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永昌王高道豁投降周軍、晉州失守的消息傳來,汗水,即刻從我的額頭冒了出來。
周軍獲取晉州後,周帝委派遣開府儀同大將軍梁士彥為晉州刺史,增益精兵一萬入駐。
周帝宇文邕深沉老到,他自己率全軍撤退至玉璧①一帶,伺機而動。周國的齊王宇文憲率軍六萬,屯於涑水②,遙為平陽聲援。
一切安排就緒後,周帝本人返回長安。
身為大齊宗室,我,安德王高延宗,不能不驚,不能不怕。
而我們大北齊的皇帝高緯,竟然攜寵妃馮小憐,在平陽陷落的緊要關頭,率領十萬大軍,到晉陽附近的祁連池③打獵遊玩。
晉州告急軍使,自旦至午,驛馬三至。皇帝身邊佞臣、右丞相高阿那肱很不高興:“皇帝正在打獵為樂,邊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聞!”
到了傍晚時分,軍使匆忙又到,報告平陽陷落的消息。這個時候,皇帝左右才把文書入奏。
皇帝得知消息,想率軍回晉陽。不料,馮小憐玩得高興,請更殺一圍。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置軍國大事於不顧,竟然馬上同意美妃所請,讓數萬軍士夜黑舉火,與馮小憐在山上玩了一個通宵。
所以,晉州陷落三天後,我們北齊的皇帝才興致勃勃地率十萬軍隊,自晉陽南下,準備收複平陽。
在他的腦子裏麵,可能把戰爭想象得和打獵一樣容易。
擔任我們北齊先鋒軍主將的,不是別人,又是那個高阿那肱。他不僅僅為前鋒大將,還受命節度諸軍。
別說,我們大齊皇帝自率十萬銳兵來攻,聲勢甚盛。周帝宇文邕聽說後,很想先暫時退兵以避鋒芒。周國的開府儀同大將軍宇文忻勸諫:“以陛下之聖武,乘敵人之荒縱,何患不克!如果北齊內部有變,重新推舉一位新皇帝,君臣協力,雖有商湯、周武之勢,未易平也。如今,北齊主暗臣愚,士無鬥誌,他們雖有百萬之眾,實為陛下練兵之用!”
周國的漢人大臣王紘也勸:“北齊失紀亂綱,已經接連幾帝如此。天降我們大周皇室,晉州落入我們掌握,一戰而扼其喉。取亂侮亡,正在今日。如果釋之而去,誠為下策。”
眾人勸說下,周帝終於下定決心,他下旨,要求各路周軍各安於位,與我們齊軍對決。
我們北齊方麵,皇帝率領十萬精兵,最後進抵平陽城下。
旌旗漫卷,刀槊如林。銳氣正盛之際,我們北齊大軍,死死包圍平陽,晝夜攻之。
主將高阿那肱雖然庸懦,但我們北齊的兵將卻很勇猛。平陽城堅厚,我祖父神武帝高歡時代多年經營,稱為堅城。在我軍久攻之下,樓堞皆盡。
三天過後,平陽所存城牆,僅僅殘垣斷壁而已。如果我們齊軍再稍加一把勁,馬上就可以收複這個戰略重鎮。
平陽城下,軍士們冒死衝殺,或短兵相接,或交馬出入。周軍外援不及,守城周國兵士以及先前降附的齊軍,皆震懼惶惑。平陽,搖搖欲墜。
不過,周國守將梁士彥絲毫不懼,慷慨自若,他親臨城上,大聲對將士說:“死在今日,吾為爾先!”
在他的感召下,周軍勇烈齊奮,呼聲動地,無不一當百。
趁我們軍隊稍稍緩攻的機會,平陽城內軍民、婦女,晝夜修城,三日而就。平陽百姓,本來為我大齊赤子,多年苦於苛政,如今都死心塌地歸隨周人。
大戰之中,在皇帝身邊的我們高姓宗室王爺,每人身邊都“配備”了六個甲士,名為衛士,實際上是佞臣們勸說皇帝派來監視我們動靜的耳目。
最終,我跪地泣陳,皇帝才放我出來,讓我帶領一隊兵馬,幫助指揮攻城。
觀察形勢後,我派遣精兵,連夜深挖地道,直達平陽城下。攻城尖錐轟然猛撞,大軍續進,城陷十餘步。守城的周軍,紛紛被先登的將士砍翻在地。我們北齊大軍,乘勢欲入!
