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盈公主道:“此處乃本宮寓所,不必拘禮。本宮恕你無罪,以常禮相見即可。”
逸飛應聲慢慢抬頭,千盈公主往他麵目上一看,又是一陣心喜,心中暗道:“看此人明顯不是什麽山野之人,之前說辭,無非自謙罷了,這就好辦了。”口中向逸飛道:“易先生可隨本宮到中院,本宮有事相詢。”
揚宇心中有忌,不暇思索道:“姐姐,我也跟著去。”
千盈公主看了揚宇一眼,臉上又一陣飛紅:“揚兒,你不能聽。你幫姐姐把下人們帶開了去,守好中門,千萬莫要放人進來。”
揚宇有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也隻能應承,來不及交談,隻能向逸飛頻頻使眼色。
逸飛會意一笑,口說“放心”,隻是怕公主知曉了,不便出聲,以口做型。
揚宇見了,氣得連連跺腳,心中道:“放什麽心!”卻不敢言明。
眼見千盈公主邁步行動,急忙叫來領班婢女吩咐了,自己在中院偏廂房內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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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飛隨千盈公主進入中院一間房內,婢女們服侍公主在暖炕上坐了,又進上了茶盞,擺好手爐,燃炭熏香。千盈公主看他們來回,抿著雙唇一語不發。
婢女們做慣這些事,頗為熟練,片刻已完成告退。
千盈公主這才開了口:“冒昧相問易先生,對於千金之症,造詣何如?”
千金科嘛……
千金科乃賀翎禦醫所立派之本,前後幾代禦醫嘔心瀝血地傳承,比祥麟已經領先了何止幾十年。
逸飛在朱雀禁宮之中,恰逢均懿備孕調養之事過他的手,接觸極多。他又存了些私心,是以又私下研習了不少。此時乍然聽說,臉上也是一紅,回話道:“回稟公主,千金一科,草民是有些心得的,卻不敢貿然診斷。”
千盈公主見說,鬆了口氣,道:“無妨,也隻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逸飛心中一沉,這公主講話如此絕望,有何隱情?
隻聽千盈公主繼續說道:“本宮與哥舒駙馬成婚七載,尚未有出,心下甚憂。也曾求醫問藥,也曾求神問佛,方法試了不少,至今卻無有效之方。現今本宮欲為駙馬再招一妾,以延續香火,可駙馬不允。”她說到此處,麵上一紅,帶著幾分嬌羞。
逸飛一看那神色,便知是愛河之中浸浴之相,不由得想起雪瑤,自家也心馳神迷,趕緊收斂回來,道:“公主千歲之體,金枝玉葉,駙馬怎能納側?況未見先例,此例是斷然不好破的。”
千盈公主幽幽一歎道:“唉,再貴為公主,下嫁哥舒,也是人婦。不瞞先生,本宮每每拜見公婆之時,看到二老眼神含著責怪,都羞愧萬分。公主又怎樣,不能為男子生兒育女,就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是怨本宮,斷了哥舒家血脈……”
此時的千盈公主,已是泫然欲泣。隻見她抬起手兒,纖纖玉指輕動,皓腕一轉,在袖中拿出羅帕,搌了搌眼角,對逸飛強顏一笑,一張白嫩如初凝新脂的臉上,眼圈微紅,配上眼角淡紅的胭脂,越發楚楚可憐。
逸飛心中似被錘一擊,怦然而跳,同情之心溢滿胸腔,大加感慨。
祥麟女子地位之低,竟至如此。堂堂公主,竟然因為沒有生育而遭人冷眼,一點皇家體麵也沒有麽?
看她年紀,似比雪瑤還小些,隻怕成婚之時才當及笄,婚後七年雲雲,現今也不過雙十有餘,就被人家當成一生不能生育,何其可悲可憐!
想到此時,逸飛心中俠義頓生,又因為揚宇常在他麵前說姐姐萬千之好,便鬆了警惕,暗自決定,一定幫她到底,便開口道:“敢問公主,婚配之時芳齡幾許?”
千盈公主答道:“不瞞先生,千盈方及笄時,便出嫁了。”
逸飛微微一笑道:“公主不必焦慮,請容在下一診。”
千盈公主點頭道:“如此,先生請。”輕輕抬了抬衣袖,伸出那一小截蔥白色,粉嫩勻稱,肌膚細膩的手腕來,輕輕搭在了桌邊。手腕軟軟地似無骨一樣,腕邊一定擦了香粉,手兒微微一動,便有細細幽香,暗生盈袖。此景優雅美麗,極為動人。
但逸飛不是來看美人的,適才起了幫助千盈公主的心思,便一定要盡責。但問生育之事,涉及女子隱私甚多,逸飛豪氣頓消,紅了臉,一件件問下去,問過月信可準,又問夫妻魚水之情。
想來千盈公主也是在以往求醫中有了些經驗,才將婢女們都遣散,而且此前也答過其他醫者之言,雖比逸飛還要尷尬害羞,但也紅著臉兒,言無不盡。
一番望,聞,問,逸飛心中升起一股疑慮來。看千盈公主所說,一切都無不正常,可為什麽無法受孕呢?
