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郎笑道:“春暉,過年時就莫如此嚴厲了吧。思飛,這擊敗你的孩子可不簡單,是哪家的兒郎?”
思飛低聲道:“不是男孩,是靖海將軍家的老三方錚。”
冬郎歎一聲道:“是靖海將軍的孩子,無怪乎如此了得,真是英才。”
旭飛聽聞這名字,若有所思:“方三頗得靖海將軍真傳,文武雙全,兵法精熟,隻因年紀不大,隻是襲了官職,也未曾親自領兵上陣過。若你是敗在她手,也不算吃虧。咱們陳家尚文輕武,他們方家卻是家傳,你表麵上是和方三在比武,其實是和方將軍比,這怎麽比得過?”
冬郎向旭飛道:“方家和權家交情頗深,這莫不是從靈悉口中得知的?”旭飛麵上一紅,點了點頭:“那個……她……她們是好友。”
權家博物廣誌,擅古今及各國言語文字,在朝中多做為史官或鴻臚寺中司務。悅王正侍君權慧昭,旭飛未婚妻權靈悉,就出自這個權家。
靖海將軍名曰方耀,是朝中肱股重臣之一。她自少年時代起便與其母威遠候方韞一起鎮守東海邊疆,屢屢收複海島夷族,掛封靖海將軍,待成名回朝之後,翎皇半雲心喜,率先以“方靖海”呼之。
方耀身材高挑,長相俊朗,性格爽直,朝中君臣都樂意和她親近,方靖海之名傳播遠比本名廣泛。現今賀翎朝中最重要的邊疆守衛,以方家為首,可見其聲威凜然。
陳家自從坐上皇位以來,頗有重文抑武的意思。雖然思飛好武,也加入了那座鼎鼎有名的“尚德”演武館,但冬郎和春暉倒是不在意他真正學了什麽武藝。畢竟在賀翎隻有男兵,沒有男將軍,學武不過是強身健體,將來談婚論嫁之時加些籌碼而已。
但現今思飛習武到了瓶頸之地,明顯還是想繼續學下去。冬郎也知道善王流霜的心意,既是家中兒郎需求,少不得便要找出全賀翎最好的給他們。在心中略一盤算,便開口道:“思飛,你爹爹說得對,你是該多走心,多領悟,但看你在演武場自己練習,武藝停步不前許久,而方家的姑娘進取迅速,說明靖海將軍必有極大的過人之處。你可以拜她為師,向她求教。等再過幾日,新年事務結束,爹爹為你籌劃,帶你去方家拜見一番吧。”
思飛皺著眉,想了一陣,問冬郎道:“爹爹,靖海將軍若是知道我求教怎麽打敗她女兒,她會不會生氣?”
冬郎笑道:“我聽聞靖海將軍最喜歡上進的後輩,若知你心,她一定歡喜。”
思飛神色稍緩,低頭飲食,春暉也放下了這塊心事,重新舉箸。逸飛和芷瑤年紀尚小,並不關心這些,隻是開心地用餐。
全家飽腹之後,各自更衣,正要一起出門觀燈遊玩之際,忽聽男仆來報:“權大小姐和方三小姐到了,邀玉明郡主、玉通郡主同去觀燈。”
旭飛臉皮薄,盡管他定親很早,這一年來時不時就和靈悉一起遊玩,出嫁的日子也將近了,但每次一聽權大小姐幾個字,臉上還是要發熱。他偷眼望了望思飛,思飛正對方錚的來訪驚訝莫名:“方三?她來幹什麽?”
春暉和冬郎對望一眼,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了然。
思飛雖然意外,但也不願顯得小氣,隨即打發男仆道:“告訴方小姐,我這就去前廳。”
等兩個孩子帶人走了,冬郎轉過頭來笑道:“我看那方三小姐是喜歡咱們思飛,春暉你看呢?”
春暉眼角彎彎笑道:“如此便更好,孩子們願意,咱們也省心。隻是你看旭飛對這事挺有心,一看就愛牽紅線,這點倒是和冬哥你像極了。”
冬郎望著春暉笑道:“我哪裏是愛牽紅線,我就牽過一根。”
春暉撇嘴道:“可不是,牽上自家兄弟掉到你陷阱裏去,你最開心了!”
冬郎和春暉兩人說笑,芷瑤聽不懂,撲在春暉懷中打嗬欠。春暉蹭蹭她的小臉蛋,芷瑤揉著眼睛咯咯直笑,將小臉埋在春暉頸側。
春暉再轉頭看逸飛,見他不慌不忙的,問道:“逸飛,雪瑤邀你看燈了嗎?”
逸飛抱著手爐道:“邀了,但是我今晚想和家裏一起去,約了明日和姐姐去。”
春暉撫著芷瑤的背,向冬郎道:“這兩個小的,今天書來信往,原來是早就約上了。我一直羨慕著,冬哥出的娃娃多自覺啊,偏偏思飛這孩子一點也不像我,愚鈍的很。”
冬郎攬著春暉肩道:“這才像你,你不想想你當年……”
春暉麵上通紅,迅速打斷冬郎話頭:“莫說當年,說了這麽多年都說不膩麽!逸飛,你可得學著點,怎麽欺負側君這點,你爹爹可是最擅長了!”
