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蒸烤一樣高懸在空中,沒有任何熱度。冬末的天空,總是澄澈如鏡。

晉陽失陷。安德王高延宗被周人生俘。大北齊,當真是國祚到頭了。

身在鄴城,我,斛律孝卿,隻能勉為其難,擔當起保衛國都的重任。但是,我並非皇帝信任的親舊,隻能默默觀察情勢,盡力而已。

國家淪亡在即,我不想再不明不白地死於皇帝身邊的佞臣宵小之手。

含光殿的大殿中,王公群臣,誰也不說話,大家麵麵相覷。

一片烏雲的影子遮住了殿庭,長久的靜默。眾人噤口,隻傳來陣陣令人心煩的鷓鴣啼叫。

風鈴叮當,太陽耀眼地把黑雲穿透,重新把讓人驚歎的金光瀉向大地。雲起一天山。漂流的滾風,吹推著這些雲朵,它們飄**、消失。

直至正午,大臣們依舊一籌莫展,愁眉苦臉。

碩大的殿庭之外,蜃氣漂流著,翻滾著,顯得陽光下的世界那樣不真實。

隱隱約約,我似乎能聽到,戰鼓聲聲。我能想象,在看不見的地平線上,周人的黑旗,已經越來越近。周軍點燃的紫色的煙柱,很可能就在近處的天空中扶搖直上。

最後,還是皇帝的堂兄、廣寧王高孝珩發言:“大敵既深,進逼鄴城。事已至此,我們應該隨機應變。陛下應該下詔,應該委派任城王高湝領幽州道兵入土門,對外聲稱向並州進發;派獨孤永業領洛州兵趕赴潼關,揚言攻打長安;臣請領京畿兵出滏口,大作聲威,鼓行逆戰。如此一來,周軍聽聞南北有兵,自然潰散……此外,大敵當前,請陛下收集宮中珍寶、宮女,賞賜將士,鼓舞士氣!”

未等皇帝答言,韓長鸞在一旁以腳躡之,以目示意。

皇帝會意。他對廣寧王搖搖頭。“哪能盡遣宗室出城抗敵。容朕細思。”

事已至此,我隻能出頭:“陛下,大敵當前,為收取人心,您一定要親力親為,可召集兵將,舉行登壇拜將儀式。大軍齊集之時,陛下應該當眾發玉音,慷慨流涕,以此感激人心!”

皇帝低頭想了想,說:“這倒不難。朕現在就可以做。既然如此,朕就委任愛卿你為大將軍吧。登壇命將的儀式,我父皇武成帝在世的時候曾經演示過,大概過程,朕都記得。斛律愛卿,你先為朕擬辭,朕先背誦一下,省得當著大軍的麵,我不知道講些什麽。”……

我們大齊命將出征的儀式,先由太卜官詣太廟,灼燒靈龜,察看吉凶,然後授鼓旗於太廟。皇帝陳法駕,服袞冕,親自步行至太廟,祭拜祖先諸帝。祭祀完畢,皇帝降就中階,親手挽住大將軍的手,操鉞授之,口中說:“從此,上至天,將軍製之!”又操斧授之,講:“從此下至泉,將軍製之!”大將軍既受斧鉞,跪稟:“國不可從外理,軍不可從中製。臣既受命,有鼓旗斧鉞之威,願陛下授威權於臣!”皇帝說:“苟利社稷,將軍裁之!”而後,大將軍上車,金鼓大作,載斧鉞而出。行進過程中,為表隆重其事,皇帝還會推轂度閫,指著大門對外高聲宣布:“從此以外,將軍製之!”

