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進奏說,有彗星現於天際。

朕,大齊皇帝高湛,深知彗星出現,乃大不吉之事。彗星掃天,除舊布新之象。說白了,是帝主當移之兆。

去年六月,也就是河清三年①夏天,我剛剛殺掉了我的侄子高百年。靜思之下,宗室之內,再無與帝位親切的人可殺以應天象。這,真真讓人煩惱。

好在大臣祖珽深知朕意,他恰當其時地上奏:“陛下雖為天子,未為極貴。應該借天象宣示之際,傳位於太子。陛下為太上皇帝,上應天道,下安民意!”

覽此奏疏,朕心甚慰。皇太子高緯已經九歲,儼若成人,朕就先把帝位禪讓給他,自作太上皇帝可也。

蠕蠕②進貢的酥酪很美味,還有手中的葡萄酒,讓我胃口大開。紅寶石顏色的**順喉嚨而下,一種愉悅的戰栗,讓我回憶起我八歲時候我父親給我娶的蠕蠕公主。其實,蠕蠕公主當時真正的名號是“鄰和公主”,乃當時蠕蠕太子庵羅辰的女兒。

她的相貌多麽奇特而美麗啊。即使當時我還是個孩子,她還是個孩子,那個時候我都能感受她不可替代的絕倫美麗。八歲的我和七歲的她,兩個人,坐在堂上,當新郎,當新娘。那麽多進貢的外國使臣,那麽多奇異的禮品!王府幾十間大屋,都被那些禮物堆滿。

新婚夜裏,蠕蠕公主偷偷塞給我一袋寶石,它們在黑暗中熠熠發光,奇妙的、神奇的綠光。這些東西,我把玩了好久、好久。直到後來,待我慢慢長大,我把這些寶石都進獻給了我的二哥、文宣皇帝高洋。

我要一直巴結他,諂媚他。因為,我的二哥,文宣皇帝,在我們大北齊,任何人,在任何時間,都可能被他輕易地殺掉……

記憶總是不完整的。但是,兩個孩子躺在被子裏麵,是一件多麽新奇的事情啊。

那樣的夜晚,那樣的甜蜜,蠕蠕公主的鮮卑語,和我們所講的鮮卑語非常不同。她的舌顫音,就真的讓我十分著迷。

可惜,蠕蠕公主十二歲就死了,死於難產。我終於沒能和蠕蠕公主一起給北齊留下一點骨血。她就像一顆流星,在晉陽的天空中倏忽劃過。在我的內心中,也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痕。死後,她被葬在我父親的“義平陵”的群落中。我多麽希望她能看到我穿戴皇帝袞服的樣子啊。

回憶她的時候,我的身體沒有任何欲念,隻有一種無法言表的溫馨。這種感覺,有時候,能暫時克製我殺人的衝動。可這種衝動和欲望,總會蠢蠢欲動。

但是,回憶越久,她的麵龐就越模糊。歲月,有時候把人的記憶修改得麵目全非。

不過,我也慶幸:蠕蠕公主早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否則,我癲狂的皇帝二哥高洋,很可能會當著我的麵奸汙她。這種事情,二哥幹過不止一次。我大哥文襄帝高澄的妻子和我數位兄弟的妻子,都被他奸汙過。令人發指的是,我們高家幾十個近親婦女被他奸汙後,還被他下令賞給衛士們**。

如果高洋哥哥對我的蠕蠕公主下手,我又能怎樣呢?

如果她那修長的身體和亮晶晶的臉龐,在我皇帝哥哥高洋粗暴的**下顫抖和哭泣,我會衝上前去保護她嗎?我會殺掉我的哥哥嗎?不,不,我不會的,我也不敢。當時,誰敢和我們大齊的開國皇帝作對呢。

那個時候,我在文宣帝高洋哥哥麵前,連正眼看他都不敢。每次他召見我,我都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渾身戰栗。隻有當著母親婁太後的麵,我才能稍感心安。畢竟,高洋哥哥不會當著母親的麵,殺掉他的親弟弟。

我的這個**暴的二哥,高洋,顯祖文宣皇帝。這個諡號,我一直想改掉。他那麽**暴凶殘,戕害同宗,怎麽能配稱“祖”!

