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瑤心中一震,似乎有針紮了一下,隱隱作痛,耐著性子問道:“逸飛此話,是怨我麽?”

逸飛轉了臉,眼淚已經在框中打轉:“不敢。”

他很想說清楚,不是雪瑤的錯,是自己的錯。但他心裏覺得,如果說出了這話,就會被雪瑤厭棄,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又要把自己這份心情置於何地?眼淚悄悄地掉下,他卻抿著嘴用力想忍住。

雪瑤雖因逸飛的冷淡略有震動,但感到自己心口已不是情緒帶來的刺痛,一陣疼似一陣,疼得胸膛有些酸麻起來。她一手輕輕撫了心口,感覺奇怪,但仍未在意,道:“逸飛,你故意躲我,我都知道的。上次我回去時,回頭望了一眼,明明你來送我,相見時又怎麽對我這樣冷淡?”

逸飛聞言,眼淚也忍不住,不敢回頭,低聲道:“因我不懂事,才與姐姐相好。但是我心知,原是我配不上姐姐,不值得姐姐這樣掛心,惟願姐姐不要掛念於我,便是成全了我。”

雪瑤見這話沒頭沒腦,正要再想,心口猛然一震,再無法忍耐,一手緊緊搗住痛處,另一手抓緊了椅子手把,全身微顫,冷汗從額上涔涔而下,輕聲叫道:“逸飛……”

逸飛聽見語音不對,一轉頭看到這樣情形,頓時嚇呆,也不管什麽女男大妨,也不管什麽罪過,伸手扶住,語音打顫道:“姐姐你怎麽了!”

雪瑤倚在逸飛肩頭,臉色蒼白,輕聲道:“我也不知……”

逸飛這才想起高聲叫人。眼見得仕女們將雪瑤扶起,放置在自己**,急忙奔過去握了她手,連聲叫道:“姐姐!姐姐!”眼淚再流出來,撲簌簌地滴落在雪瑤手腕和衣袖之上,漬出一片水痕。

雪瑤雖痛得厲害,但神思清醒,轉頭看逸飛情狀,暗暗道:“你果然還是在乎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淺淺低吟。

冬郎和春暉聞得悅王女在善王府中突然急病發作,急忙趕來,正是禦醫為雪瑤把脈之時。逸飛被遣在一邊,正呆呆地落淚,見到冬郎,旋身撲在冬郎懷中,冬郎抱了他輕輕拍著,沒多久就被他哭濕了衣衫。

禦醫立起身來,麵帶憾色道:“請侍君和側君移步,臣有話說。”

雪瑤此時疼過一陣,又兼禦醫行針,痛感稍有緩和,提高聲音道:“就在這裏說,我得知道自己怎麽回事。”

冬郎向禦醫微微點頭,禦醫道:“此症不治,隻能暫時用藥緩一緩。這是跟老悅王一樣的頑疾,想不到悅王儲……唉。”

雪瑤聽聞此說,心中隱隱覺得絕望。

在陳氏皇族,多見此心口疼痛之症,五人之中,約有其一,大多發作於女子之身。大半病症沒什麽危險,隻是不定時地疼痛一陣,伴隨終生。

雪瑤記得自己祖母在四十之後時常發作此症,至於引發了其他疑難之症,藥石罔效,所以早早而逝,未能善享天年。所幸泓萱一直壯健,不曾發病,誰知竟隔了代傳在雪瑤身上。

逸飛守在雪瑤身邊,又抓了雪瑤手,輕聲問:“姐姐,你怎麽樣了?”

雪瑤麵色蒼白,但勉強笑道:“逸飛莫要擔心,隻是忍一忍疼,便過去了,沒事的。”

逸飛抓緊雪瑤手道:“都是我不好,不該……”

雪瑤搖了搖手,道:“不是逸飛的錯,病來如山倒嘛。”

逸飛戀戀之情溢滿胸口,柔聲道:“姐姐,你要好起來。”

雪瑤點頭道:“一定會好起來的,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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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瑤從善王府歸家,養息一日之後,便再沒有症狀發作,禦醫也未檢查出什麽異樣,悅王泓萱也鬆了口氣,並未上奏延遲進宮的日期。

入宮前兩天,雪瑤竟無事可做,除了按照宮中嬤嬤定好的時間起居之外,不用練習宮規等事。她一應隨身之物自有仕女打點,飲食起居之習慣平時也自有人記錄,隻將這些交接給嬤嬤們帶入宮中即可。

悅王府的仆從們熟練地打理著小主人的外物,絲毫不見有慌亂,個個臉上都有了幾分榮光。

泓萱心中五味雜陳,也隻得自己咽下。本想和女兒囑咐些什麽,望著女兒仍顯稚嫩的麵龐,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皇上召雪瑤伴讀,留在太子身邊,明麵上是天大的恩典——今後太子登基,悅王府便是一份首功。連王府的仕女仆役們都驕傲地抬著頭,麵帶微笑,比過年還高興,更何況外邊官員們的羨慕自不用提。

