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巴掌◎

方柔驚愕地望著他, 他幾乎沒有避忌,隻是聲音稍稍壓低了些,可屋內這幾人聚能聽清。

她緊張地掃過那幾人的臉,隨即又把目光停留在張成素臉上。他易容改貌, 比裴昭還要不起眼, 可那熟悉的聲音卻立刻讓方柔辨認了出來。

她不敢接話, 最後又瞥了眼秦五通,誰知他卻信然垂眸, 細細替她摸脈。

那兩名穩婆也如若未聞那般整理著背來的包袱,方柔瞧了一眼, 似乎是接生之時才會用到的物件。

方柔終於忍不住:“張副將, 你怎會……”

她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隻覺裴昭瞞她太深。

過了會兒才終於反應過來,瞪著張成素:“你要把孩子帶走?”

張成素與秦五通對視一眼,稍稍後退半步。

秦五通抽出針灸帶,仔細整理,邊低聲道:“王妃,老夫皆下來所言諸事, 你須得仔仔細細聽清楚。”

方柔不安地揪著薄毯, 沒有點頭, 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秦五通卻自顧自道:“老夫稍後將為你施針催產,你一定記著, 再疼、再難也不可發出動靜。否則,等到驚動寧王殿下,隻怕此計功虧一簣。”

方柔瞪大了眼, 被他這句話嚇得說不出話來。

秦五通不待她追問, 繼續道:“你隻需聽清穩婆的囑咐, 該如何運氣用力,如何忍耐,她們會傾盡所能幫你緩解痛苦。”

方柔的心劇烈跳動著,她惶惶不安地望著屋內眾人,終於問出口:“可這孩子……”

張成素打斷她:“方姑娘,若孩子留在王府,你該如何全身而退?”

方柔訝然地望向他,秦五通已朝穩婆使了個眼色,她們小心翼翼地讓方柔睡下,又輕輕推她側過身,此事已由不得方柔控製。

張成素行至一旁,避開不雅,繼續道:“方姑娘,你安心聽秦居士所言,我在外候著。時機難得,你吉人天相,一定不能有事,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方柔還未來得及說話,隻覺腰間一麻,她這回竟清晰地感知到銀針刺入皮膚的輕微痛楚。

她一時神思紛亂,最後隻清清楚楚聽得這句話,她一定不能有事。

不僅她得活著,這個孩子也必須安然無恙地順利誕生。她的心跳飛快,五指默默中已攥在了一起,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分去了腰間的不適感。

很快地,她察覺到腿.間.湧出一陣暖.流,還沒來得及低.呼,一陣劇烈的痛.楚席卷全身,她張大嘴,在驚呼出聲之際,穩婆眼疾手快地往她嘴裏綁上了一條軟巾。

那聲哀嚎被扼止在喉腔,最後她隻發出一聲悶哼。

方柔的額上霎時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腦海中隻有一個念想:好疼,鑽心剜骨般的劇痛一陣陣襲來。

她的手無力地拽緊床幔,那是穩婆方才塞進她手間借力的工具。

方柔劇烈的搖著頭,耳畔的所有動靜都飄遠了那般。

她意識空茫,從沒人與她真切地分享過生孩子的痛楚,她的阿嫂沈映蘿天生不得生育,身邊更沒有旁的親人長輩能與她傳授經驗,這與她所有的想象都不相同。

她到後來兩臂脫力,再也拽不動那床幔,掌心已被掐出來幾道深深的紅印,可耳畔隻聞得穩婆不住在說:“王妃收力,現下可沒到時候!”

