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看到和士開,我一下子怒從心頭起。不過,我的父皇、現在的太上皇帝,很寵信他;王公大臣們,都怕他。我不能太顯露出對這個奴才的惡感。總之,不答理他就是了。

“東平王殿下,微臣向您請安。”和士開趨前,向我殷勤施禮。

我懶得答理他。作為太上皇的愛子,我不給他好臉,他也不敢對我怎麽樣。

昨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和士開。在夢中,這個我父皇的寵臣,卻和我的母後一起同坐在禦榻上。

夢中,明光殿上,好大的風,好強的光。我哥哥、“皇帝”高緯,他身上穿著一整套帝王袞冕,正指揮宦者在一個青銅的鼎裏麵煮乳酪。酸臭的味道,充滿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乳酪的熱氣,順勢飄升空中,翻滾向上,慢慢結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月亮,高懸在大殿的上空。一股巨大的水流,悄悄從殿中的窗口湧入,沒有任何聲音。忽然間,大殿垮塌掉,一隻長有巨大翅膀的野獸飛了進來。這隻野獸,從樣子上看,似乎不是龍。它圓圓的腦袋,青白的身子遍布粗黑的長毛。在它腦袋頂上,隻有一隻眼睛。他巨大醜陋的腦袋搖晃著,往外噴吐乳白色的毒液。我有點害怕,站在那裏沒有動。我的哥哥,“皇帝”高緯,看見這個怪物,急忙往禦座的地方跑。我的母後大驚,站起來,把他抱在懷裏。和士開張著大袖撲上前,掩護我哥哥和我的母後,高聲阻止、揮斥那個舞動翅膀的巨獸。同時,他指著我,對巨獸大聲說:“去吃東平王吧,他的肉好吃!”巨獸掉頭擺尾,反轉朝我飛來……

可怪的是,夢中,我的父皇並沒有在場。

我父皇、母後,都寵愛我。特別是我的父皇,尤其寵愛我。可惜,我比哥哥高緯晚生了一年。如果不是次子,我才是當皇帝的材料啊。

我的“皇帝”哥哥高緯,又瘦又白,弱不禁風。我剛剛學了一個詞,孱弱,這個詞,正好安在我哥哥身上。

瞧瞧我,身體健壯,能揮劍掄刀,力大超於常人。前幾天,當著我父皇的麵,禦醫為我治療喉疾。長長的金針刺入我的脖子穴位,嚇得我父皇都不敢睜眼看。我坐在那裏,任由禦醫往複刺入,自己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也就是在接受治療的當時,我對父皇說:“我哥哥膽子那麽小,幹嗎讓他當皇帝?他怎麽能治理國家!”父皇沒有立刻接話,他隻是笑笑。過了好一會,才說:“這件事情,朕要好好想想。”

雖然父皇(太上皇)沒有答應我來替代我哥哥皇帝的位子,但是,每逢我上朝,京畿步騎,數萬相隨,那真是威風凜凜,威儀赫赫。旌旗飄揚下,我的氣派,可以說是萬眾矚目。

如此威儀,我就差天子鹵簿了。

很奇怪,我的母後雖然愛我,但每當我說哥哥懦弱的時候,她都不吭聲。看來,真要取代我哥哥高緯當上大齊的皇帝,對我來說,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父皇呢,對我太喜愛了。特別是我哥哥高緯做了“皇帝”之後,父皇對我更加好,估計他是心裏覺得是有些愧對我吧。

同為父皇、母後的親生兒子,我,為什麽不能做皇帝呢?

就在一個多月前,父皇與母後,在華林園東門外大張熟錦流蘇大幕,與群臣歡飲。當時,我大擺儀仗,從北宮行至門前。這時候,有中使驟馬迎前,口中稱敕,催我速往。我威武赫赫的儀仗隊,立即高舉赤色大棒,攔住中使的駿馬。中使大怒,尖嗓高言:“奉敕來催!”看見這個死宦官囂張的樣子,我隻是稍稍舉了舉手,手下的儀衛見狀,馬上揮舞赤棒,力碎中使坐騎的馬鞍。

