十年來唐明皇常常陪十娘來湖南嚐長鼻王。”

文幻一愣,隨即笑得又叫又跳,“天啊,這麽多字,你怎麽想出來的啊?果然每個字都是第二聲!太厲害了!你太厲害了!”

文幻笑得停不下來,反反複複把陸楷原說的那句話念了好幾遍,笑得蹲在地上捂著肚子,又說陸楷原可以去說相聲了。

陸楷原好笑地看著文幻,眼神在說:至於嗎,笑成這樣。

笑了一會兒,文幻終於安靜下來,然後眯起眼睛看著陸楷原,眼神裏大有文章。陸楷原問她怎麽了。

文幻嘿嘿一笑,說:“原來你也有這麽活潑的一麵啊。原來你也會說笑話,會哈哈大笑,會把腦筋用在這麽無聊的事情上麵啊。”

陸楷原笑而不語,伸手握住文幻的手,眼神充滿溫柔的溺愛。能讓自己喜歡的人開心,原來是這麽幸福的一件事。

文幻挽起陸楷原的胳膊,把臉靠在他肩上,心裏覺得很溫暖很安寧。她輕聲問:“你真的能猜到別人的心思嗎?”

陸楷原淡淡地回答:“隻是偶爾吧。”

文幻說:“還記得那天,我第一次來這裏,早上你給我做了紅燒牛肉麵還有煎雞蛋。你知道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猜到這些事情對你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吧?”

陸楷原說:“其實也沒什麽稀奇的。我有的隻是一些感覺,或說直覺。大部分人都有直覺,隻是有時沒那麽強烈罷了。”

文幻忽然狡詰一笑,問:“你有沒有用你所謂的直覺泡過妞?”

陸楷原說:“沒有。”

文幻又問:“那有女人追求過你嗎?”

陸楷原笑笑,反問:“那些重要嗎?”

文幻抿了抿嘴,對這個回答既滿意,又不滿意。她心想,肯定有女人追過他,也許還不少呢,他隻是不想說罷了。這麽想著,她又問道:“那我呢?你覺得是我追的你,還是你追的我?如果是我追的你,你覺得我對你也不重要嗎?那我們兩個現在這樣算什麽呢?”

陸楷原想了想,說:“你是例外。”

例外?例外是什麽意思?文幻還想追問,又覺得自己這樣太討厭了。隻要兩個人現在在一起,很開心,不就夠了嗎?

陽台上的風大起來,兩人回到房間裏。

文幻知道自己需要早點回家,更無可能在此留宿,但她的確想再待一會兒,卻又一時不知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該做什麽,也想不出什麽話題來講,想去逗爆爆,它又躲在沙發下麵不肯出來。

但很快,她想到了一個遊戲,她說要測試陸楷原的第六感。

她讓陸楷原去房間外麵等著,她把他的手機藏起來,再讓他進來找。陸楷原進來後,直接走到書架前,從書架頂端取出了手機。

“你你你……太神了。”文幻驚呼。

“什麽神不神的,是你自己沒放好,手機有半截都露在外麵呢。”陸楷原笑著用手指刮一下文幻的鼻尖。

“沒有,絕對不可能,我明明藏好的。”文幻不服,“不行不行,再來一次。”她把陸楷原推出房間。

這一次,她把手機嚴嚴實實地藏在了沙發坐墊下麵。

陸楷原進來後,在房間裏四處看了看,隨即聳聳肩說:“找不到,我認輸。”

文幻一看就知道陸楷原是故意認輸,嘟著嘴說:“你討厭,你肯定知道我藏哪兒了!”

