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木箱子

這個世間沒有什麽鴻溝是俠探跨不過去的,也沒有什麽高山是俠探翻越不了的。落雁穀如是,小小的無牙山當然亦如是。

阿白讓白庸先回白府,轉告阿蒙讓他去探聽天華派最近動向,而他自己則再次來到了無牙山,站在那亂石前,看著已經徹底幹涸的流水,斂眉沉思。

這四周都找遍了,並無什麽特殊之處,可為何昨夜的變故獨獨發生在這裏?

是了,還有那條斷了的水源,它究竟來自何方?看昨日黎青奮力扒拉著亂石和泥土的模樣,似乎這條水流便能指引他方向。

山岩崩塌,水流斷絕,難道水流的源頭是在山岩之後?

似乎也隻有這麽一個解釋了。

山風**起他的衣角,下一個呼吸,他就已經踩著那看起來高聳入雲的亂石山,快速登頂。

說是登頂,其實這裏離真正的最高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無牙山更像是一片連綿的山丘,你翻過這一座山,也許還有後麵的千千萬萬座。

頂上山風冷冽,阿白仔細搜索著,可這裏除了亂石還有雜草,似乎什麽都沒有。

“呼”阿白做了個深呼吸,五感封禁*隨之運起。

阿白的世界裏,頓時隻剩下風的聲音。來自各處的風,自九天之上,或他的腳邊。

對,風可以告訴他眼睛看不到的事實。

靜靜地感受了許久,久到阿白仿佛快要與山川同呼吸,他驀地睜眼,順著方才感知到的風的路線,走到某處,半跪下來,一掌拍下!

腳下的山石忽然開始震動,幾乎是瞬間,阿白所在的地方忽然向下坍塌,阿白也隨之墜落!

而與此同時,被安排著在白府休息的黎青,忽然間推開房門走出來,見院中無人,便徑自穿過院落,腳步沒有絲毫停歇。

“吱呀——”老舊的木門發出聲響,他跨過門坎,一腳踩在飄落在門外的桃花瓣上,而後回身關門。

那緩緩關上的後門裏,那張書生氣的臉龐,複又重新露出人麵桃花般的笑靨。

這廂的門關了,那廂的門卻又開了。

那日前去請阿白過府的袁管事領著一人從黎府後門正對的那條偏僻巷弄裏而來,打開偏門進去,骨子裏依舊戴著倨傲,可神色間卻不再敢多流露半分——對於這些總是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江湖人,他也是怕了。

“方俠士,老夫人就在裏麵,請。”

此人正是那日與阿白偶遇的天華派弟子方天朔,聞言略一拱手,便推門進去。華服的老太太依舊跪在佛像前,閉著眼撚動著佛珠,嘴中念念有詞,神色莊重。

方天朔看著,掃了一眼她座下的那個蓮花蒲團,竟有種這位老太太比佛像更像佛的錯覺。

“拜見黎老夫人。”

黎老夫人虔誠地念著經,許久才回應,“坐吧。”

可方天朔卻不敢輕易地坐下,依舊保持著站立,道:“坐就不必了,此次前來多有叨擾,在下隻想問幾個問題,希望老夫人能解我疑惑。”

黎老夫人仍閉著眼,撚著佛珠的手卻已放在膝蓋上,“何事?”

“是這樣的,老夫人,您也知道,我派中前輩與故去的黎大人交情莫逆,所以想問問”

“黎大人?”黎老夫人卻驀地打斷他的話,“我兒已逝去多年,實在不知你等江湖人為何還要尋上門來。我黎家世代為官,何曾與你們有過牽扯?”

“可是老夫人,我說的話都千真萬確,黎大人生前確實與那位前輩交好,有信物為證。我此次前來也並非要攀什麽關係,隻是想找回本派寶劍,不知老夫人可否看在逝去之人的麵子上,襄助一二?”

“如此,倒也可以。”黎老夫人說著,伸手撥弄了一下身前的小香爐,“你便先在我府上住下吧,一有消息,老身會通知你的。”

方天朔連忙推辭說不用,這小小的陰暗佛堂讓他稍有不適,打算問完就走。可他說著說著,忽然覺得一陣頭暈。正想著怎麽回事,忽然發現內力也運轉不來了,整個人頭重腳輕,意識漸漸混亂。

他驀地看向黎老夫人,“老夫人,你!”