皇帝騎馬率眾抵達太廟後,儀式舉行。

命將出征儀式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有條不紊。

最後關頭,皇帝要對眾宣講,慷慨言辭,鼓舞士氣。

不料想,忽然之間,我先前為他撰寫的言辭,都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俯首再三,他也想不起來要說什麽。

左思右想好久,他抬頭望向馮小憐。馮淑妃嫣然一笑。這個時候,可能皇帝想起了他們之間的什麽秘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左右群小、佞臣,也跟著大笑。

如此莊嚴隆重的場麵,被皇帝這渾無心肝的一笑,弄得一發不可收拾。

在場將士,心中莫不解體。

這時候,有人來報:“皇太後、皇太子到達鄴城!”原來,在晉陽時被送往北朔州的胡太後和皇太子高恒,已經被接回鄴城。

皇帝不知從哪個隨從手裏拿出一疊告身①,對韓長鸞講:“韓愛卿,你與義寧王斛律愛卿,自可封授官職。自大丞相已下,任愛卿等定奪!”言畢,皇帝帶著馮小憐離開太廟,去看望皇太後和皇太子。

韓長鸞大手筆,他抓起那一把告身,悉數帶回家中。而後,太宰、三師、大司馬、大將軍、三公等官,他全部增員而授,或三或四,不可勝數。隻要有人給他送錢送物,官職任選。

沒過兩天,軍探急報:周國大軍已經向鄴城火速進發,能征慣戰的周國齊王宇文憲為先驅。

至此,周軍主力,距離鄴城僅僅不到百裏。

京城大懼。皇帝趕忙召集官員,引文武一品以上入朱華門,賜酒食,給以紙筆,谘詢抗禦周兵之策。

群臣異議,有的表示死守,有的勸說逃跑,議論紛紛。

皇帝莫知所從。

馮小憐推舉的占卦望氣者說:“夜觀天象,當有革易。”

於是,在大臣高元海、盧思道、李德林等人慫恿下,皇帝就效仿他父皇武成帝故事,禪位給皇太子。

皇太子高恒,乃穆皇後所生,於武平元年六月生於鄴城。由此,隆化二年春正月乙亥,皇太子即皇帝位,時年八歲,改元為承光元年②。

大赦。尊皇太後胡氏為太皇太後,尊皇帝為太上皇帝,尊皇後穆氏為太上皇後,尊馮小憐為太妃。

小皇帝即位後,國事根本沒有任何起色。

被武成帝毒死的清河王高嶽的兒子高勱,一腔忠勇,他給皇帝出主意:“今之叛者,多是貴臣。至於普通士卒,猶未離心生叛。希望皇帝能下詔,請追五品以上官員家屬,置之於三台宮殿之中。然後,號令城內軍將官員,戰若不捷,則焚燒三台。如此,那些人顧惜妻子家屬,必當死戰!近來,我們齊軍屢敗,周賊深有輕我之心。如果背城一決,理必破之!”

“太上皇”對這個建議,模棱兩可,不做明白表示。

改元後,廣寧王高孝珩被升任為太宰。呼延族、莫多婁敬顯、尉相願等人暗中與他同謀,約定在正月五日發動政變。

他們原本計劃如此行事:廣寧王在千秋門斬高阿那肱,尉相願在宮內以禁兵應之,呼延族與莫多婁敬顯自遊豫園勒兵而出。事成後,擁舉廣寧王為帝。事成,國事可能還有可為。

結果,高阿那肱當天從別宅騎馬順小路入宮,大事不果。

而後,這事情頗為人知。但大敵在近,宮內宮外,沒有人敢對此深加追究。

恐怕事發被殺,廣寧王高孝珩上朝時就自告奮勇,要求“太上皇”派他出拒西軍。

皇帝與左右近臣猶豫。

廣寧王痛心疾首,當著皇帝的麵,在廷上對我、高阿那肱、韓長鸞等人聲淚俱下地表示:“朝廷不下詔派遣我外出擊賊,不就是害怕我高孝珩造反嗎?……如果我高孝珩領兵出城,擊破宇文邕,我肯定會率兵長驅直殺長安。彼時造反,又與國家何害!以今日之急,為什麽還對我如此猜疑!”

時日遷延,廣寧王待在鄴城,說不定眾人可能擁他生變。我趕忙與高阿那肱、韓長鸞商議,決定委任廣寧王高孝珩為滄州刺史,派他率領少量人馬外出至州赴任。

他出城後,很快就趕往信都,與任城王高湝合軍,共商匡複大計。

領軍大將軍尉相願守城來遲。他聽說廣寧王已經被朝廷派出城後,當眾拔出身上佩刀,憤怒斫柱,長歎道:“大勢去矣,知複何言!”

