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此間的少年(一)

汪敏從皇宮出來,一個人慢慢的走在朱雀大街上,尋思著該給娘親和妹妹帶什麽東西回去。自從他們搬到歸鶴派內居住後,離長安有了些距離,置辦東西總是很不方便,山上也沒什麽同齡的孩童,妹妹整日看師兄弟們練武雖然也挺熱鬧,但總好像缺了點什麽。

想起以前父親還在時,他總是讓妹妹騎在他脖子裏,帶著她到街上去玩兒,買一個風車在手裏,捎帶一串糖葫蘆。

就給她多買些玩具和零嘴吧,汪敏如是想著,看見街邊有家賣零嘴的店鋪,便轉身進去看看。

店鋪旁邊是家書鋪,汪敏進去的時候,正巧看見一個年輕的書生從裏麵走出來。汪敏多看了他一眼,蓋因這人雖穿著最普通的粗布衣裳,也才十五六歲的模樣,但眉宇間英氣繚繞,很精神,跟長安城裏到處可見的文弱書生有些不一樣。

雙方打了個照麵,對方看起來挺開心的,完全沒注意到汪敏,就大步流星的走了。汪敏便也沒放在心上,抬腿走進店鋪。

隻是沒過一會兒,外麵忽然傳來一陣喧囂,汪敏隱隱的聽見有人喊抓小偷。他急忙出去,被阿白指點過的輕功如今愈發純熟,幾個起落就到了事發地點。

隻見人群圍攏裏,剛才打過照麵的書生單膝跪地壓著一個小廝打扮的中年男子,完全算不上強壯的手臂牢牢的反剪著那人的手,“你跑啊?再跑啊?敢偷你爺爺的錢,你腦子鏽掉了!”

得意而略帶張揚的語氣,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生氣,讓那張原本隻是清秀的帶著灰塵的臉,都分外顯眼起來。

還有這手勁,可不像一個隻會讀書的人呐。

“哎喲爺爺、爺爺,我錯了!你快放開我吧……”那賊也是怕了,誰能想到一個窮書生,還能有這力氣。

“下次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你快放開我吧,痛……”

“哼。”書生鼻孔裏出氣,“你可別想這麽簡單就算了,走,跟我去見官。”

“對!去見官!”旁邊的百姓出言讚同,有幾個三大五粗的還撩著袖子走出來,“小兄弟,我們來幫你!”

那賊人很快便被五花大綁著押去縣衙,那書生從地上撿起自己的錢袋,拍拍身上的塵土,咬文嚼字的道了幾聲謝,卻不願意跟著一起去衙門,隻說‘自己還有急事,就麻煩諸位了’。

待人群散了,他就鬼頭鬼腦的混進人堆了,臉上露出一絲焦急來,似乎急著去哪兒。他以為自己做得挺隱蔽的,可不知道有個歸鶴派掌門站在一旁,盡收眼底。

汪敏看著這書生雖然行為古怪,但不像壞人,便也不願多理會,然而那書生沒走出幾步,忽然神色一變,緊張的左右張望了一下,抄起路邊一賣菜老農的空竹筐就往自己身上一套,整個人迅速蹲下讓大竹筐把自己罩住,便一動不動了。

這又是哪一出?

汪敏狐疑,這時,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咦?這不是謹之麽?”

回頭,就見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老者站在身後,慈眉善目的看著他。汪敏連忙行禮,“學生見過言夫子。”

汪家還沒出事前,汪敏在國子監上學,這是當時汪敏的禮科老師,言正。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師,汪敏雖然為了歸鶴派的事情已不在國子監求學,但論起來,也還算是言正的門生,還是屬於得意門生的那一種。

是以言正每次看見汪敏,總是忍不住要感歎一番——這得意門生竟然撇了讀書人的身份,去做那江湖人打打殺殺,他何其心痛啊。

“謹之啊……”果然,言老夫子又念叨開了,汪敏隻得在旁悉聽教誨,好一通之乎者也噫噓唏。

待老夫子終於念夠了,想起自家夫人還在等他回去用膳,才捋了捋山羊胡子,走了。

汪敏鬆了一口氣,躲在街邊竹筐裏的書生也鬆了一口氣,可他正想走,罩在身上的竹筐就忽然間被人掀開,他錯愕的抬頭,刹那間與汪敏四目相對。

他剛剛不是還在那邊嗎?!書生心裏驚訝,仔細觀察,這人腰間配著劍,氣度不凡,是個……江湖人?

“你躲在這兒做什麽(你幹嘛掀我竹筐)?”兩句話幾乎同時響起,兩人對視著,頓了一下,又異口同聲,“你先說。”

汪敏:“……”

書生:“……”

書生拍拍屁股站起來,打算先走為妙。

汪敏伸手攔住他,“你是國子監的學生?”

書生轉頭看他,“跟你有關係嗎?”

“你剛才在躲言夫子,他是我的老師。”

被一言戳破,書生挑起眉,“你怎麽知道我在躲他?興許我隻是特別喜歡蹲在竹筐裏呢?”