千鈞一發之時,忽然,皇帝發敕,下令暫停攻城。原來,他突發奇想,要讓馮淑妃親自觀看平陽城被大軍攻克的景象。
不料,馮小憐正在營帳中梳妝打扮,施塗粉黛,磨磨蹭蹭,沒有及時趕到近處觀看。
趁此機會,守城的周軍得到難得的喘息,他們在城崩處拋扔了幾百具屍體和數十根巨木,終於堵塞住缺口,城遂不下。
大軍氣餒之餘,馮小憐興趣十足,提出想欣賞晉州城西石上傳說中的聖人腳印。
為了提防周軍的弩矢會傷及馮小憐,皇帝命令從製造攻城器械的大木中抽取數千根,為馮小憐專門修造一座長長的、四圍都包裹木板的浮橋。而後,他自己執兵披甲,率領數千禁衛軍士兵,親自護送馮小憐過橋觀賞。
行至半道,木橋塌壞。聞訊後,我們齊軍不得不從平陽城下抽取數萬精兵勁卒,慌忙趕去護駕。
倉皇之中,皇帝與馮小憐踉踉蹌蹌,至夜乃還。
就這樣,戰機終被耽擱,平陽城未能如期攻克。
壞消息傳來。周帝宇文邕再發長安。他自率勁旅,浩浩****,重新渡過黃河,與周國諸軍相合。
十二月初四,宇文邕抵達平陽。
周軍諸軍總集,人數總共有八萬人。
周軍逼城置陳,東西二十餘裏,漫無邊際。
至此,形勢大變。
我們北齊大軍剛開始進圍平陽的時候,為了防止周軍主力退而複來,在平陽城南挖掘了一條深長的塹壕,東起喬山④,西抵汾水。
所以,周帝率主力援軍再來,隻能在塹壕南側列陣。我們大齊軍隊,嚴陣以待,列陣於塹壕以北。
與我們的皇帝的輕佻、輕易不同,周帝宇文邕,常常自乘禦馬,身邊隻率數名從人,親自巡陳。每到一處,他都親呼主帥姓名,躬**勉。周軍將士,喜於見知,鹹思自奮。大戰開始之前,侍臣敦請周帝換乘上佳良馬,他推辭說:“朕獨乘良馬,難道想逃跑嗎!”周人聞之,感奮不已。
宇文邕本人英武,多次欲自率精兵進薄我軍,均礙塹而止。自旦時到申時,雙方相持不決。兩國兵士,隔著巨塹喝罵挑戰。
看到周軍如此勢盛,我們的皇帝開始生出怯意。他焦躁不安,問一直做軍中最高指揮的高阿那肱:“我們是開戰呢,還是不戰?”
高阿那肱畢竟是從前跟隨我二叔文宣帝高洋作戰多次的老將,半出膽怯,半出謹慎,說:“我們北齊兵數雖多,能戰者不過十萬,病傷及繞城砍柴汲水者,又三分居一。昔日神武帝大軍攻玉璧,敵人援軍一來即退。今日將士,豈勝神武帝之時!不如勿戰,退守高梁橋。”
不料,花白頭發的胖子胡人安吐根卻在一旁大言:“如此一撮許賊,看我馬上刺取,擲向汾水中!皇帝禦駕親征,如何不戰!”
皇帝猶豫未決。
他身邊那些平時舞刀弄劍、吹拉彈唱的內侍、佞臣們紛紛表示:“周國天子在,我們大齊天子也在。周國天子尚能從長安遠來,我們大齊天子怎能挖壕守塹示弱!”
更要命的是,馮小憐身騎一匹桃紅馬,也在一旁牽皇帝衣袖,要他主動出戰,擊敗周軍。
皇帝躍躍欲試。他大呼定議:“決此一戰!”
於是,他下令軍隊填塹南引,與周軍對決。
如此安排,正落周帝算內。他一直找不到機會逾塹對戰。如今,我們齊軍自己填壕,正好給了周軍極好的進攻機會。
皇帝興高采烈,似乎忘記了這是真刀真槍的實戰,與馮淑妃並騎觀戰。
暴土揚塵過後,巨大而長繞的壕塹終於被我軍填平。雙方兵馬才合,在周軍重甲騎兵的衝擊下,我們齊軍東側步兵軍陣搖動,偏軍小卻。
見此情景,馮小憐大怖,惶然失聲:“軍敗矣!”
