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神祇協德,舟梁一世,體文昭武,追變窮微。自舉跡藩旟,頌歌總集,入統機衡,風猷弘遠。及大承世業,扶國昌家,相德日躋,霸風愈邈,威靈斯暢,則荒遠奔馳,聲略所播,而鄰敵順款。齊王以富有之資,運英特之氣,顧眄之間,無思不服。圖諜潛蘊,千祀彰明,嘉禎幽秘,一朝紛委,以表代德之期,用啟興邦之跡,蒼蒼在上,照臨不遠。朕以虛昧,猶未逡巡,靜言愧之,坐而待旦。且時來運往,媯舜不暇以當陽,世革命改,伯禹不容於北麵。況於寡薄,而可踟躕。是以仰協穹昊,俯從百姓,敬以帝位式授予齊王。天祿永終,大命格矣。於戲!其祗承曆數,允執其中,對揚天休,斯年千萬,豈不盛歟!”

魏朝的太尉、彭城王元韶,我的大姐夫,一臉認真宣讀魏朝最後一個皇帝的禪位冊文。

魏朝下詔的這個皇帝,不是別人,正是我大哥高澄的內弟。日後他被弄死,得諡為“孝靜帝”。

本來,依據宮廷禮製,我應該當眾跪聽。不過,現在,既然“禮製”可由我而設,自然我就不必拘泥於“禮製”。

我踞坐飲酒,靜觀魏朝的彭城王元韶裝模作樣地站在那裏宣讀由我手下起草的冊文。這個家夥,白白的臉蛋,窈窕的腰身,紅紅的嘴唇,倒像個娘們。

從這一刻起,魏朝的武定八年,就變成我大齊的天保元年①。

一年前,我大哥高澄遇刺身亡。是啊,我對外正式公布的兄長死因是“遇刺”身亡。

大哥“遇刺”身亡後,我把他幾乎所有的官爵都繼承下來:使持節、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大行台。兩個月以後,我被魏朝皇帝進封“齊王”,食冀州之渤海、長樂、安德、武邑以及瀛州之河間五郡,邑十萬戶。我的父親高歡在魏朝曾被封為“渤海王”,因為他自稱祖籍是渤海。渤海乃昔日齊地,所以,我就選擇了“齊”王稱號。再過兩個月,我進位相國,總百揆,封邑增加五郡,達二十萬戶。最主要的,是得加“九錫”殊禮。

當時,所有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距離皇帝的寶座,我隻差半步了。這一年,我才二十一歲。

我特別喜歡大臣魏收替魏帝所撰的詔書中“賜”我“九錫”的內容。其實,“九錫”②,除了做儀仗隊的三百武士可用以外,那些怪模怪樣的禮器服履,被人們賦予了那麽多特殊的意義,想來真是可笑。

雖然滑稽,作為接受者,我聽著十分受用:

“人謀鬼謀,兩儀協契,錫命之行,義申公道。以齊王踐律蹈禮,軌物蒼生,圓首安誌,率心歸道,是以錫齊王大路、戎路各一,玄牡二駟。齊王深重民天,唯本是務,衣食之用,榮辱所由,是用錫齊王袞冕之服,赤舄副焉。齊王深廣惠和,易調風化,神祇且格,功德可象,是用錫齊王軒懸之樂,六佾之舞。齊王風聲振赫,九域鹹綏,遠人率俾,奔走委贐,是用錫齊王朱戶以居。齊王求賢選眾,草萊以盡,陳力就列,罔非其人,是用錫齊王納陛以登。齊王英圖猛概,抑揚千品,毅然之節,肅是非違,是用錫齊王武賁之士三百人。齊王興亡所係,製極幽顯,糾行天討,罪人鹹得,是用錫齊王鈇鉞各一。齊王鷹揚豹變,實扶下土,狼顧鴟張,罔不彈射,是用錫齊王彤弓一、彤矢百、盧弓十、盧矢千。齊王孝悌之至,通於神明,率民興行,感達區宇,是用錫齊王秬鬯一卣,珪瓚副焉。往欽哉。其祗順往冊,保弼皇家,用終爾休德,對揚我太祖之顯命!”

