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運動會後的一周便是期中考。
考完那天恰好是周五。談青從考場回到教室,班裏是激烈的討論聲。
班裏的數學學霸範樂樂,一手拿著試卷,一手不斷指著試卷:“第八題選擇就是A,你別貧了,不是C,你先用函數……”
談青立刻捂住耳朵,她最怕的就是討論數學。雖然她是數學課代表,但是她的數學成績這兩年一點都不是最拔尖的。
當初劉國慶選她,隻是看上她年級前幾十的名號。
平中的班級有兩種:實驗班和平行班。名義上,一班到四班都是實驗班,但是一班並不是正統的實驗班,平中真正的實驗班隻有四班,四班的學生都是入校的前50名。一班到三班是50名到200名的學生打亂分配的,卡在中間,不好不差的。剩下的五班到十三班就是平行班。
周佳月鬱鬱寡歡,最後一場數學,是她的短板。回到教室,她整個人像朵蔫了的小花,連書都沒收拾,就和談青告別回家了。
談青早已收拾好自己的書,看了看前桌一片狼藉,無奈地搖搖頭,走上前替周佳月慢慢收拾著。
她們彼此從不是擅長安慰對方的人,隻能做些其他的事情,減少對方的煩惱。
林源今天來得早一些,從後門走進來,把書包放在了旁邊的一個空桌子上,走上前,幫著她一起收拾。談青見多了一雙幫忙收拾的手,錯愕地抬起頭,見是林源,笑了笑,也沒說什麽。兩個人就這樣一起在教室收拾著。
一切弄好後,兩人漫步到停車場,剛剛上車,身後有個女生喊著。
“談青。”
這聲音熟悉又陌生,談青大致猜出是誰,背後一僵,呼吸頻率漸漸高了起來。
女生已經來到她身邊,是馮恬璐。
“好久不見了,談青。”馮恬璐盯著談青,笑得看起來很自然。
“是啊。”談青裝作從容。
馮恬璐一隻手搭上了談青的肩,談青向林源旁邊一步,不動聲色地躲開。
馮恬璐不以為然地笑著,打眼看了看林源。
“怎麽沒和程東昀一起?”她故意道。
談青沒有回複。林源敏感,看出來談青的不自然。
“姐,該回去了,我還有事。”說著,林源拉著談青上了車。
“先走了。”談青淡淡道。
林源擰著車把,電動車逐漸從馮恬璐視線中消失。
“姐,剛剛那是誰?”
“之前的同學。”她轉過頭去,路旁的柳葉少了幾分春夏的生氣。
周五那晚,談青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從一個從未去過的超市出來,外麵的天色漆黑。宋明昊從遠處跑來,兩人似乎很久未見,給了對方一個擁抱。
程東昀從夜色中緩緩走來,外麵穿著一件中長款外套,來到談青身邊,溫柔地向她展開雙臂,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步一步走上前,兩人擁抱在一起。
那是一個朋友的擁抱,一個釋懷的擁抱。
談青和程東昀是小學同學。上學後,程東昀是她遇見的第一個朋友。
從第一次分座位開始,他便坐在談青的後麵。談青的記憶中總是有一幕,那時他們認識不久,彼此給對方起了個蔬菜的外號,她傻乎乎地叫他“土豆”,而他似乎叫她“番茄”。數學課的時候,當數學老師轉過身寫板書時,談青便趁著這個空隙快速轉過身,兩個人叫著彼此的外號。這一幕,經過時光的流沙,也變得模糊起來。甚至,她無法確定,這一幕,究竟是在夢,還是在現實中真切發生過。