可是身在事中這幾家都心知肚明,伴讀的差事,一麵是拉攏悅王府,一麵是打壓悅王府和善王府走動的勢頭,泓萱夾在兩股強大的力量中間,自然是無力反抗。

京城八王皆是與皇上血統最近的嫡係,從小見慣天顏,知道皇家秘辛:今上登基不易,且力量單薄,善王一係一直以來的不臣之心在本朝膨脹到了頂點。

像是暴雨欲來,狂風暴烈,烏雲壓頂,最令人窒息。

有幾家已經退縮,如安王像她長輩得到的封號一般嫻靜沉默,不與人爭,守著封號辦些閑差,保得一家安寧。

有幾家做出了選擇,如良王、平王,皆以善王馬首是瞻,支持著善王的主張,也為善王添羽翼。福王是堅定的保皇一派,在保護今上登基的風波之中做為中流砥柱,堅守住了先帝——敬宗廣月的遺詔。和王身為前任族長,在皇室之爭中一向有些拉偏架,明顯傾向於皇上,卻也圓滑,從未見罪於善王一係。

其餘悅王和壽王,她們兩家對家族的貢獻並不拘於表麵,是以皇上和善王一係幾代以來也沒有強求她們助力的意思。

及至壽王意外身亡,善王以無嗣之由,說服親族過繼了芷瑤為善王嗣,京城皇族的勢力竟然慢慢向善王傾斜而去。

悅王府同善王府結了兩門親事。若是像靈悉和旭飛那般,尚且交代得過去,可雪瑤和逸飛同族同姓結親,極其罕見。雖說細細算來並無血緣過近的擔憂,不算破壞人倫,但一般的家族甚少做出這樣的決定。善王府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拉攏中立的悅王府,這讓皇上看起來必定紮眼。

但這其中盤根錯節的複雜關係,怎麽好一日就和雪瑤交代明白?

就算雪瑤懂得其中關係,她又會怎麽選擇?

泓萱心中擔憂了一天,夜不能寐,剛睡下不久又披衣坐起,倚在床欄出神。

權慧昭也無心再睡,支起身來圈住泓萱腰肢,讓她倚靠在自己肩上,握著她玉手放在自己手中,柔聲勸道:“殿下不要過於憂慮。以皇上此舉看來,她是對著善王敲打,而不是我們。京城八王以善王為首,善王做事又古怪,縱使她家心有不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但是誰也沒抓到她的把柄。我們和善王府交往,現在已經是親家之間的走動,以情做理,誰又能說不可以?”

夜深人靜,值夜仕女們全在遠處,妻夫兩個小聲耳語,也不必打什麽機鋒,守什麽忌諱,彼此懂得對方的意思,話也說得直白放肆。

泓萱信任慧昭的看法,她也是這個意思,才敢與善王結下這門親事。指尖劃過慧昭的指縫,但想到女兒和自己一樣在朝堂身處夾縫,不得不擔憂:“若皇上也從此處著手,公孫皇後少不得會趁機發難,塞來一個眼線,再有皇上一道禦賜側侍君的聖旨,怎麽容得我們拒絕?到時候就連在家裏講話,都得防著人,好生不痛快。”

慧昭輕笑:“以公孫家出了兩個皇後的傲氣,她們怎麽可能張羅一個側君給雪瑤?不知又是哪家被推上前來。區區王儲側君,我做長輩的還拿捏不得嗎?”

泓萱側過頭去,和慧昭輕輕交換一吻,握著慧昭的手道:“當初你嫁與我時,我便知道你不是那種內宅男子,沒想到,你現在竟然也把家裏管得頭頭是道的。”

慧昭麵上一紅:“即便我們權家男子再關注朝局,也隻能做人家的內助,學點內宅手段又不是我所願,幹什麽總是說這個?”說到這裏神態就有些黯然。

泓萱急忙攬了他腰哄道:“原是我逗你呢,可別在意,嗯?”

慧昭點點頭,向泓萱一笑,並不在意剛才的情緒。他與泓萱相知多年,感情深厚,雖偶爾有身為男子不可入朝的遺憾,但想想悅王府上下和順,妻主又恩愛有加,便把那些遺憾拋掉了。所以說到這些話題難免傷神一下,卻不會把它一直放在心裏。

兩人又說了幾句,夜深倦濃,便好好地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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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八,萬事皆宜。

清明已過,天青如洗,朱雀皇城中一片萬物向榮之相。

雪瑤拜別雙親,乘上了宮中的軟轎。

這次進宮的陣仗可不同以往。雖然她一年總會進宮幾次,但大多數是跟著父親來看望德貴君權慧忱,偶爾在德貴君那裏見到皇上。後宮中的皇上比朝堂前隨和得多,大家可以算是親戚關係,雪瑤雖然敬畏於她,卻也沒有太大壓力。

但這次的氣氛明顯不同。太子少保是有品級的官職,從受封之時起,她就算身負差使,成為了朝堂的一員。不但從政,而且要長居宮中,是以嬤嬤們教導得格外嚴厲,也讓她接觸到了更多皇室紀律。

她能明顯感到巨大的威壓。

宮中的皇上和宗親的區別豈止隻有那一張鳳紋金椅,豈止在那身鳳袍?縱使她小小年紀,也清楚地體味到了“君臣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