蠕蠕公主臨死時的臉,那麽美麗,即使她的嘴唇當時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她能說話的眼睛,卻仍然能向我傳遞無數哀怨的話語。

她的手好涼啊,就像現在我手中的盛滿葡萄酒的金杯這樣涼。

對了,蠕蠕公主死後,我再沒有聞到過她所使用的那種西域奇特衣用香料的味道。

時光過去了近二十年,蠕蠕公主的臉已經漸趨黯淡。可是,她身上那種幽幽的香氣,至今還在我的鼻孔深處繚繞。

我的六哥高演,北齊的孝昭皇帝,其實對我挺好。他除了殺掉我二哥的兒子高殷以外,從來沒有亂殺過人。我確實感到有些對不住六哥。他把皇位傳給了我,我卻殺掉了他的兒子、他的皇太子高百年。

我知道,現在的朝臣之中,還有不少人懷念六哥孝昭皇帝。可惜他當了一年多皇帝就死了。

我的六哥高演,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儀望風表,迥然獨秀。在我二哥文宣帝時代,他就以深沉果斷、聰敏有識度而著稱,是我們兄弟中的佼佼者。也正因為如此,他差點被二哥文宣帝殺掉。

我們兄弟中,隻有六哥孝昭帝高演,對我們的母親婁太後是真的孝順。

皇建二年③的春天,我們的母親婁太後生大病出居南宮。我的六哥容色憔悴,衣不解帶。他以帝王之尊,親自服侍母親近四旬。皇帝寢殿距離母後養病的南宮相距五百餘步,我六哥每天都雞鳴而去,辰時方還。為了向上天給母後祈福和表達孝誠之意,他來去往返,都是徒步而行,不乘輿輦。

據宮人講,每次太後病發,輾轉**之時,我六哥都會立侍帷前,以指甲使勁掐他自己的手心,往往血流出袖。他希望以自己的疼痛,來減輕母後的病痛。

和六哥相比,我自己真的不孝。母後崩逝,作為皇帝的我,幾天醉睡,連發喪都忘記了。

我母後共生六男二女,事前皆感夢:懷大哥文襄帝高澄時,夢一斷龍;懷二哥文宣帝高洋時,則夢大龍,首尾擴於天地,張口動目,勢狀驚人;懷六哥孝昭帝高演時,夢見蠕龍於地;懷我的時候,夢到龍浴於海;懷我的八哥襄城王高育和我十二弟博陵王高濟的時候,她夢見鼠入衣下。

母後未崩前,鄴城有童謠:“九龍母死不作孝。”

太寧二年④春天,在母後崩逝期間,我正沉迷於一種鶴觴酒的美味中不能自拔,一飲十壇,大醉七天。喪訊傳來,我正服緋袍,在三台與諸臣歡聚痛飲,置酒作樂。

昏昏然間,我記得,我的女兒清平公主送孝袍讓我穿,當時就惹起我的大怒。我把孝袍扔於台下,還順手摑了她一掌。

一向善解人意的侍中和士開也不識時務,跪在我麵前請求停止奏樂發喪,即刻被我一腳踹到台階下麵。

酒醒之後,我有些悵然和後悔。我排行第九,母後死而不發喪,似乎正應了那句童謠:“九龍母死不作孝。”

六哥孝昭帝崩前,雖然是他本人願意傳位於我,卻仍然是以母後的名義下詔立我為帝。所以,沒有我母後的支持,我也當不了皇帝。聽宮人講,母後彌留之際,怪異頻生。有一天晚上,寢殿中的衣服忽然漂浮空中,呼呼作響。巫媼急忙被召入宮,母後在病**與來人密語久之,宣稱自己要改姓石氏。至於為什麽巫媼要母後改姓石氏,外人不知,連我是她的親兒子,也不知所以然。可惜,她改姓也沒有用。隔了兩天,四月辛醜日,我的母親婁太後崩於北宮,時年六十二。