心驚膽戰之餘,“太上皇”派出軍將,率領千餘騎偵察周師動靜。

這些人剛出滏口,登高阜西望,遙見群烏飛起,就即刻認為是周軍旗幟。肝膽俱裂下,他們馬上馳逃回鄴城。

這些膽小鬼,一直跑至紫陌橋,連頭也不敢回。

情勢如此,力難回天。

一籌莫展之餘,朝中文臣來了精神。黃門侍郎顏之推、中書侍郎薛道衡等人,勸“太上皇”以外出募兵為由,先逃出鄴城這個是非之地。他們還說,國事如若不濟,可北投突厥,南投陳國。

馮小憐哀啼連連,她表示,她不喜歡苦寒的北地。

由此,“太上皇”就決定南奔陳國。

於是,眾人手忙腳亂,先安排太皇太後、太上皇後從鄴城出發,趕往濟州③。然後,小皇帝高恒也自鄴城東行。

此時,周軍陸續有來,前鋒已經抵至鄴城郊外的紫陌橋。

“太上皇”帶著小憐以及我們幾個朝臣,齊齊跪在鄴宮內的佛龕前祈禱。

大佛,釋迦牟尼本尊,身穿袈裟,內著僧坻支,莊嚴肅穆。大背光上,裝飾火焰紋,頭光圓形,飾有九瓣蓮花。左為文殊菩薩,右為普賢菩薩,都是頭盤發髻,臉微微側向本尊。

我發現,本尊的臉,是模仿“太上皇”本人雕刻的;文殊菩薩,仿穆皇後;普賢菩薩,竟然是馮小憐的臉。讓人感到荒謬的是,普賢菩薩的臉,與馮小憐幾乎一模一樣,在雕像的鬢眉之間,還刻有“斜紅”妝飾,月牙形,色澤鮮紅,猶如兩道細疤。此種妝飾,出於魏文帝曹丕。他宮中女官薛夜來,誤撞水晶屏風,臉上痊愈後,留下兩道傷痕,結果魏文帝對她更加寵愛。當時的宮女們紛紛效仿她的妝飾,用胭脂在臉上畫血痕,當時名為“曉夏妝”。

蓮花,纏枝忍冬,佛國的光輝……

其實,事到如今,無論是拜佛還是拜自己,都無濟於事。

周軍開始在城西門縱火燒門。

望見火起,“太上皇”大驚失色,他趕忙帶著馮小憐,率百餘騎東逃。

我、韓長鸞等人,隻得隨行。

一行匆匆,終於渡河逃入濟州。

當天,“太上皇”知道他自己複國無望,就以小皇帝的名義下詔,禪位於任城王高湝,派人送禪文及璽紱於瀛洲④。

結果,使者沒有把璽紱送給人在瀛洲的任城王,反而攜之投降了周軍。

任城王高湝得到信息後,趕忙下詔,在自己稱帝的同時,尊“太上皇”為無上皇,尊幼主為守國天王。

我們守衛鄴城的軍隊勉強出戰,立刻迎頭遭到周軍痛擊,大敗而歸。

未幾,周軍乘勝,一鼓攻下鄴城。城內王公大臣,盡皆迎降。

城內武將中,隻有莫多婁敬顯拒戰,最終他馬蹶被俘。此時,周帝宇文邕用不著再以加官晉爵的招數來召諭降人,他當麵責斥莫多婁敬顯說:“汝有死罪三:前自晉陽逃往鄴城,攜妾棄母,不孝也;外為偽朝戮力,內實通啟於朕,不忠也;送款之後,猶持兩端,不信也。用心如此,不死何待!”叱責之後,即刻下令把莫多婁敬顯推出處斬。