如果說朋友分種類,那程東昀屬於陪伴型的。小朋友的友誼出現摩擦很正常,每年似乎就要換個“最要好”朋友。
那時的他們還都太小,談青那時也中途換過幾個小朋友,什麽倩倩啊,涵涵啊。唯獨程東昀,兩人一直陪伴著彼此,幾乎沒有紅眼的時候。
程東昀本就比她大,男孩子作為一個哥哥的心理,能包容就包容了。
談青的父親一直是在鎮上最大的一個製造廠做車間主任,談青的爺爺年輕時也是在同類型的工廠工作,退休後,還在談父所在的製造廠看過兩年倉庫。鎮上,很多人都曾在製造廠工作過或者現在依舊在那兒工作。談青父親,畢業後就開始在那兒工作,一幹許多年。
算起來,他離開前,已經是廠裏資曆比較高的幾位之一,和廠長的關係也很不錯,漸漸成為廠裏的帶領人。隨著時代的發展,這所製造廠的發展越來越不好,沒有及時跟隨時代的腳步,依舊按照老一套發展。
談青父親提出了一個新的發展路線,對於當時的大家來說,他像是一個可以拯救這座工廠的人,都表態支持。不過,一小段時間後,多數人又按照之前的路子走,無法忍受改變的這段過渡期,隻剩下談父一個人在努力拉著他們往前走。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最後,廠子還是沒有改變的了,又按照原本的步伐走著,很快也就開始被科技時代淘汰下來,受到重創。
而談青的父親,也成了那個擔著一切責任的人,大家把責任都推給了他。那幾年,家裏的氣氛很低沉。談父也處於失眠的狀態,後來,他去了杭州謀了一份其他的工作,離開了這個地方。可這也成為他心中的一個結。
談青多多少少受了影響,小姑娘在學校有些沉默安靜。而程東昀,課間的時候帶著談青玩,有吃的也主動分享給她。他也總能傾聽小姑娘的問題。
小少年溫暖著她,她在學校的時光永遠都是歡樂的。
那時的她,被光照得明媚可愛。嚴謹來說,是又回到了自己性格最本質的明媚可愛。
他會偷偷捉弄她,排球訓練後提前拿走她的書包。那一日,談青從操場回來,來到體育室放書包的架子前,轉來轉去也沒看到自己的書包。她摸了摸腦袋,很是奇怪,直到訓練老師從辦公室走出,問:“在找書包?”
談青點點頭。
老師笑了笑:“剛剛我看見程東昀那小子多拿了一個書包,看著像是你的,你去看看。”
“啊?”小談青反應過來,左右轉著圈找程東昀的身影。最後,還是程東昀自己出來了,手裏拎著她的書包,見她有些氣急敗壞,臉上更是一副得逞的模樣。
“程東昀!”
兩個孩子在學校主幹道你追我趕,影子被夕陽的餘暉拉長。
每一次放學後的排球訓練,都讓小小的他們疲憊不堪,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學校。程東昀的家離學校不算太遠,但步行也要十分鍾的時間。偶有一次,談青見他每次累得不像話,便提出讓他搭著自己爺爺的車一程,反正也是順路。
兩個人就坐在車廂裏,沿著日落的方向回家。
談青那時候的話總是很多,東一句西一句,不著南北。
“程東昀,今天這太陽真好看,你說對不對?”
“對。”
“程東昀,你說,咱校門口新開了家漢堡店,不知道好不好吃。”
“改天,吃著試試。”
“程東昀,你為什麽喜歡吃巧克力呀?”