她的眼中沁出了大團淚珠,到後來,甚至連哭也沒力氣。

穩婆扒開她的嘴,秦五通朝她的舌下壓了枚藥丸,緊接著,那軟巾又重新塞了回去。

此時的西辭院風平浪靜,春桃毫無察覺在小廚房外悉心煎藥看火。

午後烈日當空高懸,不知何時竟起了陣秋風,王府那頭的逢春院熱鬧非凡,下人們忙得不亦樂乎,都在今日的夜宴做最後籌備。

馮江整日都因夜宴一事忙得抽不開身,現下更被沈清清拉住點見秋禮,說今後都得還人情,不可怠慢。

小南門人來人往,今日天時好,府兵有些倦怠,他們不時抬頭望向遠空,心中暗歎真是秋高氣爽好節氣。

無人知曉,西辭院正醞釀著一件極大的動**。

如這靜秋的午後,屋內氣氛膠著緊張,張成素背身默數,一心隻盼方柔盡快渡過此關。

就在第一縷暮光將落在西辭院之際,穩婆終於道:“王妃,快了,快用力!”

方柔像是瀕死前回光返照那般,鬢發已濕透,掌心滿是細細的血痕。她痛苦地轉過頭,望向遠處軒窗,透過那道縫隙,她能瞧見天空的一角。

心中的衝動猛地撞擊開來。

她閉上眼,無聲中奮力掙紮著,終於,她身子一鬆,那黏.滑的感覺擦.過.腿邊,穩婆終於輕手將她嘴裏的軟巾摘了下來。

方柔意識混沌,像是要昏過去那般,秦五通又及時給她施了五針,猛地強拉回她的神思。

屋裏沒有喜悅的賀喜聲,氣氛低沉,甚至沒有人開口說話。孩子發出一聲低微的啼哭,方柔生出一股強烈的不安,她掙紮著想要坐起,卻被穩婆牢牢按住。

“王妃,是小郡主,皮膚白生得很漂亮。”穩婆附在她耳畔低語幾句,隨後搖了搖頭,示意她千萬別說話。

方柔無力地別過臉,粗粗地喘氣,隻能依稀瞧見秦五通在翻動一塊長巾,一針施下,孩子的啼哭化作無聲,她隻瞧見一隻小小的腳丫子漏了出來,綿軟、白淨,還在空中慢慢地蹬踏著。

她心中百感交集,眼眶含淚,這一刹思緒紛亂,她竟做娘親了……

這是她的孩子,順順利利足月生產,雖過程令她狼狽不堪,可在此刻,她心中升起無限疼惜。

可她不能瞧上一眼,張成素已即刻繞過屏風走上前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孩子,臉上的表情格外柔和。

緊接著,秦五通攤著一雙沾滿血汙的手,催促道:“張副將,時辰不待,你速速依照計劃離去,嬰孩經不得折騰,我方才施針微淺,不待多久她便會開口啼哭,你切莫再耽擱。”

張成素鄭重地頷首,隨後,方柔見他掀開了那個木箱子,一陣動靜過後,穩婆從裏頭抱出來一團軟布,不知道裹著什麽事物。

隨後,張成素竟將她剛出生的孩子小心地放了進去,又謹慎地往上覆蓋了些什麽事物。

她瞪大了眼,忙開口製止,卻發現嗓子已啞得發不出像樣的聲音:“這是何意?你要帶她去哪!”

張成素快速瞥了她一眼,“方姑娘,我與謝大俠會即刻啟程帶孩子離開京都,日後你們母女二人自會團聚。”

他不再猶豫,忽而大步朝外,突然間大聲喊道:“快派人稟報殿下,王妃急產!”

春桃本還在感慨秋風落日,手裏不時搖著團扇,樂得自在。

忽聽得這句話,猛地起身,一不小心踢翻了藥爐,那瓦煲順著石階滾落下地,登時四分五裂。

她驚懼地望了一眼張成素,幾步朝裏奔去,卻被他橫手一攔:“你還在等什麽?快去稟報殿下!”

春桃一時猶疑不定,在外張望幾眼卻瞧不真切,疑思不定之際,又被張成素催了一句:“裏頭有秦居士和穩婆主持,你能幫上什麽忙?耽誤了時辰,殿下能輕饒你麽!”