皇帝愣怔之餘,時任錄尚書事的城陽王穆提婆高聲大呼:“皇帝快跑!皇帝快跑!”
不由自主,皇帝就和馮小憐一起,不顧一切地縱馬狂奔,逃往高梁橋方向。
我見狀大驚,趕忙策馬,與手下、開府儀同三司奚長拚命趕上,勸諫說:“陛下,半進半退,戰之常體。我軍如今兵眾全整,未有虧傷。陛下拋棄大軍,又能跑到哪裏!陛下乃軍中之膽,您馬足一動,人情駭亂,不可複振。願陛下速還,安慰軍心!”
正說話間,皇帝的幾個禁衛軍將領也陸續拍馬揚鞭趕來,都勸說道:“我們剛才已經收軍,甚為完整。不僅如此,我們北齊的圍城兵馬,都在原地堅守不動。皇帝應該回去,安慰軍心。如果不信,陛下可以先派內侍去觀察一下,再動身不遲,萬望陛下不要再跑!”
皇帝將信將疑,返轡掉頭,準備回到陣前軍中。
這個時候,穆提婆再次擋在皇帝麵前。他慌忙抓住皇帝的臂肘,低聲說:“此言難信。如果陛下回返,正好趕上兵潰,哪裏還來得及逃出!”
馮小憐在側,失聲痛哭,梨花帶雨。
見此,皇帝不顧眾人勸阻,帶著馮小憐,拍馬就走。
皇帝忽然不見,軍中喪膽。沒過多久,我們齊軍一時大潰,僅僅摔死、被自己人踐踏而死的,就有一萬多人。周軍打獵一樣追殺,被殺又有萬餘人。
戰場之上,我們北齊的軍資器械,數百裏間,委棄山積。
好在我還能掌控一部分兵馬,邊打邊撤,最終挽回幾萬人的性命。
平陽大敗,我們北齊元氣大傷。而皇帝的昏庸和怯懦,更導致離心離德。軍將士卒,頓失為國捐軀之心。
皇帝逃到洪洞的時候,感覺即刻的危險消失,他就沒事人一樣,與馮小憐在一起,在營帳中以粉鏡自玩,互相欣賞,飲酒笑言。
不久,我們北齊從戰場上潰逃的後軍趕到。皇帝身邊的禁衛軍遙聞馬蹄聲聲,以為是周軍追至,齊聲呐喊,各自持械上馬。
聞亂,皇帝與馮小憐匆忙出帳,飛身上馬,拍馬狂逃。
此前,皇帝突發奇想,認為馮小憐有大功於社稷,要封她為左皇後,已經派遣內侍到晉陽取皇後服禦禕翟等物。敗逃途中,他們恰好遇到取物之人。
望見惶然不知所措的來人,皇帝這才按轡不逃。他騎在馬上,喝令來人拿出服飾,讓馮小憐穿上嶄新的皇後裝束。
對著馬上搔首弄姿的絕世美人,他歎息欣賞久之,然後才回奔晉陽。
周國方麵,周帝宇文邕因為大戰後將士疲倦,本想引兵回還修整。堅守平陽立下大功的周臣梁士彥叩馬諫勸:“今齊師遁散,眾心皆動。趁著齊軍畏懼,我們應該不舍猛攻,其勢必勝!”
周帝聞言,意決。
周軍不少將領以兵疲為由,固請周帝西還修整。
宇文邕發怒:“縱敵患生。卿等若疑,朕將獨往!”