至於我的六哥,大齊孝昭皇帝,死因也很特別。他不是忽然得病而死,而是死於純粹的事故。

皇建二年冬十月,他率隊出晉陽城打獵,縱馬馳騁,短短兩個時辰內射斃三虎六狼。興高采烈之中,忽然一隻白兔從草叢中躥出,馬驚昂立,把六哥孝昭皇帝摔下馬背。

滾落顛簸過程中,他的肋部重重磕在一塊大石頭的尖角之上,當時就口吐鮮血。

他被抬回晉陽的宮殿後,母後當時小病已痊愈,前往探視六哥。當她聽說二哥文宣帝高洋的兒子、我的侄子廢帝高殷已經從鄴城被送回晉陽,就在病床邊問六哥高殷到底住在哪裏。

六哥不答,也不能答。

六哥有六哥的苦衷。他天性至孝,不敢欺騙母後,又怕告訴真相後讓母後傷心。我們的侄子高殷,其實,在一個月前,已經被當時留守鄴城的我,派幾百精騎送回了晉陽。

當時,有望氣的巫師說,鄴城天空彌漫霧氣,有“天子氣”。同為宗室的平秦王高歸彥,也力勸我六哥除掉我們的侄子廢帝高殷。據說,六哥孝昭帝派人送毒酒給我們的侄子高殷喝,高殷不喝,最終被活活掐死。

望氣的人所說,確實很靈驗啊。不過,鄴城的天子氣,其實應該是應在我身上吧。所以,當我繼位之後,我馬上派人逮捕了望氣的巫師,把他殺了。

母後探視六哥孝昭皇帝時,問及我們的侄子高殷。六哥默然不回答。母後追問再三,六哥依舊無語。母後大怒:“你肯定把高殷那孩子殺掉了吧?他是你的親侄子啊!你不聽我的話,你也去死吧!”

言畢,母後拂袖不顧而去。日後,她連六哥的葬禮也沒有出席。

六哥在病**苟延了一個月,十一月甲辰日早上,他派同宗室的趙郡王高睿前來鄴城下詔,讓我繼承皇帝寶位。同時,他還寫親筆信給我:“我兒高百年無罪,希望九弟你仁慈,能選擇一佳郡,把他們母子贍養起來,不要學我所為!”

六哥,你真有心,你諄諄規勸我不要學你所為,就是告誡我不要仿效你殺侄子。六哥,你真荒唐啊。你對我們的侄子、二哥高洋的皇太子高殷下得去手。而我,又怎麽能保證對我的侄子、你的兒子高百年下不去手呢?

回想孝昭帝在位的那一年多我在鄴城留守的日子,真是難熬。

還好,在鄴城,有我的族侄、時任散騎常侍的高元海陪我解悶。高元海的父親,是上洛王高思宗,他是我的父皇神武皇帝高歡的侄子。

高元海是個聰明人,在二哥文宣帝高洋在位時期,他怕身處朝廷惹來殺身之禍,就上表自稱願意深入山林,修行釋典,為國家祈福。二哥文宣帝大喜,立刻答應他入山學佛的請求。高元海乃入林履山,整整在深山中待了兩年,不禦妻妾,不食酒肉,埋頭苦讀佛典。其實,他內心是怕被我殘暴的二哥殺掉。文宣帝死後,高元海在深山中再也待不住,上啟於六哥孝昭帝求歸。他被征複本任後,縱酒肆情,廣納姬侍,頗遭當時物議。

我很喜歡高元海這個人,他是人中才子,很能忖度我的心思。

六哥孝昭帝常在晉陽,留我據守鄴城。不久,他派高元海幫助我參與軍國大事。其實,我知道,六哥的初衷,是派高元海到鄴城監視我。

二哥文宣帝高洋駕崩後,他的兒子皇太子高殷繼位,本來我六哥沒有機會當皇帝。正是在我的支持下,他才能有機會誅殺忠於高殷的漢族大臣楊愔等人。當時,六哥曾親口對我說:“事成後,我一定以你為皇太弟。”但是,等他真的踐祚做了皇帝,卻隻給了我“右丞相”的官職,立他自己的兒子高百年為皇太子。這種做法,讓我心中甚感不平。從那時候起,報複就在我心中深藏生根。

