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秋天,似乎感覺上比晉陽②來得更早。

灰蒙蒙的天空,凜冽的寒風,枯飛的樹葉,北朝周國③宮廷禦苑深處的臨時刑場,顯得更加陰鬱逼人。

薄暮時分。天空,西方的雲層中,閃出一道太陽微弱的光線。漸漸地,這道切口一樣的雲層開裂。垂死的斜陽射落下來,陰風中搖曳的嘩嘩作響的楊樹頂端,頓時發出耀人眼目的強光。無數葉子如同燃燒起來一樣,陰鬱的天幕似乎一下子改變了質地。

忽然之間,北方的秋日天空變得柔和起來,一種詭異的柔和。

夕陽最後掙紮的照耀,讓人覺得秋天那種猙獰的美麗,短暫而且無常。長安秋天所蟄伏的勃勃的生命力,更加反襯出即將被處決的肉身的脆弱。

折射在樹葉和樹幹上的黃金顏色,刺破了沉悶陰鬱的空氣,也使得整個刑場空地,頓時充滿了一種突如其來的、難以言表的生氣。

高緯被帶來了。這位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是從前的北齊皇帝。他現在的身份是周國臨刑的俘囚。

令這位北齊帝王奇怪的是,當他被帶到刑場後,幾個周國的宮內宦者圍上來,有條不紊地給他穿起從前他在北齊當皇帝時候的禮服。

這套仿效南朝的禮服非常繁瑣。通天冠上的黑色平冕廣七寸,長一尺二寸,加於通天冠上;前垂四寸,後垂三寸,頂子前圓後方,冕上有十二旒**晃,懸垂著白玉珠,其長齊肩;北齊皇帝的衣裳,上皂色,下絳色,前三幅,後四幅。衣上畫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火等等,還繡有藻、粉、米、黼黻等一些飾物。一條寬四寸的長長素帶,紅色為裏襯,朱邊滾繡作為裝飾;腳上,是絳色的袴襪,赤舄。

赤舄,是帝王在重大儀式上穿在腳上的一種鞋。高緯想:在我們北齊,舄是木根的,底很厚,其中裝有木楦,木楦當中有凹槽,槽內有類似絲絮一樣的填充物。

懵懵懂懂中,他察覺到,他現在穿的赤舄,不是木底,是皮底,踏上去有些發滑。“這種赤舄,肯定是周國人所製吧。感覺上,要比北齊的舄要重一些。”高緯想著,使勁在地上試了試腳上赤舄的蹬力。

亡國的皇帝,任人擺布著。他心不在焉的同時,又滿心疑惑。木偶人一樣,他被幾個周國宦者“服侍”著。

這些人不厭其煩,一套一套地往這位即將被處決的北齊皇帝身上掛佩白玉飾件,為他披上頂端朱色繡邊的黃色大綬帶,還係上皮革製成的綴滿珠寶的腰帶。最後,給他帶上玉柄的佩劍。

身穿皇帝盛裝的、二十二歲的北齊皇帝高緯,雖然是坐著被“安放”在富麗堂皇的玉輅裏麵,外麵的人,仍然可以看出他頎長的身材和健美的輪廓。他那鮮卑男人特有的白皙膚色和俊秀如女人的麵容,被這一整套華美的帝王禮服襯托得更加高雅尊貴。

皇帝玉輅,大蓋飛簷,綴金鈴,鑲珠璫,車身綴滿玉蚌的配飾。那四角騰空欲飛的金龍,口銜五彩,飄飄欲衝天而去。

端坐於玉輅中,恍惚間,高緯似乎回到了在晉陽的皇宮。

不過,這裏不是晉陽,他麵對的也不是匍匐的大臣。在塵土中遍地跪伏輾轉、驚惶呼叫的,是近百名他高家皇族近親。

這些人,全是北齊皇族的男性近親,但有近一半人,高緯本人並不很熟悉。所有這些人,無論長幼,都身穿皂色的周國囚服,雙手反剪,被捆縛著跪在塵土中等待被殺。

一聲令下,周國的劊子手士兵口中呐喊,齊舉大刀,對高家皇族的成年男性進行斬首。由於受刑者嘴裏麵都被套上一種避免喊叫的銜木嚼子,這些高家爺們們嗚嗚哀號著,黑發的,白發的,或大或小的,束辮不束辮的腦袋④,紛紛滾落在地。

刹那間,近百個人頸血狂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巨大的鮮甜味道。

十八歲的周國太子宇文贇,倚靠在一匹“龍馬”⑤身邊,身穿一身玄色衣甲,手托他俊美的下顎,饒有興趣地在距離高緯四五米遠的近處,仔細觀察這位北齊皇帝的反應。

讓他感到吃驚的是,他發現,北齊皇帝高緯臉色漠然,沒有任何的驚惶和恐怖。對於近在咫尺的殺戮,他連眼皮都沒有眨,隻是把臉稍稍旁側了一些。顯然,高緯根本沒有任何哀傷的意思,甚至他的表情中,還表現出一種近乎厭惡的不耐煩。