由此,周軍諸將乃不敢再言。
周國君臣如此,直讓我大齊王公大臣汗顏。
我們的皇帝回奔晉陽後,憂懼不知所之。沒辦法,隻能先做個姿態,他宣布在國內大赦,想以此安撫民心。
周軍馬不停蹄,乘勝直殺高壁⑤、介休二地,逼近晉陽。
事已至此,皇帝不得不召集宗室大臣,詢問安國卻敵之計。
“陛下應該在國內下詔,省賦息役,以慰民心;收遺兵,背城死戰,以安社稷。”
大家雖然說的都是套話,卻極有道理。
皇帝無主見。思前想後,在內侍、佞臣的勸說下,他想留下我高延宗和廣寧王高孝珩合力守晉陽。而他自己,準備避往北朔州⑥。
皇帝諭示,如果晉陽被周軍攻下,他就逃入突厥避難。
突厥人狼子野心,群臣皆以為不可,苦苦諫勸。
皇帝不從。
結果,當天深夜,平時擔任皇帝侍衛任務的開府儀同三司賀拔伏恩等宿衛近臣三十餘人,西奔周軍投降。對於這些人,周帝皆大加獎賞,以招徠更多我們北齊的逃人。
即便如此,高阿那肱手下,還有精兵一萬多,駐守在高壁。其餘的我們北齊殘軍,退保洛女砦。
周帝宇文邕引軍向高壁。令誰都意想不到的是,高阿那肱連戰也不戰,一矢不發,望風退走。
周國的齊王宇文憲率軍攻打洛女砦,一戰拔之。
皇帝肝膽欲碎,喚我入宮,說他要去北朔州躲避兵鋒。
我跪地泣諫勸阻。皇帝不從。
不與任何人再商量,皇帝密遣左右,先送一直被幽禁的皇太後胡氏和皇太子高恒於北朔州。
此時,周帝與周國的齊王宇文憲,已經在介休城下會師。而守城的我們齊國開府儀同三司韓建業,一天不到,乖乖舉城投降。
至此,晉陽又失一座屏障。
消息傳來的當夜,皇帝又想遁逃,諸將不從。
無奈何,聽從巫師之言,皇帝再次下詔大赦,改元隆化。
如今,他倒是非常信任我們幾個宗室王爺,各自賞賜珍寶,下令以我安德王高延宗為相國、並州刺史,總領山西兵馬。
臨了,他還對我說:“並州,兄自取之,兒今去矣!”
我聲淚俱下,苦勸說:“為國家社稷,臣萬望陛下不要離開晉陽。臣為陛下出死力戰,必能破之!”
穆提婆一旁叱責我:“皇帝計已成,安德王不得阻擋!”
當夜,身為一國之君,皇帝竟然夜斬晉陽的五龍門而出,欲奔突厥。
行至半路,從官多散。領軍梅勝郎叩馬死諫。
皇帝不得已,隻得改變逃跑方向,回返鄴城。當時,他左右隻有高阿那肱等十餘騎相從。
不久,廣寧王高孝珩、襄城王高彥道相繼追及,堂堂大齊帝王,身邊隻有數十個人保護。
皇帝失魂落魄,回到鄴城。
更令軍心惶駭的是,皇帝言聽計從的寵臣、城陽王穆提婆,竟然連夜西奔周軍,自己一個人先投降了。
周帝大喜,馬上封穆提婆為柱國、宜州刺史。他派人下詔,遍諭我們北齊全境:“凡來投歸大周者,即妙盡人謀,深達天命。官榮爵賞,各有加隆!”
有了穆提婆這個樣板,我們北齊將士更加解體,相繼投附周軍。
人在鄴城的陸令萱陸太姬聽說她兒子投降周國,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彷徨久之,吞毒自殺。
皇帝得知此訊,怒不可遏。他立刻下令,派人把鄴城內的穆提婆親屬,殺得一個不剩。親如兄弟的情分,頓成漫天仇怨。
麵對一堆爛攤子,我一籌莫展。
我所守衛的晉陽,四麵周軍密布。
與我一起留守晉陽的錄尚書事唐邕,一直與皇帝寵臣高阿那肱有隙,意甚鬱鬱。至此,他糾結並州將帥,各披鎧甲,忽然齊集於堂,對我高言:“安德王殿下,如果您不自己做天子,諸人實不能為王爺您出力死戰!”
情勢如此,容不得我過多考慮。不得已,我在眾將擁推下即皇帝位。
接著,我對國內下詔:
“皇帝孱弱,政由宦豎。斬關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卿士,猥見推逼,今祗承寶位。”
於是大赦,改元德昌。
我以首先推舉我的唐邕為宰相,然後下詔,重用勳貴莫多婁敬顯、和阿幹子以及右衛大將軍段暢、開府儀同三司韓骨胡等人,他們皆為將為帥,以求新的振作。
國眾聞之,不召而至者,前後相屬。
為了鼓勵士氣,我大發晉陽府藏,連同後宮美女一起,大張旗鼓地賞賜給將士。為了爭取民心,我還下令在城內籍沒皇帝的佞臣、內侍十餘家,把他們的財產全部充公,以作軍用。
雖然做了“皇帝”,我根本不住在宮內。我身披甲胄,天天在城周巡視。每見士卒,我皆執手稱名,流涕嗚咽。
感奮之下,士眾踴躍效死。晉陽城內,連童兒女子,也乘屋攘袂,投磚拋石,挺身禦敵。
在鄴城的皇帝聽說我做皇帝,大怒。他對近臣講:“我寧可使周國得並州,也不想讓不仁不義的安德王得之!”