當時,在鄴城,特別讓我忐忑不安的,還有一件事情:六哥孝昭帝把我們二哥文宣帝的兒子、廢帝高殷(當時被封為濟南王)留在城裏。不久,六哥下旨,授領軍庫狄伏連為幽州刺史,以斛律豐樂為領軍,這樣做的目的,顯然是在想分我的軍權,對我產生牽製。

鄴城那時候有童謠唱道:“中興寺內白鳧翁,四方側聽聲雍雍,道人聞之夜打鍾。”

據高元海私下裏給我解釋,其中第一句,就是應驗於我。因為我的丞相府在鄴城北城,原址就是從前的中興寺。“鳧翁”,就是俗語中的“雄雞”,而我的小名,就是“步落稽”。“雞”與“稽”諧音,所以,“白鳧翁”就是暗喻我本人。“道人”,乃是我的侄子(廢帝)、現在的濟南王高殷的小名。“打鍾”,暗喻他將遭到殺害。

六哥孝昭帝聽巫師說鄴城有天子氣,猶豫久之,就派宗室平秦王高歸彥來迎取濟南王回晉陽處置。

知道侄子高殷肯定是一去不回,當時的我心中也惶恐,曾向高元海詢問自安之計。

事關性命,我焦心如焚。

高元海聰滑異常,回答說:“皇太後萬福,皇帝至尊孝性非常,殿下不須別慮。”

我不放心,逼問他:“你這樣敷衍我,辜負我對你一番推誠相待!”

高元海沉吟,推說要回家想一夜再告訴我結果。我不放心,把他軟禁在丞相府的後堂。

高元海達旦不眠,繞床而走。

夜漏未曙之時,我自己親自攜帶酒食步入後堂,笑問他:“元海賢侄,神算如何啊?”

高元海臉色凝重,答:“我夜中百思千想,想出三策,恐不堪用。”

我笑了笑,安慰他說:“直言無妨。”

高元海說三策:

上策,為避免遭到六哥孝昭帝的進一步猜忌,讓我隻帶隨從數騎馳入晉陽,先見太後求哀,後見六哥,請去兵權,自求不幹朝政。

中策,讓我具表上疏,表示自己威權太盛,恐取謗於眾口,請求外出做青、齊二州刺史,遠離朝廷政治中心。

我臉上的微笑雖然慢慢凝固,但我仍然點頭,追問他所說的“下策”。

高元海跪地叩首,故作戰戰兢兢狀,說:

“這下策嗎,我怕一說出來,就會給我帶來族誅之禍!”

我逼迫他,讓他一定要說。“上有天,下有地,中間隻有你我二人。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你今天講的是什麽。”

思忖許久,高元海終於說道:

“濟南王,乃文宣帝世嫡太子,天經地義繼承他父親的遺業坐上帝位。當今皇上,在文宣帝死後半年,竟然以太後的名義奪取侄子高殷的寶位,天下人皆知其得位不正。如果殿下您在鄴城齊集文武百官,出示當今皇上要你執送濟南王的敕令,斥其陰險,擒斬他派來逮捕濟南王的使者平秦王高歸彥,重新擁戴濟南王複辟帝位。而後,挾天子以令諸侯,號令天下,以順討逆,或可以立萬世大功!”

此言既出,不僅高元海滿臉是汗,我本人也緊張得遍體戰栗流汗。

雖如此,畢竟高元海畢竟說出了我的心裏話,我暗地裏滿心暢悅。

然而,行造反大事,不能不讓人狐疑百端。

我找到鄴城擅長卜卦的鄭道謙,讓他替我占卜。他勸告說:“不利舉事,靜待則吉。”

聽說在鄴城辦事的林慮縣一個姓潘的縣令知曉占候卜筮之道,我急忙找到他,讓他為我占卜。

潘縣令也講:“當今皇帝,即將晏駕,殿下您當為天下之主。”

害怕他們泄露消息,我把鄭道謙和潘縣令都拘押在鄴城丞相府內軟禁,以待消息。

最多的時候,我府內關押了十二個男女巫師,讓他們給我演卦占卜。奇怪的是,他們都講:“不須舉兵,自有大好事!”