周帝之辭,皆妄加之罪。莫多婁敬顯雖屬皇帝佞臣,大節不失,始終不肯投降周人。

聽說周帝已經派大將尉遲勤率領三萬人來追,“太上皇”不敢在濟州停留,就留太皇太後(胡太後)於濟州,派高阿那肱留守。

“太上皇”本人、皇後、馮小憐等人,攜幼主逃往青州⑤方向。

這個時候,他身邊,隻剩下我、韓長鸞等數十人隨從。

已經是春天了。荒野極目,能看到到處有春水泛濫。河邊的全部草地,都幾乎被淹沒。

路徑蜿蜒,我們隻能順著那些剩下、未被淹沒的高地行走。

騎行在沿岸的高崗上,很遠就可以看到有無數河水泛濫形成的小島。那些新出現的島上,小柳樹、小楊樹,茂密叢生。地上,長滿了使人難以通行的帶刺的荊棘。

亂蓬蓬的粉紅色、深藍色的野花,沾滿了馬蹄。肥壯的茂草,欣欣向榮。

太陽,越來越暖和。可以發現,向陽的低坡上,積雪完全融化,去歲的深秋衰草,已經變成了紅色。在土坡上、黏土**出來的怪石下,都能發現剛剛萌發出的、淺綠色的尖芽。

低窪地和溝壑裏麵的殘雪,幽幽泛著藍光。我們經過的時候,還是能感到陣陣寒氣。

細流潺潺,輕柔地歌唱。最能表現春天的楊樹枝,溫柔的閃耀著。仔細觀察,能看到樹枝上麵綠色浮茸。

“太上皇”既至青州,他慌慌張張,馬上召集我們察看地圖,想立刻逃入南朝的陳國避難。

可惡的是,高阿那肱早已經暗通周軍,與對方相約,要生俘“太上皇”,準備獻給周軍當見麵禮。為此,他一麵不斷派人來報,騙說周國的追兵還距離很遠,一麵派人燒斷通往陳國的橋路。

對此,我們全然不知。

“太上皇”想喘息一下。他連日疾跑,患上腹脹,讓我們在青州城內四處尋找藥物。

韓長鸞隨從中有個姓徐的南人,他建議說:“皇上之病,乃滯冷所致,無須藥物,可以取死人枕頭一件,燒煮後,飲取汁水,即可痊愈。”

為了打消眾人的疑慮,他接著解釋道:“皇上腹脹,乃屍注所引發。所謂屍注,就是指鬼氣在體內,伏而未起,所以令人沉滯。如果得死人枕頭,能使魂氣飛騰,不再附注於體內,可消屍注。”

半信半疑間,眾人四處尋覓古塚,挖取死人枕頭。尋摸大半日,終於在一個破墓中覓得一個古枕。

從人掩鼻燒煮,正要撈取死人枕頭後瀝湯。忽然有報,周軍已經有前哨兵數百人衝到青州城下。

聞訊,“太上皇”驚怖失色。窘急之間,他自跳起於地,在鞍後拴係一個大金囊,置穆後和幼主於不顧,揀選一匹好馬給馮小憐騎上,命令韓長鸞和我跟從,立刻上馬往城外逃。

事急狼狽,皇帝身邊,隻有不到十名護衛。

連夜騎行,跑得氣喘籲籲。黎明時分,一行人到達了距離青州不遠處的南鄧村。

春寒料峭。戰馬缺食少水,實在跑不動了。我們隻得停下來,準備讓馬休息一下,然後再跑。

細雪地變得很硬,我跳下馬,硬地震得腳生疼。

草地的水窪,夜間又凝結了一層淺灰色的薄冰。周圍的馬蹄印不多,顯印在覆滿衰草的荒地上,靴子踏過,草地稍稍下陷,發出一種輕微的低沉的響聲。土地,焦黑而僵死。半昏半暗的黎明時分,閃耀著不祥的青光。

疾風匆匆。冷風掠過,徹骨生寒。仔細察看,可以發現,最近的幾天,草原上曾經燒燃起過春天的野火,褐色的艾蒿許多都被野火燒焦,至今還隱隱約約散發著焦臭。

東方,天光漸亮,籠罩上一層透明的紫色的霧氣。

“太上皇”蜷縮著,倚靠著一個土堆,懷裏緊緊摟著馮小憐,擁在一起取暖。現在看上去,他們完全就是兩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馮小憐的臉,雖然凍得發紫,但是,隻要看到她的那張奇美絕倫的臉,人們就會明白,為什麽年輕的皇帝會如此陷溺其中。