周軍圍晉陽,四合如黑雲。
在我安排下,莫多婁敬顯、韓骨胡率軍於城南防禦;和阿幹子、段暢拒敵於城東;我本人,自率軍士,在城北嚴防周國的齊王宇文憲所率部隊。
由於肚量洪大,我一直是個身材魁梧的大胖子,前如偃,後如伏,平時人常笑之。如今,身為皇帝,我騎馬奮大槊,往來督戰,勁捷若飛,所向無前。
為此,士眾皆驚歎不已。
不料,周軍開始攻城沒多久,守城大將和阿幹子、段暢就率千騎奔降周軍。勳貴重臣,平素廣受國恩,臨危卻帶頭投降。
城上大噪。守城軍將,為之寒心。
黃昏時分,周帝宇文邕騎馬揮軍,自己冒陣,猛攻東門。
現在,周軍在人數上,已經大占上風。他們在緊挨城牆的地方,用土壘起數條長長的、寬大的進攻斜坡。無數個攻城槌和移動塔架,忽然出現在城牆上方。
周軍的攻城槌,非常巨大,都是由幾根裝有鐵頭的完整大樹幹製成。特別駭人的是,周軍的攻城槌,有的裝在輪子上,有的放在巨大的木塔架上,大概有上百個,從上而下,拚命撞擊城門和城牆。
攻城突擊的時候,周軍士兵組成進攻方陣,每個方陣大概四千人,皆細步蹲行,高舉手中盾牌,連成一片,遮蔽於頭頂,組成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駭人的龜甲形的移動防護麵。
最終,幾個周軍方陣,全部接近到城牆下麵。
由於乘風縱火,煙焰繚天,守城軍士寡不敵眾,死鬥不勝,紛紛退卻。周帝宇文邕本人,竟然率領近萬人跨城而入。
他們攻入東門後,盡焚佛寺。
情急之下,我自己率領數千士兵,與莫多婁敬顯互相配合,盡全力夾擊入城的這部周軍。
周師大亂。由於天黑,他們互相爭門,自相填壓,塞路不得回旋。
我率領兵士,從後斫刺,殺掉周軍兩千餘人。
混亂中,周帝宇文邕左右略盡,自拔無路。
我們齊軍士兵投槊發箭,幾次都差點就殺掉他。最後,在大將賀拔伏恩的保衛下,由我們一個北齊降人引路,周帝宇文邕終於崎嶇得出,僅以身免。當時,已經是四更天。
亂夜昏黑,我隻知道周帝的傘蓋與寶刀盡為我軍所獲,當時認定他已經為亂兵所殺。
我派人四處在屍中找尋長鬣黑衣繡龍者,遍尋不得。
暫時的大勝之後,眾軍失去警惕,再也不聽號令。
守軍城民,以為城外敵軍已經潰逃,皆入坊飲酒,盡醉而臥。
至此,我再不能整軍布防。
福兮禍兮。
冬夜綿長。到處是拴馬索的嘩啦聲。被寒霜浸濕的土地,混合著馬糞和血腥氣味,陣陣撲鼻。坊市內,不少渾身血水的軍馬打著響鼻,發出沉重的喘氣聲,四處竄**。
嘈雜過後,眾人皆醉。
城內城外,長久的朦朧的寂靜,從近到遙遠。隱約可聞的失群之馬,叫聲沙啞。
昏黑中,似乎有看不見的翅膀在猛烈地震動。寂靜朦朧的暗夜……
東方天際,逐漸升起一片暗紫色的彩霞。而在天中,我們大齊霸府的土地正上方,橫亙著那一條令人難忘的閃耀的銀河。
我們的神武帝上天有靈,看到國勢如斯,他會哭泣嗎?他會保佑嗎?