黎老夫人靜靜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睛裏古今無波。

待看到方天朔終不敵藥力,頹然倒下,她才又緩緩轉過頭,閉眼撚動佛珠,道一聲:“阿彌陀佛。”

而此時,阿白舉目遙望。

山岩遮蔽的頂端,霍然開了一個缺口——那是他剛剛掉下來的地方。

天光從那缺口中灑落,直直地投射下來,落在一棵正含苞待放的梨花樹上。山中歲晚,花樹還未綻放,那明亮天光被四周陰暗襯得朦朧而又迷離,在簇擁著的花骨朵上,暈染著光華。間或有一滴水從頂上岩石的縫隙裏掉下來,“滴答”,落在那白色的花瓣上,亦或是梨花樹下,那斜斜□□墳塚的古劍上。

一棵樹,一座墳,一把古劍。

這就是藏在那崩塌山岩之後的秘密,阿白緩步走過去,蹲下來撫去那劍上的灰塵,劍刃處原本題字的地方已然被人刻意毀去,這便成了一把無名劍,靜靜地守著不知道是誰的墳塚,卻經年也沒有生鏽。

這是一把好劍,它的主人也不該是什麽籍籍無名之輩,但阿白搜索枯腸,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江湖中有哪位大俠最終會葬在這裏。

他複又站起來,舉目四望。

這裏除了被天光眷顧的這一小塊天地,其餘地方都很昏暗,阿白重新運起五感封禁*,才終於在那昏暗中發現了另外的東西。

那是一棟破敗的小木屋,已經塌了一角,門口張羅著蜘蛛網,簷角下掛著的鈴鐺也早已失去了脆響,被厚重的灰塵覆蓋著,難以再被吹動。

因為風不再光顧這裏。

頭頂那片天空被叢生的藤蔓漸漸掩蓋,天光越來越少,也就再沒有人來過這裏。

阿白想自己大約是第一個,推開那吱呀作響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塌的木門,窺探到屋子裏的情形。屋子裏的擺設是尋常人家模樣,很簡單,阿白打開碗櫥,三隻碗從大到小依次疊著,昭示著這個避世而居的家裏究竟有幾個人。

一家三口?

阿白忽地想起外麵的墳塚,那墳塚裏又埋著幾個人?看這三隻碗,其中的孩子必定還小,難道他們都死了嗎?如果都死了,又是誰幫他們下的葬?

關鍵是,這個木屋裏,沒有任何能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

他們到底是什麽身份?

阿白想著想著,便陷入了沉思。待回過神來,已不知不覺在這裏過了許久。再枯坐下去也毫無意義,阿白又做不出隨意挖墳的舉動,於是便決定先回去細查。

可他剛運起輕功,躍出那洞口,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扶住了他前傾的身體。他警覺地反擊,然而那撲麵而來的熟悉感,讓他本能地停止了動作,任自己撲到了那人懷裏。

抬頭,“王爺?你怎麽會在這裏?”

雖是平靜克製的語氣,可李晏還是從中聽出了驚喜。

他擁住好久未見的人,把頭埋在他頸窩裏,天地間仿佛都是他心愛的俠探的氣息,讓他心生雀躍。

“王爺?”阿白反手抱住他的背,語氣帶著無奈,嘴角卻不禁上揚。其實不用問他也知曉,定是這個越活越像個頑童的攝政王殿下,耐不住寂寞又從宮裏跑了出來。

但阿白並不想訓誡他,因為這幾年來初次分別,他的心裏也甚是思念。

長久的擁抱過後,李晏放開他,複又看了一眼那洞口,道:“我狠心的狀元郎,你把我一個人拋在長安,我還以為你是來江洲遊山玩水的,怎的又上天入地來了?”

