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備心◎
二人俱是一怔, 方柔隨即低下頭,快聲道:“你先說。”
蕭翊一挑眉,“你想問沈清清的下落?”
方柔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我隻是想知道, 沈姑娘過得好不好。”
蕭翊沉聲:“她離開京都了, 我沒再見過她。”
方柔訝然地抬起頭,看著蕭翊不發一語。
“聽李明錚和秦蘭貞說, 她在鄴城做了女訟師,在當地小有名氣, 很受百姓敬仰。”
方柔先是愣了愣, 隨即眉開眼笑, 打心底裏鬆了口氣。
沈清清對她有過善意,方柔也從來沒認為這場恩怨是她們二人的鬥爭。
或許沈清清一開始對她抱有敵意和看輕,可到底沒做出格的錯事,從來想與她同在王府和睦相處。如今沈清清沒了世家的約束,沈家照樣拿著聖上賞賜的榮光,她也總算能過些自在的日子, 再不必因這些是非恩怨搭上自己的一生。
方柔並不確定蕭翊對裴昭的計劃知悉幾多, 她也是事後才知, 沈清清當初卷入了計劃的一環,甚至在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難得沈清清全身而退, 如今日子過得尚算不錯。
到最後,蕭翊身邊隻留下何沉一人,孤家寡人形單影隻。他得到過許多, 失去了更多, 這一生回首, 可否會生起悔意?若他當年不行差踏錯,若他沒謀劃宮變,若他安安穩穩娶了沈清清作王妃,成全她和裴昭……
又假若,他當年一瘋到底,下旨將裴昭斬殺於天牢,無人營救,她又會走向怎樣的人生?他最終沒有對裴昭下手,是害怕無法挽回麽?害怕她徹徹底底記恨上他,換不來如今維係的一息平和。
最起碼,裴昭還活著。到最後,裴昭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此事怪不得蕭翊一人,對於裴昭,她本身於心有愧,假若殺人不用刀,她一雙手談何清白?
方柔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不免心生感慨,麵上那抹異色很快消散。
蕭翊隻瞧見她喜不自勝的模樣,嘴邊隱笑,因此刻能討她歡喜而變得心情舒暢。
他知曉她愛聽,就更想與她多說些家長裏短的好消息。
“秦蘭貞已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長子還比滿滿小幾個月,用了兩天才生下來,如此對比,你當初沒遭那些罪,我心底慶幸。”
他默默說完,撩起眼皮瞥了眼方柔的反應。
她果真臉色微變,緊張地絞著手指,蕭翊對她的小習慣一清二楚。
“那她、她受苦了。”方柔慌張地握起杯子,囫圇喝了口茶。
他忽然問:“乘乘讓你受苦了麽?”
方柔一驚,“什麽?”
蕭翊望著她,“乘乘也生在秋天,你的身子受得了麽?”
方柔心下大亂,緊張地咽了咽,她真不該表現出不應有的好奇,蕭翊怎麽忽然問起這事……
也怪乘乘嘴巴大,怎就將生辰告知蕭翊,讓他輕易推算出她這子虛烏有的一段舊事。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聲說:“不都這樣麽……”
因為心虛,聲音飄浮不著地。
蕭翊氣定神閑:“裴昭這般不知疼惜你,所以,這就是你們分開的原因?”
方柔一怔,“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他?”
蕭翊挑眉望著方柔,隻見她麵帶慍色,“他沒對我做什麽,我生乘乘沒怎麽受苦,她這樣乖,你不要信口雌黃!”
蕭翊立刻道:“你才生產過,他就急不可耐要與你親近,這叫沒做什麽?”
方柔上當了,“誰說……”
她剛要反駁,心底那根弦忽而拉緊,忙收了話端,瞪著蕭翊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她的五指不安地緊絞著,呼吸急促,卻又不敢再與蕭翊爭辯。
好險……差些就說漏嘴。
方柔別過臉,支支吾吾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蕭翊輕笑:“當然要管,我既打定主意要與你重新開始,這些恩怨舊賬,誰對你不好,誰還對你賊心不死,誰敢動我的人,我都得一筆筆算清楚。”
“你無賴!誰答應要與你重新開始?”方柔氣惱,“對我最不好的就是你。”
蕭翊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她五指一顫,杯子差些跌落,他眼疾手快地接了過去,擺到一旁。
他輕聲:“我對你不好麽?”
“你隻會、隻會折磨我強迫我,我說不要,你從來不聽。這不叫對人好,這是蠻不講理。”方柔瞪著他,將以往積攢的怨氣再次吐露而出。
蕭翊淡笑著望向她,“所以阿柔,隻要我不再強迫你,你就願意跟我重新開始?”
“沒有,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方柔想掙脫,蕭翊越握越緊,她的手腕泛起一圈紅。
方柔低呼:“疼……”
蕭翊沒理會,稍稍俯身向前,將她的五指拉到唇間,輕輕嗅|吻著。
“試試看,你還會愛上我,阿柔。既然你身邊不是裴昭……”
他嗓音低沉,溫熱的氣息鑽進她的掌間,那陣麻癢蔓延到心間。
方柔一時恍惚,隨後,她卻聽見蕭翊說:“既然乘乘不知曉她親生父親——”
她猛然一驚,趁蕭翊毫無防備之際總算抽開了手。
“她父親是誰不重要!”
蕭翊垂眸,輕輕摩挲著手指,語氣很平靜:“無妨,我知曉她是你和裴昭的女兒。”
他故意將最後那幾個字說得很重,一字一句,方柔總覺他話裏有話,心底霎時忐忑不安起來。
“反正乘乘不知曉她爹爹是誰,不如認我作父親……”
方柔一怔,心跳飛速,“不可能,你做夢。”
她察覺失態,忙別過臉,“等她長大,我自然會告訴她身世來曆。何況她有父親,你不要在她麵前胡言亂語。”
蕭翊微微眯起眼,終於問出了那縈繞於心的問題,“你與裴昭,為何沒有走到一起?”
