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小燕子與老鷹

“白癡!全都是白癡!”

奏折啪的摔到地上,狹長鳳目掃過群臣,怒意就像驚濤拍岸,紅衣的攝政王傲立此間,轉瞬間教檣櫓灰飛煙滅。

“你們是不是覺得本王太蠢?南方大水,你們拿不出有效的方法,就把欽天監推出來,怎麽,新帝剛即位,你們就要告訴我大周流年不利嗎?還是想要我用欽天監的人去填那窟窿眼兒?!”

一通臭罵,群臣都灰溜溜的滾下朝堂。

有人不禁嘀咕著,“大水恨不得年年都發,以前也沒見先帝發多大的火啊。”

旁邊一路過的禦史就老神在在的嘲諷道:“大水還知道隔年就換個地方發呢,某些人還拿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法子出來糊弄人,真不知道是缺心眼兒呢還是沒腦子。”

“嘿你什麽意思啊?”

“你聽不懂人話啊?”

這廂快吵起來,那廂幾個官員已經圍上了大理寺卿關卿辭。

“關大人,這幾天王爺的心情又不大好啊……”

“是啊是啊,您看您是不是……去勸勸?”

新任的大理寺卿,那可是攝政王跟前的紅人啊,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跟宮裏那位白先生關係很好,能說得上話。

攝政王發火的時候,可就全靠他了。

不過關卿辭雖比以前穩重許多,不會隨便給人甩臉色看,但也不是那麽喜歡蠅營狗苟的,“白先生今日不在宮中,諸位還是請回吧,想想如何治水方才有效。”

而此時那位白先生究竟在何處呢?

他正在城門口,坐在黑色的軟轎裏,掀開鏈子往外看,城門口走進來兩個牽著馬的江湖人,一個道士,一個和尚,道士白發如雪,和尚袈裟勝火,這畫麵,看得新奇。

而且這兩人還不停的在鬥嘴。

道士說:“你怎麽就跟來了呢?”

和尚說:“興你來就不興我來啊?”

道士:“我來看我徒弟,你來幹嘛?”

和尚:“看你看徒弟。”

道士:“你會說人話嗎?”

和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路邊的轎子掀開個簾子,一道溫潤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兩位前輩,別來無恙。”

釋無心一瞧那人的頭發,“嘿,後生,你怎麽跟這老道一樣了。”

可不是麽,秋戌子也覺得神奇,跑到那人身邊,兩人的頭發互相輝映,可不一模一樣麽,跟父子似的。

秋戌子問:“怎麽稱呼?”

“叫晚輩阿白就可以了。”

阿白下了轎子,帶他們慢慢往前走,沿途給釋無心介紹著長安的風土人情。

秋戌子看了他好幾眼,“眼睛好了嗎?”

“好一點了,現在大約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行走已無大礙。”

此時距離新帝登基已經過了大半年,北方終於徹底平定,於是秋戌子和釋無心便到長安來走走。

最主要,是來找某個玩得樂不思蜀的小徒弟。

“我家小楠竹呢?”釋無心對楠竹也頗為想念,這可是個好孩子啊,他平常喝醉了酒,秋戌子隻會把他扛起來扔街上,李晏在旁邊樂嗬嗬的看,順便還搭把手,隻有楠竹這個暖心的小家夥會哼哧哼哧把他拖回去,還給他蓋被子。

“他這幾日跟著謹之回歸鶴派了,明日便回來。”

“嘖嘖。”釋無心瞅了一眼秋戌子,“徒弟大了不留人啊。”

秋戌子白了他一眼,拂塵一掃,“你個沒徒弟的少來說我。”

釋無心手裏拿著佛珠,豎掌在前,“阿彌陀佛,那是貧僧收不到徒弟嗎?那是貧僧不想收徒弟。”

“那就別來惦記我徒弟。”

“做道士有什麽好的?”

“做和尚有什麽好的?整一個大光頭,下雨都不用打傘。”

兩位武林老前輩的對話如孩童一般幼稚,阿白聽得忍俊不禁,“前輩餓了嗎?我在前麵酒樓裏訂了位置,不如先去坐一坐?”

“還是後生想得周到。”釋無心拍拍他的肩,“有酒有肉嗎?”