馬驚人墜,摔得那個宣敕的宦者鼻青臉腫。

如果換了旁人,借他十個大膽,也不敢拒阻太上皇帝的敕使。

結果,父皇聞報,仰天大笑。他不僅沒有生氣,見麵時還直誇我有主見、有威儀、有出息。

那一天,當著滿園的貴臣,父皇把臂與我交談,笑語寒暄,一座皆傾。

大家都知道,我的器服玩飾,我的儀衛人數,我的宮殿形製,都和我的哥哥高緯一模一樣。唯一我與他不同的是,可能我更加英明神武吧。

平日裏,我端坐於含光殿處理軍國大事,大臣們屏息敬畏,畢恭畢敬。連我那些叔輩王爺,全都向我下拜。那種感覺,應該就是當皇帝的感覺吧。

我哥哥高緯雖然是“皇帝”,他不過是個擺設罷了。我父皇是太上皇,最重要的軍國大事,他說了算;其次,就全歸我負責處理。當然,我身邊的郎官負責文牘,手下人辦事得力,全仰仗我的威名和父皇對我的寵愛。

哥哥高緯,這個總愛在宮中騎“果下馬”①的懦夫,他怎麽能當一個國家的皇帝!

不久前,我的堂兄蘭陵王高長恭,從他的封地派人送來禮物獻給我。這個堂兄,是我們高家的大英雄。他的容貌特別好看,武藝絕倫,打仗的時候,他喜歡在臉上戴一個巨大醜惡的麵具。西賊軍隊,上上下下,全都害怕他。

蘭陵王給我的這些禮物中,除了二十壇美酒以外,我最喜歡的,是他給我的彈弓和一匹名喚“蒼龍”的駿馬。

彈弓製作特別精美,握在手中不大不小,柄上麵還有金絲鑲嵌的字:散帶躡良駟,揮彈出長林。歸翮赴舊棲,喬木轉翔禽。落羽尋絕響,屢中轉應心。②那匹駿馬太高,我隻能由衛士抱著才能騎上去。它毛色為騮毛,全身結實緊湊,外貌俊美,胸廓深長。特別是它的腿部,肌肉特別發達,背腰平直,四肢強健,關節極其靈敏結實。

聽我手下一個懂馬的隨臣講,時下的戰爭中,武將和騎兵多穿重甲鐵浮屠,這種腰身纖細、細腰長腿的駿馬,已經在戰場上不多見。確實,我平日在京城禁衛軍中見到最多的,是那種粗壯的河曲馬。如此漂亮、高貴而又高大的馬種,在京城中還是第一次見到。

剛才,我有事去南宮,見哥哥高緯。這個該死的“皇帝”,讓我久等多時,最後竟然推說他不舒服,讓一個宦者出來通知我下次再來,他本人沒有出來見我。

憤恨之餘,我忽然在其殿內見到有一盤放在冰塊上的新鮮李子。我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甜美略酸,非常好吃。

好吃歸好吃,我怒氣更盛。

一怒之下,我就把那一盆李子全部砸爛,責問我手下屬官:“我皇帝哥哥這裏有這樣的好東西,我那裏為什麽沒有?”

屬官叩頭,被我用馬鞭猛擊。亂打一陣,我略消怒氣。

憋了一肚子氣,我來找父皇。本來想到這裏“告狀”,卻迎頭遇到和士開。更倒黴的,恰恰遇到斛律光的父親斛律金剛死,朝廷正在為死人於西堂舉哀,真是晦氣。

斛律光,我“皇帝”哥哥的丈人。每次見到他,我心裏總有些怕他。我叔父輩的王爺們,無論是誰,在我麵前都戰戰兢兢。可我見到大將軍斛律光,反而有畏怕的感覺。這個人,滿臉嚴肅,對誰都沒有笑模樣。每次他向我行禮,我都情不自禁地去扶他,中了魔一樣。

舉哀禮畢。斛律光告辭,回家忙於操辦喪事。

於是,我陪同父皇到光明殿。

剛剛坐定,和士開在我父親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父皇頓時大怒,大聲喝道:“把安德王高延宗擒拿來!”

安德王是我的堂兄,他與先前被殺的河南王高孝瑜、河間王高孝琬,都是我大伯父文襄帝高澄的兒子。安德王在他們兄弟中,排行第五。據說,他的母親出身不好,是個下賤的歌伎。

自小,安德王高延宗就養於我二叔文宣帝高洋家裏,非常受文宣帝疼愛。他十二歲的時候,也就是說,他比我現在還大的時候,還總被我二叔文宣帝抱著放在肚皮上玩耍,連撒尿都尿在二叔的肚子上。每次撒尿,二叔不僅不怪,都會笑著說:“如此好孩子,隻有這一個!”當時,二叔皇帝問他要做什麽王,他衝口就說要做“衝天王”。正好漢臣楊愔在旁邊,勸我二叔皇帝說:“天下沒有‘衝天’這個郡名,希望這孩子能安於德行,就封他為‘安德王’吧。”