且先切脈,看看是否因體質有缺,再行打算吧。
告罪之後,逸飛將公主羅帕墊在手腕,細細號脈,心中驚疑更甚。
這千盈公主,竟然是一個十分正常、十分健康的女子,甚至比之均懿孕前更勝些許,血氣興盛,體質柔和,一片安寧氣色,明擺不可能是不孕之體。
千盈公主看逸飛神色帶著些思慮,頓時也愁鎖眉山。雙目一閃間,在麵上浮現出淡淡一層幽怨寂寞的神情來,但仍是禮貌地向逸飛道:“先生所得何如?”
逸飛麵色凝重,道:“公主玉體康健,並無任何窒礙。從脈相看來,公主近日又行進補過,現在血氣正旺,應是極易於受孕之相才是。”
千盈公主一點也不意外,倒似鬆了口氣般,頹然呆坐。
逸飛不忍多言,靜靜坐在一邊,飲了兩口茶,隻聽千盈公主慢慢地道:“所有的先生,都說千盈身體康健,可千盈,為什麽就沒有孩子?”
美人就是美人,如此失魂落魄,倒像個空洞美麗的人偶一樣,照樣的雍容明豔,又別有一番情懷。
逸飛默不作聲,望著她失望的表情,想要稍加勸慰,動了動唇,卻不知從何說起,隻能靜默地坐在一旁相陪,連茶也不好意思再飲。
室內空寂,如淺池止水。
突然聽得門外輕叩之聲,伴著揚宇的聲音:“姐姐,你們講完了麽?我在外邊等了好久了!”
千盈公主應道:“就來了,揚兒莫急。”便立起身來。
這一站起來,千盈公主的頹然便**然無存,又恢複了端莊華貴,無論怎麽看,現在的她都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逸飛心念一動,再次想到均懿來。
可若論與均懿相比,這位千盈公主還差得遠呢。
同是女子,一國君主的聲威,豈能和這位附屬品一般的公主並論?
“也許是離家太久,最近時時想家了呢。”逸飛默默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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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門來,揚宇一臉著急,上前就握了握千盈公主手,飛快地道:“姐姐!你們講些什麽,怎麽這麽久?”
千盈公主抬手半掩櫻唇,輕聲一笑:“你呀,就是性子不討好,姐姐問問醫家惜福養身之道,偏你催得急。現在還沒問完,就被你大呼小喝地喊出來。”
揚宇一吐舌,道:“姐姐莫說是我問得急,這都什麽時辰了,再遲就來不及進宮了,怎能不急?我若不急,母妃不急麽?我們母子性子最像,姐姐這溫吞脾氣倒像誰?”
千盈公主輕聲笑道:“小調皮,嘴還快得很,真拿你沒辦法。小半年未曾見你,在姐姐這裏多住幾日再回宮可好?姐姐派人跟母妃說好就是了。”
揚宇心中說不出地有些忌諱,想要趕緊將逸飛和千盈分開,道:“我在路上之時,母妃還捎來口諭,說要見見幫過我的易郎中,這可怎生推脫?還是我們先進宮去一遭。”
千盈公主淺笑盈眉:“姐姐正想與你商議,可不可以讓易先生做為皇家禦醫,留在公主府,為姐姐日常調理?這倒是個好發落,宮中也必會同意的。”
揚宇猶豫不決,反複思想。
逸飛有些吃驚,他雖然在揚宇那裏鋪墊了些,但沒想到這麽順利就平步青雲,在祥麟做成了禦醫。真想一口應承,但他自身是客,無法做主,隻能看揚宇和千盈公主的意思。
三人各懷心思,一時沉默。
打破尷尬的是婢女的聲音:“稟公主,駙馬派人捎來便條。”
千盈公主一歎:“唉,又應酬哪位同僚了?”從婢女手中接過紙封,展開看了看,默然垂手,那張信紙從手中滑落到地,婢女急忙悄無聲息地跪下撿起。
揚宇見姐姐神情落寞,問道:“我能看看麽?”
千盈公主隻略一點頭的功夫,揚宇已經拿過信紙看到了末尾,道:“郎勒吉乃是牧族第一重臣,他要做壽,姐夫按規矩是得去一趟,姐姐莫要難過,我和小易留下陪你,今日不走了就是。”
千盈公主淡淡一笑,卻愁生雙靨。
揚宇見勢不對,道:“姐姐,咱們關起門來,慢慢說。”揮手讓婢女們散去,三人又回到剛才那間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