心定之下,我才放心奉詔,遵照六哥孝昭帝的旨令,派數百精騎與平秦王高歸彥一起,把濟南王執送晉陽。

臨行前,我特意到軟禁之所,和我的這個侄子告別。

高殷已經十七歲了,他身材瘦高,形容枯槁,臉色蒼白。由於他自小在漢儒教育下長大,竟然不怎麽會講鮮卑話。

見到我,他連忙起身,口稱“叔父”,朝我施禮。

頓時間,我心裏湧起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他的父親,我的二哥,大北齊的文宣帝高洋,是那樣一個殘暴**毒之人。而這個孩子,秉性卻和他父親完全不一樣。甚至,他們父子的長相也完全不同。二哥文宣帝的樣子醜陋,皮膚粗黑,和我們幾個同母兄弟相異甚巨。而他的兒子高殷,承繼了我們高家白皙的膚色,麵容酷似他的母親文宣皇後李祖娥。趙郡李家的婦女,在世間以容德雙美著稱。

兩年多前,二哥高洋病死後,這個孩子曾經一度繼位為帝,年號“乾明”。在他為帝短短的半年時間內,我作為叔父和臣子,曾在殿中向他跪拜稱臣。

“當今皇上,就是你的六叔,派平秦王來接你回返晉陽,可能是再讓你當皇太子吧。”出於不忍之心,我哄騙高殷說。

高殷低頭靜默,無言良久。最後,他站起身來,向我深施一禮:“深謝叔父照看這許久時日,小侄向叔父訣別!”

惶然,恍然,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

後來的某些時刻,坐在皇帝的禦座上,我常常想,晉陽郊外草叢裏那隻躥出的白兔,是不是我們的侄子、二哥文宣帝的兒子高殷的魂靈變幻而成的呢?六哥孝昭帝臨崩的眼睛中,一定充滿了恐懼和痛悔。據說,死前數日,夜間森然昏黑時刻,六哥孝昭帝常常跪於床枕之上,向空中叩頭乞哀。

六哥孝昭帝死時的年齡,隻有二十七歲。我們高家爺們,活過四十歲的,很少。

六哥的兒子,我的侄子,高百年,是個非常乖非常文靜的孩子,性格像極了被殺的文宣帝的太子高殷。我繼位後,當然他就不能再當皇太子。於是,我把他封為樂陵王,轉而立我的兒子高緯為皇太子。

改元太寧後一年多,青州刺史上書奏言黃河水清,朕大喜,下旨改元“河清”。就這樣,太寧二年,就成為河清元年。

河清三年六月,我終於殺掉了六哥孝昭帝高演的皇太子、我的侄子、樂陵王高百年。

在此之前,我已經殺掉了另外兩個成年的侄子,即我大哥文襄帝高澄的兩個兒子——河南王高孝瑜與河間王高孝琬。

殺那兩個人,我沒有什麽猶豫。留著他們,對於我的兒子是極大的後患。但是,對於這個年僅十五歲的侄子高百年,我下手前很是猶豫。

天象示警。太史奏稱,白虹圍日再重,又橫貫而不達。同時,赤星見於天。凡此種種,皆為大凶之兆。

惶恐之餘,我曾經親自夜晚在宮中空地,以一盆盛滿的水,耀接星影於內,覆而蓋之。

轉天清晨,我發現,其盆自破。

看來,為了破解這些天降凶兆,隻能犧牲我十五歲的侄子高百年了。

殺人以罪,自然會有借口。

沉吟之間,有人送“證據”上門。博陵人賈德胄在樂陵王府教書,他發現,高百年曾經無聊的時候練字,寫了許多個“敕”字。或許,我這個侄子從前看他父親孝昭帝下旨時常書此字,隨意亂寫而已。

賈德胄是有心人,為了富貴,密封高百年寫的這些“敕”字,遞送官府告變。

“敕”字,隻有皇帝可為,我的侄子很可能不知道這個字能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痛飲幾壇桑落酒後,趁著酒勁,我派人把侄子高百年召入宮中的玄都苑涼風堂。