她的眼眶霎時就紅了,臉上露出極度恐懼的神情,終於用力地點了點頭,快步跑出院子,直往逢春院奔去。

張成素隻在外留了一會兒,隱約察覺院中已無沉息潛伏之人,料想方才鬧出了動靜,那暗衛早已聞聲趕去皇宮傳話。

他終於穩下心來,定眼望向遠天長歎一口氣,複又回到室內。

這邊動靜鬧開了,穩婆不再躲躲藏藏,她們頻繁地出入浴房,一盆一盆接著水,替方柔清理身子。

張成素知曉西辭院很快將要熱鬧起來。

他望了眼虛弱的方柔,最後附耳在她身前悄聲說了幾句。

方柔虛弱地抬眸,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卻見他謹慎地點了點頭,脫開身,朝她鄭重告別。

他再不猶豫,小心地蓋上木箱,重新挑上肩頭,快步離開了此地。

方柔牢牢地盯著張成素的背影,現下似乎連呼吸也沒了力氣那般。她周身濕.透,穩婆遲遲不給她換上幹爽的衣裳,她知曉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穩婆慢慢走上前,將那長巾退去,方柔怔然望向她。穩婆的懷中躺著個奄奄一息的女嬰,她虛弱而安靜地呼吸著,在懷中吸吮著手指,瞧著十分乖巧。

方柔不敢置信地盯著穩婆,張了張嘴,卻不敢開口說出心中的判斷。

穩婆像是瞧出了她的擔憂,慢悠悠地解釋:“是個可憐孩子,生下來才幾日,月份不足醫不活了。她爹娘底子幹淨,是京郊小村的農戶,追查不到。”

於是,直到這一刻,方柔才意識到,這個計劃有多麽令她不寒而栗。

方柔喘了口長氣,她甚至不敢去想稍後蕭翊會有怎樣的反應。

穩婆打算將孩子抱走作些偽裝,方柔卻啞著嗓子道:“嬤嬤,讓我瞧她一眼。”

她怔了怔,猶豫了片刻,隻稍稍俯身快速給方柔瞥了個大概,嘴裏解釋:“別衝撞了。這孩子命數在此,非人為惡禍,臨了能進王府借個貴人的身份,投胎轉世必能去個好人家,王妃無需掛懷。”

方柔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終於沒再言語。

秦五通做定一切,這才上前稍稍,麵無表情地望著方柔道:“老夫已盡力相助,事成之後,還望裴將軍信守諾言。”

方柔又是一怔。

裴昭與他約定了何事?

不過她轉念一想,又覺尋常,要說動秦五通徹底背叛蕭翊,裴昭必然也用了些手段。

她久在深宮並不知曉外界諸事,行屍走肉渾渾噩噩不足以形容。

到了關鍵時刻,臨頭棒喝那般,忽然見了死而複生的裴昭,又忽而得知他已做了完全的計劃要將她救走。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問一句,他能做到麽?可她就這樣盡信了他給出的承諾。

她不知曉他們從何時便開始籌謀計劃,其中又牽扯了哪些人,做了怎樣的準備,推演過多少次可能有的變化。

方柔與他雖並未相處很久,可她對裴昭有所了解,他知曉他慣常用帶兵演武的那一套投之於許多事物上,於這件事來講,裴昭所布下的暗局要比她如今窺見的細枝末節深得多。

她回想起裴昭與她說的那句話,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的確,她知曉越多,越容易露出馬腳,就如她今日忽而生下了孩子,若她提前知曉會有此事,隻怕早被蕭翊察覺一二。

方柔木然地對秦五通點了點頭,隻是現下,她又該如何應對稍後那滔天洪水?

偷龍轉鳳換她女兒自由,這一招太險太極端。穩婆說這孩子活不成了,蕭翊若知曉此事又當如何?