“真不知道。”陸楷原笑。

“你一定知道!”文幻非要陸楷原承認自己的能力。

“唉,你煩不煩啊,我累了,不玩了。”陸楷原說著就往沙發上坐下去。

“哎,等等,別把手機壓壞了。”文幻趕緊搶在前麵把手機從沙發坐墊下麵掏出來。

“啊,原來在這兒呢。你藏得那麽好,難怪我找不到。”陸楷原還是笑嗬嗬的,語氣完全是在逗文幻。

“不行不行,這次還不算。我得再試一次。”她說著又把陸楷原往房間外麵轟。陸楷原好脾氣地順從了她。

文幻關上房門,心想這次藏哪兒呢。她想了一會兒,決定把手機藏在自己身上,塞進牛仔褲後麵的口袋,再用外套把口袋遮住。

藏好之後,她打開門讓陸楷原進來。

這次陸楷原哪兒也沒看,徑直走過來抱住了她,環到她身後的手掀起她的外套,直接從她牛仔褲的後袋裏取出了手機。

如此親密挑逗的動作讓文幻的臉瞬間紅了。她被陸楷原環抱在胸前,緊緊貼著他的胸膛。這溫柔的接觸讓她的心驟然跳得飛快。她低下頭,羞澀而甜蜜地輕輕推他,呢喃一聲:“討厭。”

陸楷原卻將她抱緊,不讓她推開。

文幻抬頭看他,“你真是直覺超凡。”她的笑容嬌憨柔軟。

陸楷原微笑,“也沒有了,我隻是比較會猜你的心思。”他輕輕吻一下她的額頭。

文幻心想,也是的,相愛的兩個人,能猜到對方的心思、喜好、做法,本來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她仍不放棄,想探究他的秘密,也想跟他打趣,於是笑問:“但你的第六感還是比一般人強很多啊。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是小時候吃了很多菠菜,還是被毒蜘蛛蟄過什麽的?”

陸楷原微微一笑,沉吟片刻,說:“我也曾問過母親這個問題。我記得她當時說,一開始覺得這是天賜的稟賦,後來又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有這種潛能,隻是多和少,以及有沒有被開發的區別。另外,這種能力或許還來自於意識的開放和覺醒。”

“那麽每個人都可以做到咯?隻要意識開放、覺醒了就可以?”文幻是一種嘻嘻哈哈的調侃態度。她覺得這些太玄妙了。

陸楷原卻認真地回答:“平常人的欲望太大、太多,意識的形態無法與未來事件的頻率產生共振,所以很難得到準確的預感,或做到所謂的‘心想事成’。但如果能夠經常地靜心、冥想、觀念,也就是注意自己隨時浮現的念頭,拋開欲望、執著、貪戀,心無雜念,就會吸引到一些關於未來的信息。不是有這樣一個理論麽?人人皆是上帝,宇宙隻有一個靈魂,我們所有人是一體——就是那個純粹的Spirit,翻譯作精神、元氣、宇宙的本源。一理通,百理明。其實許多能力人們本自具足,無需四處尋覓,隻是世俗的雜念遮擋了它們。”

“太深奧了。”文幻笑起來,“我不懂,也難以做到。我心裏亂七八糟的念頭太多了,對我來說最難的就是靜心了。不然的話,我也想知道下期彩票的中獎號碼,或者老板明年會不會給我加薪。”

陸楷原笑道:“不過關於未來,最值得注意的是人的自由意誌對事件的改變。人擁有自由意誌,但一個人的自由意誌並不能幹涉或者淩駕於他人的自由意誌之上。你懂我的意思嗎?”

“啊,所以你也無法告訴我未來到底會發生什麽咯?比方說,你看到老板給我加薪水了。可實際上他卻有自由意誌,屆時他突然決定不給我加薪水了也是有可能的,是不是這樣?所以你也沒法兒回答我,明年我會不會升職、我小路考能不能通過之類的問題咯?”

陸楷原笑道:“的確不是這樣的。對我來說,我有時會提前感應到即將發生的事,但我無法控製自己看見什麽或者不看見什麽。”

文幻笑起來,假裝嘲諷,“說到底還是不靈了吧?大哲學家。理論講一堆,真要你幹活了,卻說什麽不是這樣的。大騙子一個。”

陸楷原但笑不語,伸手揉揉文幻的頭發。

文幻親熱地依偎過去,挽起陸楷原的手臂,看著窗外輕輕地說:“那你告訴我,我們什麽時候結婚?會生幾個孩子?”