周帝逃出城後,饑渴已甚,失魂落魄。當時,他就要率軍遁離晉陽。周國諸將喪氣,也多勸回軍。
倘若周軍回撤,日後勝敗之事,很難測料。結果,又是周國大臣宇文忻出麵,向周帝勃然進諫:“陛下自克晉州,乘勝至此。今齊帝奔波,關東響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斯之盛。昨日破城,將士輕敵,微有不利,何足為懷!丈夫當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破竹之勢已成,奈何棄之而去?”
無獨有偶,周國的齊王宇文憲以及首先招降晉州的漢臣王誼都上前苦勸,表示如果周帝臨陣從晉陽退兵,在慌忙回撤的途中,周軍一定會被我們齊軍追殺殆盡。
最可惡的是,我們北齊剛剛投降周軍的大將段暢等人,盛言晉陽城內空虛,把兵力虛實,盡告於周帝。
於是,周帝宇文邕駐馬,鳴角收兵。俄頃,軍容複振。清點人數軍馬,周軍隻是局部損失,元氣根本未傷。
周帝大喜。清晨未明,他指揮周軍還攻我們的晉陽東門,一舉克之。
我北齊守城士兵,大多醉臥市中,竟然沒能組成任何一個成百人的建製奮起抵抗周軍攻城。
在浸透了我們鮮血的晉陽土地上,斑駁的天空中,殘星悲哀地眨著淚眼。
烽煙飄忽。腐爛的落葉,隨寒風飛舞。充滿著人血、馬血以及燃燒軍械的混雜氣息,匯成一股苦味,撒滿大地……
城內,先前擁我為帝的唐邕等人,聞風而動。他們各自率領家丁從人,高舉白旗,手捧印信,向周軍投降。隻有勳臣莫多婁敬顯一個人,率數名左右,與周軍血戰,得以衝出重圍,奔返鄴城。
我奮戰不屈,跨上一匹戰馬,邊殺邊逃。
大概有幾十個周軍追兵,呐喊著,尾隨我追來。飛也似的,這些人如影隨形,跟在我後麵。
狂逃。我不時發出低沉絕望的喊叫聲,奮力砍殺近前的周兵。策馬狂奔中,迎麵衝來三個周軍騎兵,他們高揚戰刀,直殺而來。一個騎白馬的周兵,越來越近。刹那之間,他座下那匹渾身被累得團團汗珠的馬已經衝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了一張濃眉的大臉,紅撲撲的、閃著興奮的光芒。看著這個騎士狂奔而來,我在馬背上扭身,迅速避開他劈來的刀刃。而後,瞬間那麽快,我稍稍在鞍上挺了一下身子,用自己手中的刀尖,朝他的脖子輕輕一揮。回頭一看,那個騎兵的腦袋已經耷拉下來,半邊脖子被我切掉。身子一斜,他從馬鞍上滾栽下來。他穿著黑色軍衣的脊背,立刻噴滿了濃稠的鮮血……
追趕的周軍見勢不妙,紛紛掉轉馬頭跑掉。
我緊緊抱著馬頸,縱馬狂奔,風聲在我耳邊飛嘯。由於疲累,馬耳朵一個勁地哆嗦,馬耳尖上透出了粒粒豆大的汗珠。
東拐西繞,我最終拍馬逃至城北。
追兵的馬蹄聲減弱了,時有時無。
不顧身軀肥大,我還是爬上了北麵的城樓。
如果能在這裏藏一天,我就有機會跑出去。
殘剩在樹枝上的鏤花一樣的葉子,哆哆嗦嗦地沙沙作響。一隻野雞在城頭飛落。不遠處,還有一隻黃紅相間的小鳥,啄食著一個守城士兵屍體頭發裏麵的跳蚤。它仰著機靈的小腦袋,眯縫著眼睛,非常輕鬆。
城門的橫梁上,發出陣陣腐爛的氣味。我小心翼翼地躲在上麵,撥弄著一些燕巢裏麵不知名花草的枝莖。一支黃色的花梗上,殘留著枯萎的花萼。我手中這個沾滿糞跡的花萼,已經死去,正在死去,多像我們大北齊的命運啊!
梁下,枯萎的艾蒿被戰火燒焦,滿目瘡痍。
我翻轉身,側過頭,久久凝視著城樓上方那一片莊嚴的蔚藍的天空。我惶惶不安,內心有一種不祥的模糊預感。記得前日我被推為“皇帝”,改年號為“德昌”。當日回宅,我府邸內的術士就沉吟:“德昌,拆字來看,即‘安德王、二日’,得非大王為二日天子乎?”果然,我這皇帝隻做了兩天。命也乎!