方柔不敢再想。

院子外已傳來了急亂的腳步聲,秦五通與穩婆對視一眼,那沾了血汙的女嬰被重新裹好,不待院子裏的人全闖進來,他們三人已默契地跪倒在地。

方柔緊張地朝外瞧去,來的並不是蕭翊,她隱隱也有預料。

蕭翊今日在後宮夜宴使臣,哪怕前去傳話的人腳程再快,一個來回也須得用上不少時間。

裴昭早已算準了日子和時機,正如當初蘇承茹幫她那般,他苦心爭取的這半日足以令局勢翻天覆地。

哪怕蕭翊吸取教訓品出這是一個局,又或他覺察出這孩子並非親生,即算他即刻下令封城肅查,那時她的孩子早已跟隨謝鏡頤離開京城。

她努力穩住神思,瞥見老管家的衣袍出現在屏風之後。

馮江進門便瞧見秦五通和穩婆跪著,腳下一軟,霎時再站不住,心中有極不好的預感。

他纏身走進屏風內,不敢抬頭直視方柔,更不敢去看穩婆懷裏的孩子,隻是瞥了眼神色陰鬱的秦五通。

馮江大歎,隻得命秦五通和穩婆盡力挽回,心中卻知曉一場疾風驟雨將要傾覆。

而此時的逢春院仍舊笙歌鼎沸,沈清清坐在主位掩嘴笑著,因秦蘭貞某句玩笑話樂從心起。

她已許久沒再有這樣愜意的心境,無論前來赴宴的人真心假意,有多少是抱著看她笑話的心思,有多少人默默可憐她的際遇,可在當下,她心寧神定。

直到紅果慌慌張張地闖進門,在一旁悄悄與她打眼色。

沈清清這才說:“姐妹們稍坐,我去瞧瞧小廚房那味翅羹。秋日最宜進補,咱女兒家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眾女又是一陣笑。

沈清清緩緩起身,隨紅果出門行步至廊下,此時天色如墨,秋風輕吹,果真是個好日子。

紅果垂眸低聲:“西辭院那位生了,是小郡主。”

沈清清一怔。

她瞥了瞥紅果,沉吟許久,望著院子裏那盞石燈幽幽一笑:“他的手段實在高……”

紅果沒聽清,不解地抬眸望著沈清清,“娘娘?”

沈清清冷笑著搖了搖頭,“起風了,今夜早些散席吧。”

事情傳到蕭翊跟前時,夜宴方啟第一輪祝酒。

各國使臣慣是瞧得準風向的人精,明明皇帝端坐禦台,可人人上前皆先繞去禦台左側,舉酒敬賀蕭翊這位攝政王。

皇帝笑容和善,並不將此放於心上,甚至還關切幾句蕭翊別喝太猛太急。

他今日春風得意,心中所求皆有定數,他暢想著方柔生產後恢複了身子,他們還有那麽多日子好好共處。

他自認當初的忍耐和雷霆手段並無差錯,隻要斷了念想,隻要讓她想清楚看明白,他們又可以變回最初的模樣。

於是,他在興致最高的那一刹,卻見到何沉領著名暗衛,如一年前那般,神色陰鬱地出現在了宴席上。

蕭翊眉心一跳,不知為何,眼前忽而浮起一團黑影,令他霎時失神,忽略了北庭部使臣的敬賀詞。

那使臣狐疑地抬眸,順著蕭翊的視線悄悄回頭,他的目光越過重重人影,沒入了宴席的某個角落。

蕭翊終於回過神,敷衍地喝下那杯酒,臉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不待北庭部使臣走下禦台,他已大步繞過了帷幔,直朝何沉走去。

再之後,這位秋祭夜宴的頭號人物再未入座,眾臣疑思四起,有人傳出話來,說眼見蕭翊神色匆匆地縱馬離了皇宮。

皇帝這才讓眾人稍安勿躁,夜宴仍在繼續。

夜色漸沉,方柔躺在**閉目養神,身體的痛楚已散去,她如今隻覺疲憊無力。

屋裏的人一直跪著,她做不了主,他們也不會聽她吩咐。春桃在旁落淚,不時拿熱巾替她敷臉,也不敢抬眸去看穩婆懷裏的小郡主。

直到院子裏傳來一聲聲殿下,方柔猛地睜開眼,心跳飛速。

她轉過眼,那抹玉色已闖入內室。

他手裏握著馬鞭,在一片寂靜之中,那一鞭子便狠狠地抽在了秦五通身上,鞭尾波及了跪得近的那位穩婆,二人皆是一陣高嘹的慘叫。

方柔不忍直視,忙閉上眼,手開始輕輕顫抖。

馮江嚇得大氣不敢出,更不敢想象若這鞭子落在他的身上……

蕭翊努力壓製著心中的怒火,環視了一圈,咬牙切齒:“說!”