局麵明朗,方柔抵賴不了。她若扯謊,會被蕭翊當即拆穿,畢竟,若她與裴昭始終存續著一段感情,以她的為人,斷不會接受穆珩的半點示好,也更不會對外假稱寡婦徒添麻煩。
方柔緊張地望著蕭翊,她想了很久,最後下定了決心,卻隻望著他,語氣十分冷靜:“這件事情與你沒關係。”
她知曉,若鬆了口回答第一個問題,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她無法丈量的難題甩到麵前。
說得越多,漏洞越大,線索越全,蕭翊定能從些細微的地方察覺出不對勁,屆時乘乘的身世便再也隱瞞不住。
方柔一直以為,他如今尚且能像個正常人,隻因他知曉局麵已定,更認下了五年前裴昭做的局,成王敗寇,很公平。
他信奉這一準則,由此,他還存著某些執拗的信條,讓方柔可以揣摩他的心思。
思及此,她便更堅定了決心,此事絕不能鬆口。
破天荒地,蕭翊卻並沒有追問下去,他舉杯慢飲,過了會兒又問:“阿柔,難道隻要不是我,哪怕是穆珩那種人,你也願意接受?”
方柔皺眉:“我從來沒打算要接受他,更沒想過再嫁人。你說話真好笑,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高。”
蕭翊一時語塞,現下方柔警惕高,不像方才那般能被他輕易套話。
可經此一番試探,他更能確信,乘乘就是當年秋祭出世的那個孩子,是寧王府真正的郡主。
至於那離奇夭折的女嬰……他眼眸微斂。
蕭翊沒再|逼|問,靜靜品茶,抬眸遠眺向外,便瞧見一片雲霞在遠天翻湧,西北風光令人歎為觀止。
菜品很快傳上來,蕭翊打量幾眼,心底不由發暖。
這些菜雖比不得王府皇宮,但的確都是京都偏好的風味,又或說是他本人偏好的口味。
方柔麵上雖嘴硬,可她的確用了心。
兩人對坐慢慢吃著,方柔有時還跟蕭翊搭幾句話,她莫名詫異,也意外她與蕭翊獨處時,竟還能找回一絲熟悉的感覺。
一頓飯吃得久,免不了放鬆姿態,方柔因一句話露了笑,蕭翊一時晃神,凝望著方柔不說話。
她一怔,抬手摸了摸臉,“怎麽了?”
她以為是剛剛咬醬燜小排,臉上不慎濺了湯汁。
蕭翊動容道:“阿柔,你看看……我們重新開始並不難,你可以與我好好相處,不是麽?”
方柔怔了怔,捏著筷子搓了搓,這便擱下。
“蕭翊,不要再與我說這件事了,我們不合適。我可以坦白與你說,我不恨你,也沒有那樣厭惡你,可有些事情就是回不去,我也不想回去。”
蕭翊居然不惱也不急:“最後那句話可免了,我知曉你心意足夠。隻要你不恨我,不厭惡我,我們的感情起碼是向好的。阿柔,話別說太滿,重新開始並非毫無可能。”
方柔與他說不通,到最後,蕭翊竟還拿她以往的那句諷刺來堵她的話。
她不想再糾纏,隻歎了口氣,叫來夥計結賬。
蕭翊哪曾試過讓女子掏錢袋,當即拉拉扯扯,方柔有些煩了:“你若再說,下回我再不與你出來吃飯。”
話說完,立刻又起了悔意,怎麽好好的竟說起下回,哪來下回……
她臉一紅,卻還強裝鎮定。
蕭翊聞言果真喜上眉梢,當即鬆了手。
方柔慌亂地掏出些碎銀子,連找零也不要了。
她還嘴硬:“我隻是不想跟你糾纏,蕭翊。更何況我本就不欠你,免你倒打一耙說我貪圖富貴。”
蕭翊自然不理,“無妨,我等著下一回。下次換我,如此有來有回自然更好。”
方柔惱急了,卻又無法回嘴,隻怪自己口不擇言。
吃過飯,天已黑透,乘乘在陸永鏢局有陸家照看著,按理方柔無需牽掛,但她一想穆珩今日去過食樓,到底還有絲不安。
蕭翊想與她在河邊散步消食,可方柔心不在焉,他也變得興致索然。
兩人隻走了幾十步,這便回身折返,什麽好景致也沒瞧見。
蕭翊關切道:“你在擔心乘乘?”
方柔默默點頭,“我們回去吧。”
蕭翊無聲應下。
夥計牽來馬,方柔率先登上馬背,居高臨下望著蕭翊。
他抬眸望過來,臨江樓外的燈籠發出灼眼的光,那些光落在蕭翊臉上,讓他整個人又添幾分朦朧的懶意。
她拉著馬韁,心底不知作何思索,隻眼看著蕭翊撫上她的手腕。
還沒察覺到他用力,蕭翊已翻身上馬,她落入他懷中,回程一路沉默,心中卻想了許多。
她已不再是懵懂少女,她經曆過許多事,這一生認真愛過人,全心全意,赴湯蹈火那般……她被人辜負,也辜負過旁人。
可感情無非此消彼長,又有何虧欠一說?
得到過,失去過,這一生也渡不得他人,她也隻得自渡。
她緊貼著蕭翊的胸|膛,夜風從她耳畔呼嘯而過,蓋不住他空堂有力的心跳。
他的手掌拉緊韁繩,皮膚之下青筋隱現,方柔垂眸,低低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