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四年①,我九歲。

我,高緯,字仁綱,大齊皇帝高湛的嫡長子。太寧二年②,我父皇高湛當上皇帝的第二年,我才五歲,就被立為北齊的皇太子。

河清四年四月丙子日,清晨,我被宮內的侍女早早喚起。

梳洗冠服後,我乘坐皇太子鑾輅,行往晉陽宮。

三馬前駕的鑾輅,每次我都感覺非常好玩。朱斑巨輪,伏鹿車軾。車的內壁,畫著從上而下飛降的祥龍。特別是那六條祥龍的眼睛,又大又圓,似乎凸出於車壁。幾年前,我更小的時候,第一次乘坐鑾輅,祥龍的眼睛瞪著我,幾乎把我嚇哭。最後,還是車廂裏麵黃色的織錦圖案讓我定下心。當時,我仔細數著織錦上麵的雲朵和花卉,心情慢慢安靜下來。

鑾輅上的青蓋左右,密排畫幡,風吹過來,嘩啦啦地響。高大的車輪外麵,都是以黃金細粉塗抹。太陽照耀下,車輪反光,晃得那些騎馬執戟護衛的衛士們常常會不停地眨眼。

這次出行,去距離東宮不遠的晉陽宮遊玩,我感到興奮。這麽近的路,還要坐鑾輅,真是好玩極了。隻是,我身上的冠服太顯累贅。稍不小心,頭上的皇太子必須戴的平冕就會碰到車杆上。而且,黑介幘邊沿下垂的白珠九旒,晃晃****,總是遮蔽住我的視線。特別是我身上的九章袞服,滿佩瑜玉、玉具劍、火珠標首等東西,不時碰撞在車壁上,叮叮當當,讓人好煩。

東張西望的同時,我心裏忽然有些發慌。這幾天,東宮的禮儀官,天天教我繁瑣的禮儀,還向我拜賀說我要當皇帝了。

我不明白,我的父皇是皇帝,我怎麽還能當皇帝呢?

懷著滿腔疑惑,我進入晉陽宮。在宮側的一間小屋中,東宮的從人與皇宮的內官們手忙腳亂,給我換了另外一套冠服。

比起有旒的非常不舒服的皇太子平冕,我更喜歡這種遠遊三梁冠。遠遊三梁冠很好看,上麵有純金製成的蟬。冠梁上,綴滿施珠翠,戴在我的頭上後,顯得我長高許多。

升階之後,我看見我的父皇頭戴通天冠,服白袷單衣,微笑著與母後一起坐在禦座上。我母後,頭戴最尊貴的博鬢十二樹首,身穿深青色的皇後褘衣和青紗內單衣。她身上的大帶很鮮豔,上半段飾以朱紅色織錦,下半段飾以綠錦。她的腰間,掛著金飾白玉鳳凰佩件。母後,真的好漂亮。

他們旁邊,大臣和士開站立著,朝我展開和藹的笑臉。我真心喜歡和士開大人,他對我無比慈愛,總是給我新奇好玩的東西,簡直比我父皇還要疼愛我。特別是他手把手教我彈奏胡琵琶,從來沒有一點不耐煩。

殿階上頭戴赤幘的侍臣排成長長兩排,見到我,皆跪下行禮。

行至父皇、母後禦座前,我下跪行禮。

在我旁邊,出現了一個使者。他捧冊朗讀了半天,內容我幾乎都聽不懂,隻有他不斷加重語氣講的“禪位”兩個字回繞在我耳邊。

按照禮儀官事前的教導,我從使者手中跪受那本大冊,然後,我轉身把它交給中庶子。接著,尚書官行前,把皇帝璽綬遞給我。我跪受後,再轉交中庶子。

最後,我向父皇和母後稽首拜謝。

禮官引導我在父皇和母後近旁的一個小禦座坐下,有人給我穿戴上了皇帝的袞冕。由於當時我年紀不到,未加元服,我的頭上仍然梳著雙童髻。所以,我當時頭上所戴還不是正式的皇帝冕,而是一種空頂黑介幘,上麵加有雙玉導和金翠寶飾。

在宦者給我換衣服的時候,我的父皇和母後都饒有興趣地微笑著打量我。

冠冕已畢,殿下群臣山呼萬歲。

就這樣,我稀裏糊塗地成為了北齊的皇帝。而我的父皇,現在成了“太上皇”。

雖然心中惶恐,我依然很高興。因為,我,終於能和父皇、母後同坐在殿上的禦座中。而我一母所生的親弟弟東平王高儼,以及我其餘十二個弟弟,都跪伏在殿下,向我行拜禮。

那些兄弟當中,個子較高的南陽王高綽,名義上,他排行老二,是我的弟弟。其實,他是我的哥哥。他在天保七年③五月五日辰時出生,而我也是五月五日出生,但晚於他,生於午時。聽我母後講,高綽的生母李夫人,不是我父皇的正嫡皇後,所以高綽才被貶為老二。我是皇後所生,雖然晚生幾個時辰,倒成為老大。