我還聽說,我這個安德王哥哥出奇淘氣。他十幾歲的時候,以宗室王爺的身份,外出做定州刺史。他天天在樓上拉屎,讓他的仆從在樓下張嘴接著吃掉。平時,他的另外一大樂事,就是把蒸豬肉與人糞摻和一起,逼迫他府內的從官吃掉。然後,看那些人嘔吐為樂。

我六叔孝昭帝高演在位的時候,曾經派使者去懲罰我這個堂兄,打了他一百棍。我父皇繼位後,聽人說他在定州無法無天:他沒事就自己去州裏麵的牢房裏麵提人,拿死囚試刀。父皇大怒,遣人到州,結結實實打了他一百軍棍,並殺掉他寵愛的侍從九人。聽說,從那以後,安德王稀奇古怪的脾氣收斂許多。

我對大伯父高澄的這幾個兒子,即我的這一房堂兄們,都非常有好感。可以說,我在內心中很喜歡他們。送我禮物的蘭陵王高長恭自然不必講,早前被殺的河間王、河南王兩個哥哥,他們都曾經陪同我玩耍過。廣寧王高孝珩常常教我寫字作畫,我特別喜歡他畫的畫,尤其是他畫的蒼鷹,和真的蒼鷹一模一樣。而安德王,也和我玩過,他教過我相撲的技法。

正想著他,安德王被押到。我的這位堂兄,和我有些相似,胖胖壯壯的。如今被禁衛軍押入皇宮,他依舊走路昂首挺胸,一點沒有害怕的樣子。

父皇震怒。他把手中的杯盞摔碎於地,喝問道:“你的家奴告你,說你大逆不道!你在家裏紮製草人,每天晚上都鞭打那個草人,邊打邊說:‘你為什麽殺我兩個哥哥!’這件事情,你是否做過?那個草人,是否就是朕啊?”

安德王默然無語。他不否認,也不承認。

這種態度,最能激起我父皇的怒氣。他跳上前去,從衛士手中搶過一個蟒皮馬鞭,死命抽打安德王。

鞭鞭響亮,估計有二百多鞭,直打得我這個堂兄遍體流血,奄奄一息。

最後,還是我上前,護住安德王,勸我父皇息怒。

恰好,趕上我父皇氣疾發作,喘不能立,安德王總算撿得一條性命。

我父皇被醫官攙扶,送入後宮診治。

瀕死的安德王高延宗睜開一隻眼睛,向我點頭示意表示感謝。

這時候,他的二哥廣寧王高孝珩匆匆忙忙趕到,派左右扶起他的五弟,並跪在我麵前,叩首致謝。

我剛要和他說些安慰的話,和士開重新出現。

他看見廣寧王高孝珩,數落道:“你們兄弟,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看看,安德王剛才差點把太上皇帝氣壞!”他轉過頭,對我諂媚一笑,“如果沒有東平王殿下出麵,安德王今天肯定要去閻羅殿了。”

我扭過頭去,沒有接和士開的話茬。

像一隻被冷落的狗一樣,和士開有些垂頭喪氣。他高高的鼻子,白白的閃著光,鼻尖上冒著汗。很滑稽的樣子。

看著肅立一旁大氣不敢喘的廣寧王高孝珩,和士開忽然說:“太上皇帝山陵的工程,不要拖遝。你負責監工,內部塗飾一定要小心、快速。楊子華一直在畫陵墓內的壁畫,一定別讓他閑著,進度不能拖遝。聽人講,你常常到那裏去,和楊子華兩個人一起飲酒品茶,延擱時日,墓室內有好幾塊大的牆壁還是空白。倘若太上皇帝不諱,工程未完成,一定拿你是問!”

這個奴才,真是大膽。“不諱”這個詞,我還懂,就是“死亡”的代稱。現在,我父皇隻是氣疾常常發作,哪裏到“不諱”的地步。和士開竟然催促廣寧王加速修建我父皇的山陵,真是居心險惡。

接著,和士開踱到屏息肅立的廣寧王身邊,陰陰地說:“楊子華,太上皇帝對他的畫特別特別喜歡。我跟你交個底,如果太上皇帝萬一不諱,是要楊子華殉葬的,他可以在地下永遠侍奉太上皇帝!他畫得再好,也應該把技藝奉獻帝室。這不是我的意思,太上皇帝親自交代過我!”

廣寧王如遭雷擊一樣,身子一抖。好久,他才躬身高揖,口中稱是。

和士開這個賊人,讓人討厭到極點。

①指朝鮮半島進貢給北齊的一種矮種馬,本來用作觀玩或者在宮內為嬪妃拉輦用。

②晉朝桓玄的《南林彈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