秦五通忍著劇痛,克製著低.吟的喘.息,徐聲將早先編纂好的托辭告知蕭翊。

除去催產爭取的時間落差瞞而不報,他隻說方柔忽覺下腹墜疼,這便即刻派人去知會馮江,可在此之前沒人敢擅自做主,隻得盡量保住母女二人,由此孩子難產,生下來便不大好。

蕭翊望著躺在**的方柔,她的臉色蒼白憔悴,碎發濕透了,貼在臉側,他朝她走去,可她的表情寫滿了恐懼和不安。

他沉默著抬起手,輕輕撫過方柔的臉,方柔下意識地發抖,仿似遊走在肌膚上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她不敢言語,因極度的恐懼唇角發顫,於蕭翊看來卻從心底生出了疼惜。

他自然誤解了方柔的惶恐之因,一切都被提前算計。

他低語:“阿柔,沒事。”

蕭翊轉過身,猛地又是一鞭,那穩婆承受不了劇痛,霎時昏了過去。

他拂了眼那名跪得遠的穩婆,此刻,她正抱著女嬰瑟瑟發抖。

蕭翊厲聲:“孩子給我。”

穩婆顫抖著點頭,往前跪行,伏在蕭翊腳下,慢慢地將那孩子遞上。

蕭翊垂眸,心被猛地刺了一下,那孩子安靜地被包裹在軟巾裏,正虛弱低緩地呼吸著,毫無活力。

嬰孩的皮膚不算白,像還沒長開,渾身皺皺巴巴,甚至可以說不太好看。

可他瞧在眼裏卻滿是歡喜。

蕭翊五指一顫,馬鞭霎時落地,他慢慢伸手接過,尚沒學會如何抱孩子,隻能憑著保護的意念單手托著,大掌裹緊那團柔軟。

隨後,內室忽而響起了嬰孩的啼哭。

說來甚奇,那孩子一被蕭翊抱住,竟開始有了聲響,不知是回光返照又或因換了個懷抱忽然受到驚嚇。

這哭聲與任何新生的孩子都不同,像小貓兒一般低嗚,有氣無力那般,聽得人心念破碎。

方柔念及自己的女兒,不知她現下如何,張成素可有帶她安全離開?她那樣小,才出世,本該被爹娘輪番抱著哄著,受到親人長輩的疼愛祝賀,卻因不應有的私怨被迫與母親分離。

她霎時悲從中來,眼眶微微泛紅,淚水滾落,不願再往那邊看一眼。

蕭翊察覺了方柔的動作,心底又是一陣揪心的刺痛。

他沒有廢話:“何沉,派人去宮裏,孤要郡主活著!”

何沉領命,出了院子很快去而複返,蕭翊察覺到懷中的孩子哭聲越來越小。

他有極不好的預感。

從他瞧見這孩子的第一眼,她奄奄一息地被穩婆抱著,似乎呼吸都要去了全部力氣。

直到他抱起她,她才開始發出一些聲響,而很快地,這屬於新生嬰孩的生機逐漸消失殆盡。

無人敢說話,屋裏跪滿了人,春桃早因懼怕惹了蕭翊的忌諱止了哭。

在極靜的內室,女嬰的哭聲漸漸成了最後餘留的動靜。

而也不過是一息過後,哪怕蕭翊再不願,可這一瞬時機從他指縫溜走,他沒能留住那孩子的聲音。

她一動不動了,本就一直閉著眼在抽泣,最後那綿緩的呼吸漸漸變慢、停下……蕭翊怔然地望著懷裏的小人兒,他眼前一黑,猛地趔趄,何沉心底大驚,忙上前抵了一把,蕭翊這回沒再叫他滾開,他在那刹有了頭暈目眩的震然。

“滿滿……”他低聲喚著,他在叫她的乳名。

方柔聞言,心猛地一沉,她慢慢側過身,神色複雜地望著蕭翊的背影。他的肩膀鬆塌下來,像是忽然被人抽去了全身力氣那般,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蕭翊。

她看著他,唇角微顫,本還打算說些話,誰知蕭翊的腳下一軟,差些半跪下地,何沉又是一驚:“殿下!”