陸楷原這時麵色一沉,眼眸閃爍了一下。但他斂住了神色。

文幻沒有察覺,繼續望著窗外,喃喃說道:“好啦,這又不是叫你召喚什麽未來的畫麵,或者控製別人的自由意誌。這是你自己可以做主的事啊,是我們兩個人就可以決定的啊。你就別想耍賴了哦……”

陸楷原還是沒有作聲。文幻覺出異樣,轉過去看著他。

陸楷原臉上的神情有些沉重,但他極力掩飾著。

怎麽了?文幻已經明白他心裏有話,不安地等待著。

這時陸楷原抬起雙手撫住文幻的肩,將她輕輕扳過來對著自己,看著她的眼睛說:“你聽我說。”

文幻被嚇住了。她呆了一下,說:“你別嚇我呀。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啊。你要說的事情很可怕嗎?很可怕就不要說了。”

陸楷原就真的沉默下來不說了,隻是看著文幻。

文幻自己接上去說:“那……你現在不想娶我也沒關係的。我可以等的。我知道你們男人,動不動就患上什麽恐婚症……”

聽到“恐婚症”三個字,陸楷原垂下眼,輕輕搖了搖頭,又抬頭看著文幻,仿佛很無奈,仿佛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文幻擔心地看著他,等了一等,怯怯地說:“不是恐婚症啊?那你就直接告訴我,想不想和我結婚?啊?想,還是不想?”

陸楷原的眼睛裏分明寫著“想”,但他卻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文幻說:“沒關係的,如果你不想馬上結,我也不會逼你的。今年不結,明年結也可以,或者後年結也行。一般人從談戀愛到結婚也總得有個一兩年吧。結婚還有那麽多事要準備呢。酒席訂訂也要大半年呢。現在上海酒席可難訂了。好一點的飯店提早一年就把好日都訂出去了。不行咱就後年好了。後年我二十八歲。這樣二十九歲也能生孩子了。對我媽也能交代了。她對我的要求就是,二十八歲結婚……”

“你聽我說。”陸楷原再次打斷她。

文幻震驚地看著陸楷原,有點害怕。她想:我是想聽你說,可你倒是說啊,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啊。

陸楷原說:“文幻,我接下來說要說的話,也許你一時接受不了,也許你會認為我在騙你。我並不指望你現在就能全然相信並接受,但我想告訴你,我即將說的,都是實話。”

到底是什麽呀?文幻屏息斂氣地看著陸楷原。

隻見陸楷原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曾在夢中見到,自己會在年輕的時候去世。我不止一次見到那個場麵。我……”他有些說不下去,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我想,我無法陪伴任何一個人太長的時間。這也就是為什麽,長期以來,我不願愛上任何人,也不願讓任何人愛上我。我拒絕任何形式的感情洗禮,隻願一個人平靜地度過此生。若我的工作還能於世人有益,那也不枉費這幾十年。所以現在,你明白了?並非我想拒絕你,而是……我不能害你。”

文幻僵了神情,呆呆怔愣著,片刻後卻忽然笑出來,“你……你開玩笑的吧?不想結婚也不用找這麽差勁的理由吧?”

陸楷原不說話,平和而嚴肅地看著她。他從不開玩笑。

文幻看著陸楷原平平靜靜的臉,看到他一貫沉著冷靜的眼神有了一刹那的渙散。於是她的笑意淡下去。

她從陸楷原臉上看到了觸目驚心的痛苦和哀愁。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並沒有在跟她開玩笑,更沒有在對她撒謊。他不得已說出的真相,連他自己都不想承認、不想麵對。

“可是……就算你有這種預感,也不一定準啊。”文幻的聲音顫抖起來,“不一定準的啊,對不對?”

陸楷原還是沉默著,眼中漸漸浮現的,是對文幻的無限心疼,還有對自己命運的悲憫。

文幻什麽都明白了,什麽都不再說了,隻有淚水洶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