逸飛年紀太小,也不太懂長輩年輕時的恩怨,隻是他家兩位爹爹是兄弟,所以自然比別家的更顯親熱,時時在一起說笑,他也老跟著撿個樂子,和兩位爹爹笑成一片。
若在規矩嚴正的世家大族,春暉身為側君是當不起一聲“爹爹”的。但陳家原是黃袍加身稱了帝,草莽武將出身,對這些規矩也不甚在意。各家王府中側侍君所出的孩子,都會直接管側侍君叫爹爹。侍君們對此不以為忤,反認為是孩子們孝順——若是親生爹爹都不敢叫上一聲,又怎麽會真正孝敬嫡父,奉養一個毫無血親關係的男子終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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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雪瑤在家中收了逸飛信柬,封皮上端端正正地寫著收發之人名字,筆跡圓潤,用力極輕,想必是逸飛親手所書。
看來小人兒知道自己意思,又怪自己看輕了他的學問,用這方式抗議呢。
雪瑤一笑,拿出逸飛的畫來。
畫上一輪月亮掛在天際,月輪渾圓。月下有河,河岸有梅,梅邊有橋,橋下小亭臨水而建,河中漂浮著水燈。並不畫一人,隻畫了一隻拖著長尾的孔雀,半閉著眼睛休憩在梅花樹旁。畫風卻與雪瑤相同,是在墨跡略幹時,清淺著色:梅花粉白,孔雀青碧,亭子頂是褐色,亭柱朱紅。
雪瑤持畫沉吟。月亮渾圓,直上天際,這是十五那晚的月亮。河邊有梅樹和亭子,看這畫上所繪,像是城東濰河邊上的享梅亭,雖不惟妙惟肖,意思卻到了。翡翠孔雀在逸飛那裏,這孔雀自是代表逸飛。
此信上說的是,明晚月上時分,在濰河邊享梅亭相侯。
雪瑤抿嘴一笑:若是要一起觀燈,從悅王府去城東時正經過善王府,接了他同去便是了,何必在那裏等?若他有意,且看他安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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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飛和旭飛出門早,皇室宗親們居住的幾個坊又離朱雀大街很近,不一會馬車就行至街邊。大街上人頭攢動,馬車斷然無法通過,趕車的男仆隻得像別家一樣停車在燈街之外。
四個少年下了車,權靈悉借著袖口遮掩把旭飛的手握住。旭飛悄悄掙了一下,靈悉卻將手指滑進他指尖,十指相扣,麵上一臉坦然地向方錚道:“你們兩個別太貪玩,過一個時辰回來這裏,我們再一起回去。”說完牽著旭飛就走,小廝侍衛們急忙跟了上去,隻留下方錚和思飛麵麵相覷。
愣了一會,方錚輕咳一聲:“玉通郡主,請。”
思飛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應了一聲,開步走在方錚身邊一步之遙的距離。
方錚一顆心都跳出了腔子,今天這個陳思飛,簡直不像他。通常在演武館內,兩人唯以武藝交流,除了請、承讓、多謝指教,竟沒有過別的交談。最熟悉的無非是對方汗流浹背時的模樣:勝利的洋洋自得,失敗的咬牙不甘。在彼此心中隻當做對手看待,從未發展過私交。
幾個時辰之前,兩人才交過手,他落敗時的神色讓方錚有點心虛,生怕失去這個對手,才想要哄一哄他開心,邀他一起觀燈。
今晚燈光華彩之下,少年兒郎微微仰頭,興致盎然地看著燈謎。他身上錦袍斑斕,腰間玉帶生光,青絲束成時下流行的樣式,鬢邊的碎發打成辮子,也同發髻盤上去,以繡帶圍好了,飾以嵌著珍珠的絨花。燈光一照,他眼睛裏似有星河閃閃發光,開心地笑著,整個人不同於演武館內的勁裝打扮,透露出郡主該有的尊貴。
方錚突然懂得了心頭鹿撞的感受,撞得還有些疼。
思飛還沒開始拔個子,站在方錚身邊顯得矮了一頭,他轉過頭來,向方錚講話。喧鬧的人群將他的聲音一下蓋過,讓他也有些懊惱,欺近了一步,抬頭又說了一遍:“方三,幫我拿一下那盞燈,我隻差一點夠不到。”
方錚剛回過神來:“哦?”
思飛生怕搶得慢了被別人拿走,拉起方錚手走到燈下:“這個!”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撫過手背,莫說是一盞燈,就是天上的月亮,方錚也願意摘了。身邊侍衛要幫忙,也被她搖搖手拒絕,動手摘下了燈盞。
思飛渾然不覺她的小心思。在他看來,雖然輸給方錚很讓人惱火,但方錚武德很好,隻對招,不廢話,很值得交朋友,和她同行心中也輕鬆。他眉開眼笑地接過燈盞,將寫有燈謎的一麵轉了過來:“你猜,這是什麽?”
方錚隻是熱切地看他。
思飛有些著急,指著詩句:“看這裏,這裏!”
方錚隻是笑:“我不會猜。”也沒心思猜。
思飛見方錚心不在焉,趕忙把燈交給一個男仆,吩咐了謎底讓他排隊取紅包,拉起方錚手往路邊拽。
方錚一驚:“怎麽?”
思飛隻是往人少的地方走,到了僻靜些的路旁,才一臉擔心地問:“你怎麽了?是不舒服嗎?要不要回車上等他們?”
方錚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說什麽好,思飛隻當她確實病了,不由分說就握住她手,向馬車停留的方向走。侍衛們急忙跑上前幫忙開道,護著二人回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