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的糾纏◎

蕭翊一時看得癡了。

小巷各家都掛了燈籠, 方柔緩步往前,澄明的燈火映照在她的臉上,恬靜溫婉,如畫如月。

她抬眸, 瞧見站在屋外的蕭翊。

他今日隻輪值不走鏢, 難得穿了身材質好的月白常服, 烏發玉冠,長身玉立, 氣質風雅非凡。

乘乘埋身在蕭翊之後,探出半個腦袋, 大人小孩兒的手牽在一起, 姿態彷如親人。

方柔步子一頓, 朱唇輕啟。

她方才婉拒了穆珩的好意,獨自前去食樓接乘乘回家,到了楊樓街才知曉來遲一步。

這便獨自提了盞宮燈回梨園巷,本打算將燈送給乘乘看個歡喜,不料卻瞧見蕭翊和乘乘又陰差陽錯湊在了一起。

無論她多麽不情願,多麽小心翼翼, 可她與蕭翊之間, 總有那樣多的巧合和牽絆。

乘乘開心地朝她喊:“阿娘, 我和翊叔正打算去看花燈呢!”

方柔猛然回過神,提步走向前, 沉聲道:“乘乘,咱們該回家休息了。”

乘乘不情願:“可我跟翊叔說好了……他今日沒有家人陪伴,怪可憐, 我都答應他了!”

方柔心底一沉, 伸手拉起乘乘的胳膊, 催促道:“你聽話,跟娘回家。”

蕭翊忽而拉住方柔的手腕,她一驚,忐忑地望著他,“你、你想做什麽?”

他沉聲:“你今日若是累了,我可以帶乘乘去,一定安全送她回來。若你願意帶她去,我便不去了,不讓你為難。”

方柔意外地瞥了蕭翊一眼,難得他沒糾纏不休。

她又想起乘乘方才說,他今日沒有家人陪伴……中秋本為團圓,他從前被人群擁簇,而今佳節孤寂,想來心中更惆悵。

她垂眸,見乘乘滿麵期待,輕輕搖著頭,似乎不願蕭翊被拋下那般。

方柔輕聲道:“不必了,一起去吧,看個熱鬧就回來。”

乘乘當即露了笑臉,興高采烈地拉起二人的手,一人牽一邊歡快地朝巷外走。

方柔神思不定,被她猛拉了一下,身子不穩,蕭翊忙在後托了一把。她抬眸,望進蕭翊的目光,一時慌亂地別開臉。

乘乘選了條小路,三人穿梭過巷弄,抄近路走到東水橋旁。

此時大批百姓都已賞燈歸巢,他們逆著人潮往前,此處人煙稀少,景致猶勝。

蕭翊不顧方柔阻攔,慷慨地給乘乘買了好幾盞宮燈,她一人蹲在堤旁玩得不亦樂乎,他們在後靜靜看著。

方柔不時叮囑乘乘注意腳下,回轉過身,麵對蕭翊又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無話可說。

她望著靜謐的河麵,這幾日思緒紛亂,難得靜下來。

蕭翊看了會兒乘乘,這才轉眸望向方柔,她緊張地撇過臉。

蕭翊低笑:“難得有機會與你獨處,不如我說些你愛聽的?”

方柔鼓腮沉默,良久才舒了口氣:“什麽?”

蕭翊道:“春桃年後的日子,何沉的父母在京都照顧她。她這些年過得不錯,你不必擔心。”

方柔一怔,驚訝地望向他,不由自主地問:“他倆……”

蕭翊頷首,“這不是你真心所願麽?”

方柔一時無言,當年她一意孤行離開寧江,這樁大事落地放心,隻盼何沉對春桃存著真心,事發之後,蕭翊能容她一命。

沒曾想何沉比她想象中還要情深,他二人如今喜結連理,甚至還有了孩子。

她心中喜不自勝,下意識笑了起來,竟對蕭翊道:“多謝你。”

蕭翊挑了挑眉:“謝我?”

方柔自覺失言,她話語一滯,皺了皺眉,終於忍不住道:“蕭翊,你能坦白與我說麽?你來寧江究竟所為何事?”

蕭翊垂眸望著她,她沉息,直視過去,難得沒有避開視線。

在夜色裏,蕭翊麵容沉靜,帶了絲她熟悉的慵懶,嘴邊掛著淡淡的笑意。

“阿柔,我坦白與你說,我此行前來寧江本為清剿馬賊,戴罪立功。你也看得到,百姓過些安生日子不容易,這幫馬賊自幾年前忽而聲勢巨大,邊關諸城不堪其擾,我懷疑其後有旁的勢力扶持,並非一幫烏合之眾。”

方柔靜聽著,並沒有打斷蕭翊。

“寧江瞧著風平浪靜,卻有各方勢力盤踞,在中斡旋。你沒好奇過麽,為何馬賊從不進寧江城?難道真因為那筆措安金便可高枕無憂?”

方柔訝然:“你懷疑……城中有人與馬賊勾連?”