我走過去,把一匹馬輕輕按倒,讓“太上皇”和馮小憐靠在馬腹上麵。然後,我脫下身上的皮製披風,為他們兩個人蓋上。“陛下,你們稍稍歇息一下,時辰還早……”

雖然天越來越亮,我的內心,卻漆黑一片。我知道,一切都毀滅了!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四周已經是春天的景色。欣欣向榮的嫩草,遙看青青。蔚藍晴空中,雲雀歌唱,一群群地飛舞。四周野地上,到處是野鳥的巢穴。積雪在陽光的照耀下迅速融化,不遠處的溪流流淌,反射、閃耀著蔚藍的春暉。

青州的晴空,那麽深邃、碧藍。我發現,天上有一隻巨大的老鷹在飛翔盤旋,我甚至能夠聽見它巨大翅膀的沉重扇動聲。一群大雁驚叫著,它們在陽光中閃閃發光,灰色翅膀急速地扇撲,落荒四散。

朝前望,一個早已經被荒棄的古壘,靜靜地矗立在那裏。而太陽照耀的窪地與深藍色的遠景,把這一切融構成一種讓人傷感的岑寂美麗。

一種奇怪的、深幽的寂靜,讓人心慌。

風勢加大,沙沙地從衰草上滾過。

馬蹄聲,由遠而近,雜雜遝遝。

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上馬,已經有大概數百人忽然冒出低崗。很快,就有數名騎兵衝到我們的麵前。

看到不斷冒出的騎士們身上的周軍黑衣,我知道,我們已經是俘虜了。

這些軍士乍然看到我們,都愣住了。可能我們人數太少,他們皆攬轡駐馬,沒有一個人舉起弓箭等武器。

韓長鸞保持著大將的風度,用鮮卑語喝問來將。“來者何人?此乃大齊太上皇帝,不得唐突!”

跨騎一匹紫騮馬的黑臉漢子,聞言立刻跳下馬,深施軍禮:“在下尉遲綱,參見北齊皇帝陛下!”

說話間,山岡後的周軍騎兵越來越多,大概人數有數千之眾。

幾乎所有兵將的目光,都集中在馮小憐身上。

這些人中間,有一個人,穿著是我們北齊軍將打扮,特別的引人注目。仔細看,原來正是為周軍帶路的高阿那肱。

“文宣帝時代,有個瘋和尚就曾向皇帝喊話,說‘阿那肱必滅你們北齊’。原來,真是應驗到這個高阿那肱身上!”韓長鸞低聲對我說。

終於不用再逃跑了。……

很快,我們一行人就被周軍帶回鄴城。

周帝宇文邕正在太極殿與從官將士宴飲。

見“太上皇”被帶到,他親自降階相迎,以賓禮見之。

“太上皇”失魂落魄,惶然施禮,沒怎麽說話。

周帝似乎有太多要事處理,沒有太與我們寒暄。他當時下旨,封“太上皇”為“溫國公”,與皇太後、幼主、諸王一起,俱立刻遣送長安安置。

自從武成帝崩後,“太上皇”還從來沒有向人下跪過。

他怔忡半晌,周國禮官從旁提醒。至此,他才愣愣地跪下,向周帝叩首謝恩。

對於我們這些隨從人等,周帝心情不錯,均當庭宣布釋放,各自安排官爵。

我,得封納言上士;高阿那肱得授大將軍,封郡公,隆州刺史;韓長鸞,隴州刺史;最後,在晉州首先投降周軍的高道豁也被帶入,重新封爵,為黃州刺史,但被削去永昌王的封號。跪聽封爵時,高道豁的臉色非常難看。

“北齊不是沒有直言敢諫的忠臣,斛律光、崔季舒等人,朕都會追加贈諡,加禮改葬。他們的子孫存者,隨蔭敘錄為官。他們的家口田宅沒入官府者,一並還之。”接著,周帝歎息道:“如果斛律光活著,朕安得攻取鄴城!傳我詔旨,偽齊的東山、南園、三台,一並毀撤。瓦木諸物,讓百姓自取。所得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我等諸人謝恩。

周帝指著韓長鸞,沒好氣地說:“早聽說你是齊主佞臣,嫉賢妒能,害人無數。不過,朕看你能最後不離不棄,效忠於故主,特饒你不死!”