阿白摸摸鼻子,“說來話長,我們邊走邊說罷。”

路上,阿白將這些日子以來的見聞都一一說給李晏聽,李晏微蹙著眉若有所思,而不等他們走到山腳下,便瞧見阿蒙從山路小徑迎上來,“王爺,白先生,黎青不見了。”

阿蒙的臉上笑意全無,這次的事情,完全是他的失職。但其實包括阿白也沒有想到,偏要賴著的黎青,會忽然自行離開?是以他們根本沒有特意派人看管。

“有線索嗎?”阿白微微皺眉。

“我一路追蹤,有人說曾瞧見他一路往城東去了。”

“城東?”阿白記得,黎府就在城東。

阿蒙點頭,顯然他也想到了這個,“我已派人去黎府證實,因此事奇怪,所以先來此稟報。”

阿白與李晏對視一眼,當即趕回城內。

而待他們剛踏進白府,一早便等著的下屬抱拳稟報,“黎青確實回了黎府。”

“可是光明正大走進去的?”李晏問。

“是,王爺。”

這便奇怪了,先前的黎青明明死活不肯回家,為何忽然又改了主意?

“即然不解,不妨去看一看。”李晏說著,拿著折扇的手背在身後,說走就走。

阿白莞爾,舉步跟上。

片刻後,城東黎府。

又恢複了彌勒佛模樣的阿蒙上前敲門,前來開門的正是那位管事袁通,他本就要奉命出門,誰知門一打開,就看見那個笑麵虎一般的野蠻隨從,登時氣不打一出來,反手就想關門。

然而一隻從大紅寬袖裏伸出來的手,卻牢牢地抵住了朱紅大門。那手的主人長著一雙狹長鳳眸,正笑盈盈地看著他,“你想關本王的門?”

很好,你已經成功地引起了本王之注意。

一大片張揚的緋紅撞入視線,袁通的大腦有一瞬地回歸了原始鴻蒙。

而後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你是、王、王、王爺?!”

“對,正是本王。”李晏促狹地眨眨眼,而後把門用力一推,寬袖一甩又重新背回身後,閑庭信步般走了進去,邊走還邊感歎著,“看來本王久居長安,外間的百姓都快把本王忘記了,唉”

歎一口氣,他又轉頭看向阿白,“狀元郎總還記得本王吧?”

這心眼兒小得,到底要把阿白把他留在長安之事記到何時?

阿白無奈微笑,“是,縱有來世,亦不敢忘。”

李晏這才點頭,略略滿意。

袁通這才回過神來,想著要趕快進去通報。然而李晏和阿白什麽速度?根本沒有給他留下通報的機會,便已進了內院。

但奇怪的是,他們一路上沒碰到一個黎府下人,正欲詢問一路小跑著跟在後頭的袁通,卻聽院落更深處,忽然傳來一道異響。

阿白和李晏對視一眼,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刹那間便循聲遠去。

袁通跑得氣喘籲籲,攔也攔不住,轉頭看阿蒙,誰想到這人也微微一笑,翩然遠去。袁通跳腳——真是氣煞我也!

內院最深處,一座碧瓦小樓前,身形佝僂拄著龍頭拐杖的黎老夫人,正怒視著跪在地上的黎青,聲音暗啞,卻重得教人心顫,“你啊你!到底還要執迷不悟到何時?!為何你就不能像個常人一樣,你非要把祖母氣死嗎?!”

“祖母,我”黎青抬頭看著她,臉色虛白,但那雙黑亮的眸子裏,卻寫滿了堅定,“祖母,求求你不要再這樣了,不要再給我找大夫,我沒病,真的沒病!”

“你!”黎老夫人被氣得仿佛每一根銀絲都在顫抖,龍頭拐杖幾度想舉起來狠狠打下,但看著黎青的臉龐,終是沒忍心。

回頭,她怒不可遏地吩咐著下人,“把那些東西通通給我扔池裏去!把公子給我關起來,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放他出來!”

下人們連忙應聲,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然而黎青卻倏然睜大了眼睛,當他看到一個護院拿起地上的木箱子就要往小樓前的錦鯉池裏扔時,心底陡然爆發出一股力量,讓他猛地掙脫了身旁兩位婢女的鉗製,踉蹌著衝過去。

“不要!”

然而還是晚了。

撲通一聲,木箱子砸入水中,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黎老夫人見狀,胸中的不平之氣終於稍稍紓解。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黎青竟然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

“青兒!”黎老夫人頓時大驚失色,下人們也登時亂作一團。

然而黎青卻置若罔聞,嗆了好幾口水,仍然奮力地朝那個漸漸下沉的木箱子遊去,眼睛裏,仿佛也隻看得到那一隻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