“有,美酒配佳肴。”

“妙。”

酒樓自然是全長安最好的那一家,算在攝政王賬上,想點什麽就點什麽。

隻是吃到一半,零丁就從宮裏過來了,先跟秋戌子和釋無心行了個禮,便對阿白道:“先生,王爺說他頭疼。”

釋無心抬起吃的滿嘴油的臉,“這小子可算遭報應了,不過他頭疼就去找太醫啊,找這兒來幹嘛,沒見我們正在吃飯呢嘛。”

阿白無奈,“前輩別理他,他好著呢。”

零丁其實也很樂嗬,“先生,話可不能這麽說,你一個人出來玩兒也不帶王爺,他忙著批奏折又沒空出來,心裏憋著氣呢。”

“他都幾歲了還想著玩兒?”釋無心咬了口雞腿,埋汰他。

秋戌子瞥了他一眼,“你還比他大一輪呢。”

阿白想了想,道:“零丁,你回去跟他說,今兒個我跟關大人約好了要共飲幾杯,晚上也不回去吃了,讓他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好嘞。”

零丁得了回話,立刻回宮。

正在禦書房批閱奏折的李晏聽了,挑著眉,“怎麽又是關卿辭,他就沒別的朋友了嗎?”

“王爺,還有秋戌子前輩和狂僧前輩在呢。”

“哦,這兩個不用理他們。”李晏說著,皺眉看著手中的奏折,大筆一揮,寫下四個筆走龍蛇的大字——狗屁不通。

翻開下一本,乏善可陳——本王知道了。

再下一本——字醜。

零丁忍不住道:“王爺,陳將軍是位武將,字不好看也是人之常情……”

李晏氣不打一處來,“你看看這文章,七竅就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本王說他字醜簡直是抬舉他了。”

零丁也是對王爺深表同情,每天看這麽多奏折,真是一大折磨。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武將們為了表示對攝政王的推崇和支持,大字不識幾個的也開始建言獻策,文官們懷疑攝政王的治世之能,總愛上折子指手畫腳,忠言逆耳,李晏一邊要表示感謝吧,恩威要並施,可實際上恨不得糊他們一臉。

所以,他有時候心情不好也不是沒理由的。

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及至傍晚,李晏終於粗粗把折子都看了一遍,把重點跟進的折子拿出來放到一邊,他站起來揉了揉肩,看了眼天色,道:“零丁,準備出宮。”

“王爺,去大理寺找關大人麽?”零丁一邊幫李晏係上披風,一邊問。

李晏勾起嘴角,道:“你以為他真撇下我去找關卿辭了?”

說是這麽說,李晏從玄武殿的捷徑出宮,去的還是大理寺。

拐過街角,遠遠的就看到有個人坐在大理寺門前的台階上,李晏不由加快了腳步,那人聽見腳步聲,也抬起頭來,目光在半空相接,相視一笑。

李晏脫下披風把他裹好,牽著他的手拉他起來,“怎麽坐在地上,那麽涼。”

“也不過才一會兒。”阿白說著,指了指門裏,“你師父和釋無心前輩都在裏麵喝酒呢,棲微道長也來了,關兄作陪,你要不進去喝兩杯?”

“不進了,進去了也是給那三個倒酒,這美差就留給關大人好了。”李晏說著,牽著阿白沿街慢慢的走,“難得出來一次,陪我走走罷。”

燕三白問他:“餓了嗎?蔡大叔的餛飩鋪子應該還沒有收攤,過去吃一點?”

“你吃了嗎?”

“沒有。”

李晏笑了,“那快走罷,蔡大叔知道我們這麽晚還沒吃上東西,又該說了。”

餛飩鋪子是查歸鶴派那件案子時,李晏帶他去過的,鋪子的主人依舊是那個忠厚老實的蔡大叔。朝堂上被罵慣了的文武百官們大概不會知道攝政王還有這麽親民的一麵,也不會想到一個賣餛飩的糟老頭子,還能對他說道。

“王爺啊,哎喲你們怎麽這麽晚啊,再晚一步老頭子我可就要收攤啦,來來來,快來,這麽晚還沒吃飯真是造孽哦。”