他托穩了蕭翊的身子,沒讓他完全跌跪在地,隨後他伸手要接過那孩子,誰料蕭翊忽像驚弓之鳥那般猛地一推,何沉後頓幾步,差些撞上屏風。

也正是這一刹,蕭翊順勢抽出了他腰間佩劍,耳畔響徹嗡鳴,他的神思遁入混沌。

電光火石之間,方柔聞到一陣極濃的血腥味,她的眼前漫上腥紅,可怖的慘叫聲後,有人接連倒下。

那血濺上了蕭翊的臉,斑斑點點掛在他的眼瞼之下。

求饒聲四起,方柔瞠目結舌,渾身輕輕顫抖著,眼看秦五通捂住脖子,死死地盯著她的方向,眼神裏滿是不甘和怨恨,死不瞑目。

方柔心底一沉,掙紮著半撐起身子,在蕭翊再揮劍的刹那低喝:“蕭翊!”

他身子一頓,身勢甚至帶了些懼怕那般,緩緩地回過身。

方柔又是一怔。

蕭翊的臉上隻有絕望和冷漠,那簇殷紅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直到他瞧清楚方柔的模樣,表情又染上一絲哀慟。

他持劍佇立,懷裏仍托著那早已沒了生息的孩子。

方柔心中震然。

過了良久,這才顫聲:“別再作孽了。你就算連我一塊殺了,這孩子也再回不來。”

長劍應聲落地。

蕭翊不可置信地望著方柔,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那般。

“阿柔,你、你說什麽?”

方柔下意識瞥了眼他懷裏的孩子,忙挪開視線,聲音仍在發抖:“你沒想過麽?或許這孩子沒了是好事,你不是說天不伐你麽?蕭翊,話別說太滿,隻是時候未到。你看,這可能就是我們的報應,是你的報應。”

她全憑本心,將這些時日以來的冤屈和憤怒一股腦都發泄出來。

他將這腔無能為力的怒火波及到其他人,隻為了懲罰他自己的過錯,他們之間流的血足夠多了,方柔承受不起。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原以為秦五通好歹逃脫了他的發難,如今看來,多得是她並沒有看透徹的事情。蕭翊留著他定有其他圖謀,而非如阿嫵所言他忽然想通手下留情。

蕭翊腳步困頓,他驚詫不已,望著方柔遲遲不動。

方柔繼續道:“蕭翊,這孩子死在你懷裏,是我的報應。遲早我也會死在你手裏,這是你的報應。”

“啪”得一聲,那根弦好似突然間就崩斷了。

蕭翊望著方柔,她仍很憔悴,說出來的話語怨怒無比,像長滿刺的荊棘狠狠地抽進他的心裏。

也正是他心前悶疼之際,一股濃稠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蕭翊殺過人,他對此並不陌生,隻是,他向來隻聞過別人身上鮮血橫流時的氣味,那是他步步為營,是他登上權力之巔,是他為皇帝肝腦塗地鋪平道路時的戰利品。

而現下,那是一股裹挾著劇痛和震撼的味道,從他心頭那無名傷痕漸漸湧出,他從不知曉,原來心痛並非一種比擬,而是真實存在的酷刑。

他的心被人剖開了那般,那個劊子手是他的阿柔。

他的嘴角溢出一絲殷紅,方柔一怔。

蕭翊剛開口,大股鮮血從他嘴邊湧出,霎時染紅了他的前襟。

方柔倒抽一口冷氣。

也正是此際,蕭翊手一鬆,眼前蒙黑猛地朝前栽去,室內響起了何沉和馮江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