南郊繼位後,我成為大北齊的皇帝。

我自己當了皇帝,當然不會忘記奠定基業的父兄。即日下詔,追尊皇考獻武王高歡為獻武皇帝,追尊皇兄文襄王高澄為文襄皇帝。至於我的母親婁氏,自然從王太後升為皇太後。

即使我高姓家族和我父兄功臣中先前那麽多人反對我代魏稱帝,我還是下詔,對他們封王封公,幾乎每個人都得以加官晉爵。

高姓宗室方麵,高嶽為清河王,高隆之為平原王,高歸彥為平秦王,高思宗為上洛王。

功臣方麵,我詔封鮮卑人厙狄幹為章武王,敕勒人斛律金為鹹陽王,賀拔仁為安定王,韓軌為安德王,可朱渾道元為扶風王,彭樂為陳留王,潘相樂為河東王……這些人,都是幫助我父親浴血衝殺打江山的人。

血親近戚當然不能忘記,我下詔大封諸弟為王。高浚為永安王,高淹為平陽王,高浟為彭城王,高演為常山王,高渙為上黨王,高淯為襄城王,高湛為長廣王,高湝為任城王,高湜為高陽王,高濟為博陵王,高凝為新平王,高潤為馮翊王,高洽為漢陽王。其中,六弟高演、九弟高湛,乃我一奶同胞兄弟。

如果不是我當皇帝,這些乳臭小子,焉得封王!

兄弟之中,隻有我長相最醜。從小時候起,我的母親就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親人中,唯獨我父親高歡喜歡我。記得十歲那年,有一次,父親給我們兄弟每人麵前放一堆亂絲,要我們一一理順,大概想考察我們處理事情的能力。其他兄弟都手忙腳亂埋頭在那裏導理,唯獨我抽刀剁斬亂絲,高叫:“亂者須斬!”大家都驚詫我的魯莽,我父親卻歎息說:“此兒識見,在我之上。”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裏,深刻銘感父親對我的信重。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不再那麽自卑。

我大哥高澄從小到大一直欺負我,戲侮我。父親死後,他當上了魏朝的大丞相,曾經當著滿堂的大臣,指著我嗤笑說:“這樣的人也能大富大貴,估計那些靠相法吃飯的術士都要丟飯碗了!”不僅如此,當時我的三弟高浚也趁機取笑我。他看見我低頭之時鼻涕下垂的樣子很開心,大聲招呼從人說:“來人哪,給我二哥揩鼻涕!”一時間的哄堂大笑,更讓我暗中怒火滿腹。

不過,我這個人善於偽裝。裝傻,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的全部少年時代,大鼻涕一直晃**在我的鼻子下麵,成為我裝傻充愣的幌子。父兄在世的時候,雖然我身上已經有魏朝的尚書令、中書監、京畿大都督等官爵,但我知道,那都是靠我父兄的威名換取的虛銜。

我一直在等機會,隻要讓我抓到機會,我絕對不會放過。邪火燃胸,我的報複心很強,任何得罪過我的人,我一定要他們知道我的厲害!

至今,我還記得我的大哥高澄死掉的那個夜晚,恐懼和興奮同時充滿我的內心……

我追逐權利,又厭惡權利。流血的台階,上去就不能再下來。看著我大哥血糊糊的屍體,我當時隻感覺到深刻的悲哀。同胞兄弟的血親感情,在刹那間曾照亮我陰暗的靈魂。特別是我的母親婁氏,當她滿臉狐疑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差點情不自禁揮刀把她砍翻在當地。當時,我記得非常清楚,她梳著高高的盤發,發色棕紅,上麵綴著一些釵飾,耀眼地閃爍著,刺痛我的眼睛。在她發際底端,隱隱約約已經有了白發。她淡黑色的眉毛下麵,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很像貓頭鷹。她已經出現斑點的麵部皮膚上麵,因為發怒和驚疑,泛起了陣陣的紅暈。特別是她唇上的細髭,男人般,這是她近來才有的特征。我的大塊頭母親,婁氏,當時的齊王王太妃,就是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了好久,好久。

我站在我大哥的屍體旁邊,我母親坐在榻上,兩個活人,一個死人,就那樣對峙著。

我的記憶碎裂了。我的童年泡沫,消失在母親的嚴厲目光之中。記得我兩三歲的一個除夕,當時我的父親正剛剛歸順爾朱榮,一直沒有回家,音訊全無,家人都以為他死在戰場上。我母親不得不向她娘家親戚借錢過節,唉聲歎氣之時,我忽然說話:“能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說話。從來厭惡我的母親,忽然把我摟在懷中。日後,她多次提起此事,仿佛我隻是因為這兩個字才獲得她的暫時青睞和寵愛。

我大哥死後,在晉陽,金紫光祿大夫徐之才、我王府中的記室參軍高德政等人,獻上圖讖,認為太歲在午,當有革命,勸我“應天順人”。我把他們的話轉給母親聽,不料,她當時就反對說:“你父如龍,你兄如虎,卻都認為皇位不可妄據,終身北麵事人。你看看你自己,你能與父兄相比嗎?”

羞惱有餘,我對徐之才大發脾氣。老徐說:“正因為殿下您不如父兄,正要早升尊位,否則就會被人算計!”