汪敏也挑眉,“喜歡蹲竹筐?”

“是啊,你沒有蹲過,怎麽知道蹲在裏麵舒不舒服。”書生睜眼說瞎話不帶打草稿,旁邊竹筐的主人,那個賣菜的老農奇怪的瞅了他幾眼,像看著什麽傻子一樣,把買來的一窩小雞往竹筐裏一放,挑著擔趕緊走了。

書生摸摸鼻子,不以為意。回頭瞪著汪敏,“你再抓著我,我可要喊非禮了!”

汪敏還從來沒碰見過這樣的書生。

很奇怪。

不像是國子監那幫整天之乎者也的老學究能教出來的,倒像是那座青山裏的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一張嘴,便能語出驚人。

但是印象倒不壞,隻是覺得很有個性。

思及此,汪敏放開他,道:“西舍靠近歪脖子柳的院牆上,有一個隱蔽的洞,撥開藤蔓就能看見。”

“嗯?”書生不解。

汪敏卻不再說明,“方才是我唐突了,你走吧,再不回去可就要遲到了。”

語畢,汪敏便拱手告辭。書生被他這一提醒,頓時想起來還有正經事要辦,一拍腦門,拔腿就跑。

跑的路上想起剛才那人的話,西舍的歪脖子柳?難道是國子監的那棵?他越想越有可能,否則那人怎麽可能知道國子監校舍裏還有這麽一顆奇形怪狀的歪脖子柳,於是他緊趕慢趕的過去一看,撥開藤蔓,那裏果然有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

嘿,這下可以不用翻牆了。

書生偷偷進去,再把藤蔓恢複原狀,摘掉身上沾著的葉子跑進校舍,看到大家都還在,不禁鬆了口氣。

這時一個相熟的同窗看到他,“哎呀扶笙你怎麽還在這兒,快去換衣服,齋戒的時間到了。”

“馬上就去!”扶笙應了一聲,風風火火的跑走了。

蹬蹬蹬的腳步聲回**在木製的走廊裏,年前剛剛被幾位大臣親自修理好的校舍意外的結實,一扇扇書窗裏傳來朗朗的讀書聲,細碎的陽光透過窗上的雕花格子灑落在書頁上,點燃了墨香。

這隻是尋常生活中的一小段故事,看起來那麽不起眼,卻又好像有些意外之喜。汪敏偶然在長安街頭碰到了一個有些特別的小師弟,扶笙偶然從素未謀麵的師兄那裏得到了自由出入國子監的捷徑,皆各自安好。

隻是汪敏沒有特意去打聽國子監來了哪些新生,扶笙也無從得知汪敏究竟是誰,日子就這麽細水長流的過去了,直到某一天,國子監忽然出了一樁事情。

那天汪敏進宮,有事去見他白大哥,然而他剛走進重霄殿,就聽到他語氣不太對,聽起來不是很愉悅的樣子。

然後他往裏一探,就見京兆尹裴宋在裏頭。

這可是個稀客呐。

“此事說大不大,不過是錢財失竊,數額也不算大。但說小也不小,國子監乃是大周最高學府,裏麵都是讀聖賢書的人,做出此等事情,實在有愧先賢,你且去查,不用在乎誰誰誰的身份,若出了什麽事,盡可來稟報我。隻有一點,凡事一定要講求證據。”

阿白的冷淡顯然不是針對裴宋,裴宋走後,他瞧見汪敏也沒空招待,招來零丁,“你家王爺呢?”

“王爺在禦書房呢,我這就去把他叫回來。”零丁很狗腿,打算賣主求榮。

“不。”阿白拒絕了,“我自己去找他。”

乖乖,這可不妙了。零丁想給王爺通風報信,可時間來不及了,阿白武功雖去了七成,可這近一年時間恢複得也很快啊,嗖嗖嗖的人就不見了。

禦書房。

李晏正在低頭批閱奏章,一陣風吹過來,門忽然開了,一抬頭,就見鮮少光顧的阿白走了進來。看這表情,是要東窗事發。

“你把扶笙接到長安來了?”阿白問。

李晏站起來,走過去牽過他的手,讓他坐下,“你知道,扶笙有抱負,可大青鄉那地方能讀什麽書?”

“那你為何瞞我?”阿白想不通,這有什麽好瞞著的。

“這你可錯怪我了。”李晏討好的給他捏肩,“扶笙的養母年初的時候病死了,我想著他一個人無依無靠的,若為了生計,難免不能繼續讀書,就差人把他接到了長安。原本是想等他到長安時再跟你說,給你一個驚喜,可是扶笙他不願意讓我告訴你啊。你想,當初你跟他是做了約定的,可如今他還無所成就,他又是個有誌氣的,難免羞於見你。”

阿白這才釋然,想想扶笙的性格,確實合情合理。

“所以你就把他安排在國子監了?”

“是啊,我數次觀他文章,是個可造之材。明年科舉,估計你就能看見他大放異彩了。”

聞言,阿白的眸光不禁柔和起來,但隨即又道:“不過現在卻是有個麻煩,國子監發生了竊案,扶笙被牽扯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