香噴噴的餛飩新鮮出爐,李晏照舊先拿過阿白的那一碗,幫他吹涼,再端到他麵前,囑咐他小心燙。

蔡大叔這大半年來見得多了,就把李晏那碗晚一些盛起來,李晏喜歡吃燙的,溫了就不好吃了。

這看得久了吧,很多事情都落在眼裏,響起坊間那些關於攝政王和白先生的流言蜚語,蔡大叔就直搖頭。

看那麽清幹什麽呢,做人嘛,就是要難得糊塗。

更何況,這不看著挺好的嘛。蔡大叔又看了兩人幾眼,愈發覺得有些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填飽了肚子,兩人又沿著長街慢慢的走。

小粽子剛登基那會兒,長安城裏下了宵禁,如今又解了開來,每天晚上都很熱鬧。前幾日北街那兒還辦了一場廟會,李晏原本打算帶阿白過來看,可惜南邊發了大水,急報傳回來,李晏就隻好作罷。

今天晚上,算是補償了。

往人多的地方去,河邊有人在放花燈。李晏順手在路邊買了兩個麵具,他們一人一個,披風上還有兜帽,足以遮住阿白那過於顯眼的發色。

兩人慢悠悠的走,混在人群裏,說著家長裏短。如今阿白身體好了許多,在宮中無事,便做了小粽子的夫子,原來的太子太傅起初還不放心,大抵不過是因為坊間關於攝政王和白先生的有些傳言並不好聽,曾經討喜的俠探不見了,如今換成一個滿頭白發卻依舊好看的白先生深居宮中,對於那深宮內院裏的事,百姓們的想象力總是特別豐富。

但有句話,叫日久見人心。

老夫子覺得白先生不是那樣的人,從一個人的詩文裏能讀到他的風骨,而他上課的時候,小太子確實聽得比以往都要認真,下課了也總愛黏著他,兩個人相處起來,比一般的師生要濡慕得多。

他也時常目睹下了朝,被氣得沉著臉的攝政王跑過來,不消一會兒表情就柔和下來,嘴角也有了笑意,那模樣,難怪攝政王一發怒,百官們就想著白先生救命。

於是老夫子心安理得的過起了悠閑的日子,把教導皇帝的重任交到了白先生手裏。攝政王也表示很滿意,這樣至少不會讓他覺得太無聊。

此時一路走著,阿白心裏對小粽子也多有掛念,忍不住念叨道:“小粽子最近的功課做的很好,你上次答應他要帶他出來玩兒,什麽時候得兌現了,免得說你騙他。”

“好,都聽你的。隻是你不要再答應他晚上一起睡了,別把他給慣壞了。”

“他還小。”阿白無奈。

“小什麽,再過幾年就可以娶媳婦兒了。”

李晏說得理直氣壯,無非是覺得晚上的小粽子太礙事,這小家夥礙事也就罷了,睡覺的時候跟個八爪魚似的纏著你,還非要睡中間。

可氣。

阿白搖搖頭,笑得無奈又寵溺,看見前麵有個賣風箏的,便停下來蹲在攤前挑了一個,“你說是小燕子好還是老鷹好?”

李晏挑眉,賭氣,“你要買給小粽子,就該買個女鬼。”

阿白抬頭看他,晃了晃手裏的風箏,“要不給你也買一個?”

李晏負著手,想他堂堂攝政王,怎麽還會要這種小孩的玩意兒。

硬撐了一會兒,“我要一個小燕子的。”

“那好吧,給你買小燕子的,給小粽子買老鷹的。等天氣好了,我們在花園裏放風箏。”

買了回去的路上,李晏還是忍不住道:“別把本王當小粽子哄。”

“你跟小粽子慪氣,就是跟小粽子一般大。”

李晏氣樂了,一手攬住阿白的腰,湊過去在他耳邊,“要不你晚上試試,我是不是跟他一般大?”

阿白惱羞成怒的瞪他一眼,兩人這般親密無間的鬧騰著,頭上的兜帽就滑了下來,不期然露出滿頭銀白,在月華照耀下美得不像凡間所有。

李晏抓準時機扣住他的手,低頭親吻那越來越愛念叨的嘴唇,在這長安,在朱雀大街上,街邊的燈拉長了他們的身影,在地上緊緊纏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