據使者講,這個孩子被召之時,已經自知不能免禍,割下腰間係帶的玉玦留給他的妃子斛律氏。

斛律姑娘很漂亮,年方十四。她的妹妹,是我的皇太子高緯的太子妃。而斛律姐妹的父親,乃我大齊重臣斛律光。

在涼風堂,我高坐於胡床之上。未等侄子高百年跪拜完畢,我就大聲嗬斥他有造反之心。

我可憐的侄子戰戰兢兢。

根據吩咐,他趴在地上,哆嗦著書寫了幾個“敕”字。

侍禦史九人驗看,皆報稱:

“高百年所書,與賈德胄所封奏的‘敕’字完全相類!”

我十五歲的侄子高百年叩頭如搗蒜,哀求說自己有罪,請我這個皇帝赦免他。

我和二哥文宣皇帝高洋不一樣。他殺人時往往是真醉,我往往是裝醉。但是,這次,我其實根本沒有醉,隻是胸中殺心益熾。

隻有殺了你,我的國家和我的嫡係子孫才能平安無恙。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於是,我猛喝一口酒,叱令衛士用大棒在殿上捶擊高百年。

亂棒交下,我的這個侄子慘嚎聲聲,不絕於口。很快,他的雙腿均被大棒打折。

衛士們拖曳著他,繞堂而走,且走且打,所過之處,血跡遍地。

鮮血,總是能讓我感到莫名的興奮。即使地上流淌的,是我們高氏家族的鮮血。

氣息將盡之時,高百年拚命哀求我,奄奄一息地說:“饒我一命吧,九叔,我願意給你做奴仆,天天伺候你……”

一股憐憫心隱隱在我的心中浮現。

為了消除這股不合時宜的婦人之仁,我站起身,親自操劍於手。

我快步走上前去,一劍捅入侄子高百年的咽喉。然後,我飛起一腳,把他的屍體踢入涼風堂的水池中。

頓時之間,池水盡赤。

看著沉入池水中的侄子屍體,看著那汩汩湧動的血水,我忽然想,這個孩子,確實是我的親侄子啊,是與我血脈相連的高家子弟啊。

想起我的二哥文宣帝高洋駭人聽聞的凶殘,一股黑色意念縈繞升在我的胸膛。比起他,我的所作所為差得很遠。

幾朵淺粉紅色的蓮花,濺上了高百年的血滴。這種景象,看上去讓人感覺十分不快。很快凝固的血液,呈現深褐色,傷害了如此稀缺品種蓮花的美感。

我派人立刻把侄子的屍體從池子裏麵打撈上來,送到平時觀花飲酒的後花園,埋於一棵牡丹花下。

看著一鍬又一鍬的泥土揚撒在侄子的身上,看著他身上所穿的緋袍金帶,我忽然想起,這種式樣的衣服,我六哥孝昭帝繼位不久後,他命人縫製了兩套。一套給他的皇太子高百年,一套給我的兒子高緯。

看著侄子血肉模糊的、馬上被泥土掩埋的發髻,似乎有**刺痛我的眼簾。

但是,我很快止住了這種莫名的感傷。我想起了被六哥孝昭帝派人殺害的、我的另外一個侄子——我二哥文宣帝的兒子高殷。

六哥孝昭帝為什麽這麽傻呢?他臨死傳位於我,又希望我能恩養他的兒子。對於一個帝王來講,這是多麽艱難的事情啊。

高百年被殺後,他十四歲的王妃斛律氏天天手握玉玦哀哭,不肯進食,哀痛而死。死時,玉玦猶緊握在手,拳不可開。最後,還是她父親斛律光親自去舒展她的握拳,才把玉玦取出。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裏很不舒服。我侄子高百年的斛律妃之死,希望不會給她的妹妹、我兒子高緯的皇太子妃帶來心理陰影。

鬱悶間,侍中和士開入見。

見到他,我頓時心懷全開,所有不快,盡皆消散。

①公元564年。

②又稱柔然、茹茹,是一個與拓跋鮮卑同源的民族。

③公元561年。

④公元5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