“它很甜。”
而程東昀便在她的身邊,很耐心地聽著,從不嫌煩。
之後,程東昀在她的生日,給她買了三個她愛吃的漢堡包。
那個年紀,每個孩子的零花錢都不是特別多。他們或許不是彼此最為要好的,但一定是密不可分的。那幾年時光,他是真的用心待這個朋友很好很好。而她,回到家,說起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十句有九句都離不開程東昀。
“爸媽,程東昀可高了,今天,我發現連我們樓上的老師都認識他,你說,他出名的原因真好玩。”
“爸媽,我今天在小飯桌吃飯,竟然碰到程東昀了,他竟然沒回家吃飯。”
四年級的時候,按照學校慣例,他們開始有資格值周。身上戴著綢帶,拿著小本本,站在門口給不戴紅領巾的小朋友扣分,或者在學校巡視,檢查眼保健操等等。
輪到他們班級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那一周,天氣很冷很冷,其中有一天下了暴雪。下雪的時候往往沒有雪停的時候冷。檢查的隊伍往往有十四人,程東昀被安排成隊長。每天站在門口,隻需要八個人就行,談青就是其中一個。雪停後一天早晨,談青早早地來到大門口站崗,冷風凜冽,刺得臉和耳朵疼。
剛站上沒有兩分鍾,程東昀便緩緩走來,來到她的身邊,說了一句話:“你回去吧,我替你。”說完,便站在了談青的位置旁。
小談青傻傻地抬頭看他,鼻頭酸澀,總感覺再來一陣風便能夠凍住。
從主幹道離開的時候,她走了很遠,又轉過身看他,他代替自己站在那個位置,風吹起他垂下的圍巾。
那會兒,十四個人中,還要選三個旗手,男女都有,個子還要高些,每天負責升降國旗。大隊輔導員選了程東昀、談青和宋明昊。除了周一,每天早上八點鍾第一節課上課時,準時升旗。預備開始,三個人便拿著國旗,來到升降台上,做著準備工作。
當國歌響起時,談青拋旗,隨即程東昀和宋明昊開始拉輪軸繩。那天,不知道是天氣太冷的緣故還是什麽,繩子格外難拉。原本兩個人升,最後談青也加入進來,三個孩子的手在寒風中凍得通紅,逐漸麻木,最後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有著神聖意義的國旗升起。
他們走下升旗台,癱坐在地上喘著氣,彼此看了看,露出了笑。藍藍的天空,國旗飄揚。
下午四點放學,繼續站崗,檢查方隊,這是每一天最後一項檢查。檢查完後,結果交給談青,由她負責統計,最後填寫一整天的分數表,貼在公告欄上,因此,談青走得一向很晚。那一周,每個放學的傍晚,程東昀都會坐在教室裏,靜靜地等待談青統計分數,偶爾和她開著幾句玩笑,最後陪著她一起走出空**的校園。冬日的傍晚靜謐安詳,天邊昏黃得如此純粹,而他們之間的友情也像這天空一樣純粹美麗。
數不清的美好時光。
可是,直到五年級的下學期,那天冷不丁地下了場大雨。他們都在等著父母來到教室接他們。
談青和程東昀的家長來得有些晚,班裏同學已經走光,隻剩他們兩個。兩人一起來到走廊口等著。
雨勢不見減,掃在走廊,他們不得已往後退了退。他們所在的教學樓離大門很近,走廊口更是離門不到十米。
一輛轎車停在門口,氣質溫柔的女人從後座下來,撐起傘,焦急地跑到他們這邊。那是程東昀的媽媽。
“抱歉啊,媽媽來得晚了。”
程東昀笑著搖頭說沒事。
“這是談青吧,要不要阿姨送你?”程母麵色溫柔和藹。
談青乖乖地道了謝,搖著頭說不。
程東昀轉身道了再見,和程母一起擠在傘裏。
車上主駕的男人下了車,打著傘慌忙來迎著兩人。談青看清了那人麵容,並不是程父。
之後的一周,班裏麵漸漸有女生傳出程東昀母親出軌的消息。
“程東昀他媽媽出軌了,那天下雨天來接他,坐的是別的男人的車。”
“真的嗎?你聽誰說的啊?”