“父皇,父皇……”兩聲孩稚的慘叫在刑場上響起。高緯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是自己年方八歲的兒子高恒。這個僅僅當了幾天皇帝的孩子,忽然一躥,掙脫劊子手的抓縛,朝他奔跑而來。

沒跑幾步,一個麵孔和身材都非常巨大的胡人士兵,攔腰抓住了高恒。武士力大,僅用一隻手,就把孩子倒拎起來。然後,他非常熟練地把這位北齊的幼帝雙腳抓於手中。

巨無霸胡人武士吸了一口氣,猛然掄起手中的“獵物”,不假思索地砸向他身旁一個執盾武士的黑鐵盾牌上。

一聲悶悶的聲響過後,孩子的頭部已經血肉模糊。

高緯不動聲色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

宇文贇站起身,走到這位比自己年長四歲、長著一張俊美而纖弱麵孔的齊國皇帝麵前,用鮮卑語說:“是我啊,我是周國皇太子。聽說,你們高家人善於卜測吉凶,你猜猜看,我能活多久?”

在問話的同時,宇文贇上下打量著高緯一身華麗的帝王行頭,嘖嘖生歎:華麗的簪飾,華麗的衣裳,華麗的容貌。

“你和我,死期相同。”高緯略微瞥了宇文贇一眼,不假思索地說。

接著,高緯仔細注視著宇文贇輪廓鮮明而膚色黝黑的臉,若有所思,以鮮卑語說了一句:“沒想到,你們匈奴人的鮮卑語也說得這麽好啊。”

聽說“匈奴”二字,十八歲的宇文贇臉色突變。他突然抽出利劍,以一種出乎意料的、令人不易察覺的飛快速度,猛然捅入高緯的腹中。接著,他近距離地、微笑著(近乎獰笑)用鮮卑語又問高緯:“陛下,現在,你在想什麽呢?對了,我要告訴你,你的生母胡太後,就在長安市坊賣**。我們周國人,無論販夫走卒,隻要能出得起一匹絹帛,就可以睡她一次!”

高緯的臉色突然變得熠熠發光,他白皙的麵頰湧上一股臨死之人特別的緋紅。

由於玉輅堅硬的靠背緊緊抵住他,這位皇帝依舊端坐著。突如其來的捅劍,並沒有給他帶來即刻的疼痛。

但是,他能感覺到一種自己體內忽然的衰弱在刹那間襲來,支離破碎的過去回憶,忽然變得鮮明而且多彩;而他麵前的一切景物,卻在瞬間變成了黑白。

“你,可以直刺我心!”高緯對宇文贇說。

接著,高緯把漸趨黯淡的目光望向遠方,囁嚅著什麽。最後,他無比清晰地歎息一聲,用華言,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詢問宇文贇:“小憐,我的小憐?”

宇文贇抽出劍,再一次重重地朝高緯胸部捅入。由於用力過猛,寶劍的刃尖竟然透過北齊皇帝的身體插入了玉輅的擋板上,一時不能拔出。

高緯的瞳孔頓時擴散開來。在那一刻,他恍然明悟:死亡,原來是這樣美好而輕鬆的事情。

刹那間,高緯似乎回到了從前幸福的歲月。

馮小憐,那張清美絕倫的臉一下子浮現在他的眼前:麵色紅潤的她,咯咯笑著,牽著他的手。那雙玉手是那麽溫潤、細軟,那雙眼睛是那麽波光**漾,那甜膩膩的呼吸是那麽惑人心魄……兩人飛一般跨上兩匹輕盈如雲的駿馬,在晉陽郊外翠綠的原野上狂奔。

在高緯臨死的眼前,他還看見,遠方漫山遍野的黃紅色葉子,讓秋天的色彩變得那麽豐富,它們燃燒著、跳動著,遙遠的天邊,似乎一下子被拉近到麵前。

一種超凡的幸福感升騰在高緯的內心之中,他再次感受到四年前初次遇到小憐的那個秋天,那個晉陽的秋天……

①北周武帝的年號,公元577年。這一年,如果按照亡國的北齊年號,是幼主承光元年。

②今山西太原。

③指南北朝曆史時期由宇文氏建立的北周。

④北齊實行大鮮卑主義,許多男人保持鮮卑人的風俗,流行辮發。

⑤指那種長著“龍翼骨”的馬,突厥馬的一種,即馬脊椎兩側長有兩條肉脊,騎乘時感覺非常舒服。但這種馬隻是用來做儀仗用的立仗馬,很少用於實際戰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