父皇當長廣王爺的時候,我是王世子。父皇做皇帝後,我就成為皇太子。

我仔細看下去,高綽哥哥的臉上,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倒是比我小一歲的親弟弟東平王高儼,憤怒不平現於表麵。他一臉怒氣,撅著嘴在那裏左搖右晃。他的眼睛和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

看到下麵這個長有車軸一樣結實胳膊和大腿的死胖子鼓腮生氣,我心裏非常非常高興。我恨他,他是我母後和父皇的心頭肉。在今天之前,我隻有“皇太子”的封號,而他,卻拜開府、侍中、中書監、京畿大都督、領軍大將軍、領禦史中丞等等一大堆的官銜和封號。就在前天,他還遷官尚書令、大司馬。令旨發出後,知道他能統領軍隊與父皇一起出去遊玩打獵,當時我十分不開心,幾乎一天沒有吃下飯去。

現在,與父皇和母後高坐於上,我忽然覺察到,他那一大堆銜號,都不如我一個“皇太子”封號。

皇太子的身份,使我能成為皇帝,能和父皇和母後同坐於殿上。而他,這個死胖子,卻隻能跪在殿下朝我禮拜。

在眾多跪拜的大臣和宗室親戚中,我還看見我的堂兄、蘭陵王高長恭,他也在其中。這位堂兄,高大威武,風采出群,真是人們所稱的美男子呀。即使跪在那裏,他也比別人高出一頭的樣子。

我的父皇相貌也很俊美,但如果和這位蘭陵王堂兄在一起,似乎他的容貌一下子就顯得要衰老皺巴很多。可能父皇喝酒太多的緣故,他臉上的皮膚顏色越來越黯淡。

蘭陵王的臉,是那麽鮮亮。每次,我在晉陽宮或者鄴城宮見到他,似乎全部的殿堂,都因為他的到來而明亮好多。

當皇帝的感覺真好。排場盛大。僅僅左右羽林郎就各有十二隊。又有持鈒隊、鋌槊隊、長刀隊、細仗隊,楯铩隊、雄戟隊、格獸隊、赤氅隊、角抵隊、羽林隊、步遊**隊、馬遊**隊。除此以外,還有左右武賁各十隊,左右翊各四隊。

做了皇帝,以後每次我出行,按照規格,護行的值勤禁衛武賁左右各六隊,在左者是前驅隊,在右者是後拒隊。行在最後的強弩隊兩隊,由左衛將軍和右衛將軍兩個大將統領。

禁衛將軍們的裝束很威武好看,他們身著兩襠片甲,金鑲銀綴。有的手執檉木杖,有的手執檀木杖,恭立於大殿外麵和玉陛之上。我的貼身侍從,名目繁多,有千牛備身、左右備身、刀劍備身等等,還有武威、熊渠、鷹揚等備身三隊。這些人,每日都會宿衛於我的宮中;出行時,他們騎著高頭大馬夾衛左右,戎服執杖。他們手裏麵武器多多,斧、鉞、弓、箭、刀、槊,都是真家夥。最貼近我身邊的二十四人,他們手中的武器是木製。

我出行時候的儀仗最威風。五色節文的旌旗飄飄,隊前的旆旗都是赭黃色,漫天蓋地,一片耀眼,可與太陽爭色。

從今天開始,國家改元。河清四年,就變成了天統元年。

我九歲,我的皇太子妃,不,她馬上要成為皇後了,我的斛律皇後,也九歲,僅僅比我大三個月。

我喜歡她,也害怕她。害怕超過喜歡。她們斛律家,是我們大北齊的功勳世家。

鍾磬齊鳴,樂師們開始演奏《皇雅》三曲。隨著節拍,黃門鼓吹歌者齊唱五言頌。內容一直是老套,我都能背下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些頌言到底講什麽:帝德實廣運,車書靡不賓。執瑁朝群後,垂旒禦百神。八荒重譯至,萬國婉來親。

華蓋拂紫微,勾陳繞太一。容裔被緹組,參差羅蒨畢。星回照以爛,天行徐且謐。

清蹕朝萬宇,端冕臨正陽。青絇黃金繶,袞衣文繡裳。既散華蟲采,複流日月光。

“我兒,你現在是皇帝了!”我的父皇高湛對我說。

他的手好涼啊。

①公元565年。

②公元562年。

③公元5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