可巧,我效仿魏朝王公,辦大事前鑄造自己的金像占卜。果然,一鑄而成,促成我下定決心行大事。

不過,我父兄從前的助手們,如肆州刺史斛律金、太保高隆之等人,紛紛表示不可。外有武人,內有文臣,都不讚同我現在改家為國,真讓人心急如焚。而且,我父親的另外一個老友司馬子如,甚至半路逆迎我於遼陽,苦勸我不要急於代魏稱帝。他這一來,真的讓我頓失信心,掉轉馬頭返回晉陽。

但是,事已至此,退路無多。徐之才、宋景業,還有另一個名叫李密的術士,皆卜筮有成,勸我五月受禪為帝。當然,我手下也有人提出疑問,認為陰陽家之書有記載:“五月不可入官,違犯者,終於其位!”高德政馬上駁斥:“齊王為天子,不可能再求別的什麽官職,不終於這個帝位,還要什麽別的更高的位子?”

正是高德政這句話,讓我心中大喜,最終帶領大部兵士直撲鄴城,最終奪取帝位。

我父兄的心腹、魏朝侍中楊愔得到通知後,馬上召太常卿商議製作新帝儀注之事,並暗中囑托擔任秘書監的魏收為孝靜帝草擬給我的加九錫文和禪讓詔書。

我到達鄴城後,高隆之仍然倚老賣老,假裝不曉我要化家為國之事,責問我為什麽派遣役夫在鄴城南郊做元丘③。

對此,我終於不耐煩,當眾叱責他:“我派人做事,自有用處!你是否現在活得不耐煩,要自取滅族之禍!”

一句話,嚇得高隆之道歉而退。這個老賊,還算我父親手下老臣,他一度與司馬子如、高嶽、孫騰共稱“四貴”,氣焰囂張。他本來姓徐,自小喪親,由姑夫高氏養大,所以改姓高。我父親任魏朝大丞相的時候,以高隆之為心腹,認他為本家族弟。現在,時局微妙如此,他竟然如此不識變通,妄圖保留魏朝皇脈,真是該殺之人。

還好,人世間,勢力相隨。到了我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身為魏朝尚書令的高隆之,主動率百僚勸進,滿朝大臣中,再沒有任何人有異議。

於是,我即皇帝位於南郊,升壇服袞,柴燎告天。

望著跪伏的群臣和祭天的大火,我心中充滿自豪。此次,我不得不稱“朕”了。

當皇帝之後,朕馬上向各地派遣使節,觀察風俗,問民疾苦,嚴勒長吏,厲以廉平。所有的一切,目的都在於向天下宣示,新朝要興利除害,安靜地方。文治先修,朕下令在魯郡重修孔子廟宇,封其子孫為崇聖侯,加邑一百戶,對孔子大加褒崇。而後,朕下詔,分遣使人致祭於五嶽四海,堯祠舜廟。凡是先賢舊尊,隻要是祀典上有記載的,一個不漏,全都派人加以祭祀。

錦上添花的是,朕即位剛剛過了一個月,六月己卯,高麗國就遣使前來鄴城朝貢,開了一個萬國來朝的好頭。

至於遜位的魏帝,朕當時封他為“中山王”,食邑萬戶。對這位“姐夫”(我姐姐太原公主是他的正妻;他的姐姐元氏又是我大哥高澄的正妻),朕確實優待多多:“上書不稱臣,答不稱詔,載天子旌旗,行魏正朔,乘五時副車;封‘中山王’諸子為縣公,邑一千戶;奉絹萬匹,錢千萬,粟二萬石,奴婢二百人,水碾一具,田百頃,園林一所。”

待到國內大局一切穩定後,朕對這位前魏皇帝、現在的“中山王”,真的開始大不放心起來。

①公元550年。

②九錫,“錫”同“賜”。是古代帝王賜予諸侯大臣的最高禮遇。屬嘉禮。九錫,指衣服、朱戶、納陛、輿馬、樂則、牙賁之士、鈇鉞、弓矢、秬鬯等九種器物及待遇,一般是授予那些對國家有大功的權臣。每加九錫,帝王必頒九錫文,敘述和肯定受禮者的事跡與勳勞。中國的曆朝禪代都同九錫製聯係在一起。為了效仿上古時期的堯舜禹禪讓故事,使改朝換代能符合當時的法理觀念。權臣在奪取帝位之前,必先晉爵建國,封公或者封王,賜九錫,然後登上九五之位。曹操加九錫,封公建國,曹丕因之而終於完成漢魏禪代,從此,九錫成了權臣易代鼎革的工具。從這個意義上說,九錫是漢魏晉之際權臣奪取政權的一種製度。魏晉南北朝時期,對皇權構成最大威脅的是宰相、大將軍。一旦一個帝國出現昏君庸主,失去對兵權的控製,抑或天下動亂,名教式微,宰相或大將軍就極有可能成為權臣,他們的加九錫、奪神器,就成為順理成章之事。

③舊皇帝禪位新皇帝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