蕭翊沒打算瞞著她:“單槍匹馬不成氣候,朝廷多番打壓都無法斬草除根,其中必然不止一方勢力,我還在調查背後的推手。所以,我當初才會與你說,寧願你們當作不認識我——阿柔,我來寧江隻是因緣巧合,絕非為了……”

他一頓,沉聲道:“絕非為了將你帶回京城。”

方柔一怔,下意識後退了半步,蕭翊卻忽然按住她的肩,不讓她逃離,“別躲,我再不會強迫你。我心底知曉,你隻想在家鄉過些平淡的日子。”

他說完,的確應時鬆了手,並沒有強製方柔靠近他。

“若說我毫無私心,你必然不信。沒與你重逢之前,我想此生也再無可求,直到那日見了你……我有許多話想與你說,可我需得克製,更怕你心生抵觸,將我越推越遠。”

方柔怔然望著他,咬著下唇不開口。

夜色正濃,彼此對望著,卻似乎瞧不清對方的模樣那般,方柔一時怔然失神。

他好似,真變了許多……

蕭翊低聲歎著:“這些年,你過得好麽?獨自撫養乘乘,哪怕你說不苦不累,我知曉沒那麽容易。你為何……是一個人?裴昭沒死,他為何不在寧江?你無需多心,我會好奇這些,隻因我心裏記掛著你,而非打算與他秋後算賬。”

方柔遲疑著,終於細聲道:“裴昭的去向與你無關,你無需打聽,我肯定不會告訴你。我與乘乘過什麽日子,也跟你沒關係。”

蕭翊反問道:“是麽?”

他凝望著她,隻教方柔心裏沒底。

她鼓起勇氣:“蕭翊,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無論是我和裴昭,還是我和你,都是我自己做的選擇,我從來沒後悔。”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這也是我自己該走的路,怨不得旁人,我也沒怨過誰。”

“我如今隻想跟乘乘和師兄阿嫂在寧江安安靜靜過日子,你來寧江清剿馬賊,我信你也佩服你,望你早日成事。但恕我直言,還是那句話,望你信守約定,剿匪後離開寧江,咱們就當從不相識,你別再打擾我和乘乘。”

蕭翊心底一刺,動容道:“若我想與你重新開始呢?”

方柔一怔,她呼吸亂了幾分,不安地望著蕭翊。

他急切道:“我一直沒想明白,裴昭沒死,但你並沒有跟他在一起。為什麽?”

他一時失態,險些失言,差點就說出心底那呼之欲出的問題——難不成就因為乘乘是他的女兒,由此裴昭十分介意,所以他們無疾而終?

方柔冷聲答:“這與你無關,我跟你不合適。哪怕我不與他在一起,也不會再跟你糾纏。”

蕭翊忽而拉住她的手,“你愛過我,無論你愛的是宿丘山被你救起的蕭翊,還是回到京都的寧王蕭翊,總歸都是我。我犯過錯,悔過,思過,我已不是寧王,更不是當年欺騙你的無名小將,我隻是我,如今更懂得你想要什麽。”

方柔一時被他逼得沒話好說,半晌才道:“蕭翊,人不會在同一條河溺水,更不會踏入同一個陷阱。你我緣分早已斷了,你還不明白嗎?”

蕭翊望著她,“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你不會溺水,這也不是陷阱,你喜歡寧江,我辦妥差事便留下來,你若不想留在這兒,你說去哪都行。至於公差,我本也沒指望複歸寧王的封號,此事交由何沉辦妥無妨,他本也要趕回京城陪春桃生產。”

方柔不想再與他糾纏,隻冷冷道:“你還說你思過悔過,你還是一樣霸道,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意願。”

蕭翊急道:“若爭取一份感情也是霸道,那天底下的癡男怨女還怎麽活?難道就任由愛人離去,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嫁入別家受委屈?這便不是霸道?”

方柔瞪他:“不想與你說了,都沒有意義。我不打算再嫁人,所以不可能受什麽委屈,你言重了。我更不會像懵懂無知的小姑娘那般看重情|愛,這都是虛妄的不切實際的事物。”

蕭翊簡直有些不講理,“你當然不必再嫁,我們本就沒有和離,隻是暫時分開了五年……你是納名入冊的寧王妃,阿柔,你的名字記在宗室府,拜過蕭氏皇族的列祖列宗,你已是我蕭家人。”

方柔被他氣得不輕,再不想說了,衝乘乘喊了一聲,轉身便走。

今夜真是荒唐,清剿馬賊自然是大好事,本是輕鬆愜意地,她甚至還對蕭翊有了一絲感激,怎麽正事好好地說著,蕭翊忽然又偏執起來,非要與她糾纏不休。

他受了什麽刺激?身上並沒酒氣,不像是借著醉意吐露情緒。

她氣惱地往回走,並沒留意乘乘未跟上,不由催促:“時辰晚了,你還沒洗漱,別再磨蹭。”