“臣為鷹犬,任主所使。昔日我跟從北齊文宣帝,北戰突厥,南敵梁國,西擋大周。臣衝鋒陷陣,所向無前!非臣等無能,實是天意護佑大周!”韓長鸞並不畏懼,言語之間,氣概勃勃。

“汝所言有理!”周帝撚髯,微微頷首。

日後不久,出賣“太上皇”的穆提婆、高阿那肱皆被加以謀反之罪處決,唯獨韓長鸞沒有被殺,依舊擔任隴州刺史。

“太上皇”被生俘後,北齊國祚頓消。

廣寧王高孝珩至滄州後,以五千人會任城王高湝於信都,共謀匡複,二王總共募得四萬多人。周帝聞報,立刻派齊王宇文憲、柱國隋國公楊堅率領十萬大軍前往。同時,讓溫公高緯⑥寫親筆信招降。

高湝、高孝珩不從,拒絕投降。

周國的齊王宇文憲率領大軍到達信都。

北齊的任城王高湝於城南列大陣,準備與周軍決一死戰。

不料想,高湝所署領軍、昔日死守洛陽的大將尉相願,佯裝率人出兵略陣,甫一出去,他就立刻投降了周軍。

尉相願,乃北齊兩代功臣,先前守衛洛陽有大功。看見他臨陣投降,齊軍上下,皆駭懼離心。

任城王高湝大怒,讓人把城內尉相願的一妻四子,皆推上城頭斬首。

轉日,兩軍決戰。宇文憲指揮周軍,大破已經喪膽的北齊二王部隊,俘斬三萬多人,生擒任城王高湝及廣寧王高孝珩。

對任城王,宇文憲惺惺相惜,握其手說:“任城王,何苦至此!”

高湝灑淚:“下官乃神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獨存。逢宗社顛覆,今日得死,無愧墳陵!”

宇文憲聞言壯之,命令軍士歸其妻子。而且,他還親自為廣寧王高孝珩洗瘡敷藥,禮遇甚厚。

高孝珩歎言:“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諸叔父兄弟,無一人能活到四十歲,命也!嗣君無獨見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日複一日,隻能國家日益淪亡。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鉞,展我心力,振興大齊!”

任城王、廣寧王被擒後,北齊基本平定。

不料想,沒過多久,北齊重鎮北朔州的前長史趙穆等人反正,迎擁文宣帝高洋第三子、時任定州刺史的範陽王高紹義。

高紹義率軍至馬邑⑦,號召複國。自肆州⑧以北,共有二百八十餘城奮起響應。

高紹義引兵南出,欲取並州為複興之地。結果,兵至新興⑨,周軍已經在肆州嚴陣以待。

在北齊降將尉相願招降下,範陽王高紹義的前隊二將以所部投降周軍。周軍勢盛,陸續攻拔諸城。無奈之餘,高紹義還保北朔州。

降將尉相願繼續帶路,周國東平公宇文神舉率軍數萬,進逼馬邑,不給高紹義喘息機會。

雙方交戰,高紹義戰敗,不得不北奔突厥。

當時,他手下隻剩三千人。到達邊境後,高紹義對從人講:“北土殊俗,欲還者任意!”於是,辭去者又大半。

到達突厥後,佗缽可汗一直非常欽服文宣帝高洋,認為他是英雄天子。而高紹義腳有重踝,長相與文宣帝特別相類,所以甚受佗缽可汗愛重。凡齊人北逃者,佗缽可汗均劃歸高紹義手下。

至此,北齊境土,基本全部入於周國。周國總共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縣三百八十,戶三萬二千五百。

大北齊,滅亡了。

昔日的大齊皇帝,今日長安的“溫公”高緯,他又怎麽樣呢?

①委任狀之類的東西。

②公元577年。

③今山東茌平西南。

④今河北河間。

⑤今山東益都。

⑥高緯已經被俘,帝號已失,故按照周國的封號稱呼他。

⑦今山西朔縣。

⑧今山西忻縣西。

⑨山西忻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