忽然,我聽到了混亂的腳步聲,赫然看到梁下被風吹得翻滾飄動的黑色旗幡。
一個瘦骨嶙峋的麵孔出現了。他露出奇怪的笑意,大聲叫著,仰頭望著我。看他的服色,他是我們北齊的士兵。
他一臉狂喜之色。我感覺這個人的麵孔,非常眼熟。
“安德王!上麵就是安德王高延宗。我一直暗中跟著他!”
他興奮地叫嚷著。他的眼睛,閃爍著瘋狂的快樂目光,喉嚨裏麵不停滾動著笑聲。由於興奮過度,他的身子幾乎搖搖晃晃。
梁下的周軍越來越多。
我縱身躍下。跳到地上的時候,我自己聽到哢嚓一聲響。
我的左腳踝骨摔碎了。
“安德王,狗才!還記得我嗎?你當年在定州做刺史,有一年多的時間,天天迫使我在樓下張嘴,接吃你拉下的大便!你這個死胖子,當年年紀那麽小,屎拉得那麽多!”
難怪看這個人麵熟,原來他是我少年時代在定州時的仆從士兵。隔了這麽多年,這個家夥還是那麽瘦弱,隻是臉上留起了濃密的胡須。那時候,我年少輕狂,無法無天,確實幹了不少壞事。
“想不到吧,十多年過去,我還記得你!安德王,我一直在步軍軍中,多少次我都歸屬你的統領,你記不得我了吧?”說著話,這個從前吃過我屎的士兵撲身近前,高舉手中馬鞭當頭抽向我。登時間,我的一隻眼睛就被打得看不見東西,目睛幾出。
“如此狂奴,賣主求榮,還敢擊打北齊王爺!”
一個長髯大漢在旁怒喝。我眯著能視物的那隻眼睛,打量他。看他身上披風上的繡龍,我才知道,麵前站著的,正是周國皇帝宇文邕。
宇文邕猛一揮手。
他身邊侍衛抽出刀,一刀就把那個帶周人追尋我的士兵砍翻在地。
吭都未及吭一聲,變節兵士本來就瘦削的腦袋,即刻被削去一半。紅白腦漿鮮血,噴濺一地。未及領取周國的賞金,他就一命嗚呼。
想不到,庶人布衣的仇恨,也能這麽鮮活和長久。
宇文邕上前,派從人用黃龍齒狀的“密佗僧”⑦為我療傷,並親執我手,一臉虔信地說:“兩國天子,非有怨惡。我此次興兵,隻為一統江山,為百姓安寧而來。安德王,朕發誓,對你終不相害,勿怖勿憂!”
麵對這個和我年紀相當的周帝,我輸得心服口服。
“我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在下何德,敢勞陛下握手慰問!”
周帝命人擺放兩個胡床,與我賓主對坐。
他仔細打量了我許久,問:“安德王,朕欲取鄴城,不知你能否給我出謀劃策?”
“此非亡國之臣所及。”我立刻回絕。
周帝宇文邕沉吟。
接著,他說:“北齊神武帝高歡,沐雨櫛風,信必賞,過必罰,辛勞多年,以成國家。當今齊主,雕牆峻宇,甘酒嗜音。視人如草芥,從惡如順流。佞閹處當軸之權,婢媼擅回天之力。賣官鬻爵,亂政**刑。如此窮極荒**,朕自可一舉而滅!北齊天數既窮,安德王何可不言?”
知道無法直接回拒,我隻能回答道:
“如果我十叔任城王高湝率領兵馬守衛鄴城,陛下大軍攻城結果,臣不能知;如果我們北齊皇帝自守,陛下可兵不血刃。”
周帝頷首。“鄴城之中,軍將大臣,何人能戰?”
我想了想,說:“佞臣居多,隻有尉相願、斛律孝卿二人,勉強可使……”
①今山西稷山西南。
②今山西涑水河。
③今山西寧武西南管涔山上。
④今山西襄汾北。
⑤今山西靈石東南。
⑥今朔州市朔城區。
⑦出於波斯,一種氧化鉛,用於治療創傷,也可以治療痔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