一轉頭,卻見乘乘纏在蕭翊身旁搓眼睛,既犯困又犯懶。

蕭翊將她抱起,她整個人便靠在他懷中,腦袋擱在他肩頭,蕭翊沒走兩步,她已呼吸漸沉,很快睡去。

方柔無言以對,隻得緩下步子,等到蕭翊走上前。

二人沉默著回到梨園巷,乘乘仍在熟睡,蕭翊望著方柔搖搖頭,她輕歎,隻得開鎖推門,讓蕭翊跟了進去。

乘乘今日算玩瘋了,蕭翊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倒在**,方柔去打水,他幫女兒攏好被子,越看越覺得小姑娘的模樣與他肖似,他早該察覺的。

方柔端著水盆回來,怔然望著坐在床榻邊的蕭翊。

他的目光柔和慈愛,手指輕輕擱在乘乘腦袋旁,慢慢摩挲她的額角。

他們的側臉無比相似,方柔心跳急速,緩步上前,扯著蕭翊的肩把他拉開,獨自坐到了床邊。

她濕了帕子,小心替乘乘洗臉擦手,嘴裏趕人:“你快回去,你在這裏不合適。”

蕭翊仍望著乘乘,沉聲道:“小孩子長得就是快,乘乘明明才四歲,瞧著已有五六歲的模樣。”

方柔手一抖,帕子差些跌回盆中。

她沉息,隻說:“西北慣吃牛羊肉,孩子長得好。”

蕭翊輕哼:“我不愛吃羊肉,也一樣生得高大。”

方柔腹誹:還是跟以前那樣不要臉。

她替乘乘清洗好,端著盆子站起身往外走,蕭翊隨她走到院子裏。

方柔耐心耗盡:“蕭翊,你究竟要做什麽?”

蕭翊挑眉一笑:“我要你喊我一聲夫君。”

方柔語塞,憋著火:“做夢。”

蕭翊的確不要臉:“在我夢裏,你可不止喊了夫君。”

方柔的臉霎時間就燒了起來,她真不該和他鬥嘴,蕭翊今日怕是吃錯了藥,言行舉止都跟從前那般,再沒有絲毫謹慎克製。

他成功戲弄她,見好就收,這便正色:“阿柔,我們好好相處,你放下成見再看看我,好麽?我先前做錯了,我傲慢、自以為是,霸道、不知節製,可我已在改了,你得與我相處過才知曉我沒騙你。”

方柔冷言冷語:“不好。蕭翊,我說過我不愛你了,從你騙我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不愛你了。無論你變成什麽樣,都與我無關。”

蕭翊再也不急,他耐著性子:“無妨,你還會再愛上我。”

方柔氣惱地咬了咬下唇,罵道:“我不會!你講不講理?”

蕭翊輕笑:“阿柔,現在是你不講理。你今夜不是要赴穆珩之約麽,為何這麽早回來?想必穆公子又傷心一回,你並未與他去看花燈,倒願意與我同去,為什麽?”

“那是因為……”

方柔前半句狡辯脫口而出,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因為什麽……方柔心底沒有答案,又或者,那個答案她從沒認真考量過。

此時此刻,她與蕭翊對望著,他如今的確沒有了寧王的架子,眉眼間竟多了幾分初見的少年意氣。

方柔怔然出神。

她真有那樣恨他麽,得知他受刑思過五年,她當真半點也不好奇麽?那年她逃離之心盛烈,枉顧許多是非恩怨,就這樣跟隨裴昭離了京都。她見他中毒虛弱,她握了匕首,明明可以抹向他的喉頭,可她最後隻是發恨地刺向他的心口。

她到底沒狠下心,更沒想過要蕭翊的性命。

這些年,她也曾偶爾想起此事,無端生出愧疚之情,總是折磨。

在京都那些日子,他做了這樣多,她看在眼裏,也曾心生動搖。在除夕當晚,她明明念起了舊情,她隻盼望蕭翊可以懂她所想,她隻是厭倦了高牆下的壓迫,她隻要離開京都那座樊籠……或許那次他放她離開,她能想通,甚至能念及他的好,他們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可蕭翊不懂,反而將她勒得更緊,所以她也不想再給他機會。

這五年來,她一直對毒殺蕭翊此事心懷愧疚。那是她曾深愛的人,他行差踏錯,劍走偏鋒,偏執瘋狂,可那年的感情並非虛構。

不怪蕭翊看不懂她的想法,連她自己也並非有大徹大悟的領會。

她怨他,氣他,隻因他當初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欺騙,他不懂她隻想與夫君兩廂廝守,更不懂原來愛一個人不是勉強,而是放手。

哪怕他後來有所領悟,可方柔已不再信任他,崩塌的感情又豈能輕易修複?可蕭翊不解其中的道理,總以為困住了人,心便能回來。

於是,又將她越推越遠。

誠如蕭翊所言,他們分開已過去五年之久,方柔不了解他的改變,至今也沒給他這樣的機會。

可到當下,她無法回答蕭翊的追問,更不願意接受他所謂的“重新來過”,這個詞份量太重,他們之間恩怨太深,還牽扯了許多無辜的人,說得輕巧,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