程東昀根本無法忍耐這樣的謠言,氣衝衝地上前阻止,卻沒有什麽用。
謠言還是這樣傳,甚至越來越添油加醋。那個年紀的孩子大多不懂“出軌”這兩個字威力究竟有多厲害。
幾天後,班裏漸漸傳出,這是談青最先告訴她們的。
程東昀起初並不相信,可這說法越傳越猛。
老師知道謠言後很驚訝,出麵找到了談青,所有證據證實是談青而傳,因為那天隻有談青看見了這些。他忽然覺得有些後怕,一向品質兼優的談青背地裏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他也默信了這是談青傳的,在班級上也對談青旁敲側擊。
他們並不相信談青的解釋。
即使天真爛漫的他們,心裏也都埋下一個個惡的種子,女孩子們嫉妒著談青,嫉妒老師誇獎的總是她。他們討厭父母總是拿她來和他們比較。
他們膽小怕事,聽風是風,肆意八卦,傳播中謠言,最終追究下結果,卻擔心怕事。聽到“談青最先傳”的說法,全都改口指向她,擺脫自己的責任。
人性的惡在哪個年齡都是存在的。
談青被班裏的女生孤立了,竟然是被同性女孩孤立。
而程東昀最終也選擇了不相信她,任憑當時的她怎樣找他辯解。從那以後,他們幾乎再也沒有說過話。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待她,他開始避著她,把座位換到了那一排的另一個地方,再也不是她的後座。輪到值周時,即使程東昀被老師安排成旗手,也會找人在升旗時替了自己。
慢慢地,談青也開始避著他,明明自己沒有做那些事,卻也開始沒了底氣,與從前在程東昀身邊的明媚開朗漸行漸遠。究竟哪種才是她真正的性格,她也分不清。
他們總說,時間是一味良藥。
事實卻是如此,以年為單位的時間一點一點磨平了那麽一大團的誤會和矛盾,其實是抹平了程東昀的記憶。
抹平記憶的同時,也磨平了他對她的感情。
一段感情是需要雙方相互的,一旦一方放下,那它很難再促成。程東昀和談青的關係也像是有了一個巨大的間隙。注定未來再怎樣亡羊補牢,也於事無補。
而這些事情的捅始者,是馮恬璐。
那場大雨,她也在。不過她一直都太不起眼,她就站在傳達室安靜地偷窺著這一切。
享受著屬於偷窺者的愉悅。
她也聽到了程東昀母子的對話。
“這是你劉姨的弟弟,我剛剛在你劉姨家,下雨了,你劉姨怕我們淋著,就讓你叔就送我過來了。”
“叔叔好。”
可是,那又有什麽呢?
她討厭圓滿,厭惡別人幸福的模樣。她討厭程東昀和談青。
謠言是她傳的。
事情發酵的速度比她想的快了不止一點點。老師查了,那就推給談青吧。
她瘋狂地嫉妒著談青,嫉妒老師家長都喜歡談青。
每次媽媽打她,都會罵著:“你個不爭氣的,就不能向人家談青學學?人家次次第一。你喪個什麽勁,你個賠錢貨,你爹都不願意要你——”
那她就毀了老師家長心中優秀完美的談青。
她知道那場大雨裏,談青被媽媽接走時看見了她。可,談青說出來誰會信?談青又會懷疑到她頭上幾分?
目的達成後,她針對談青更明目張膽了。
談青後來也很快發現了她,知道了是她從中作梗。
局已定,談青不再被那些人喜愛,程東昀和談青也回不去了。
小小的馮恬璐心靈第一次得到了撫慰,本該純真的心靈早已被扭得歪曲。
二)
“青青,今天天氣預報顯示有雪,你們晚上路上慢點。”談母囑托著。
“好。媽,我們走了。”談青背起書包,坐上了林源的後座。
電動車慢慢向巷口行駛著。
“我聽佳月說昨天你去政教處了?”談青關心道。
“哦,籃球砸到王主任了。”
談青輕笑幾聲:“被教訓得怎麽樣?”
“還好,那會兒被教訓的不隻是我們,還有幾個你們年級的,他最後根本來不及教訓我們幾句。”
“那就好。”
“欸?佳月是怎麽知道的,都忘了問她。”
林源裝作平常:“她來籃球場看帥哥打籃球。”
談青:“……”
已經是十二月下旬,六點的天還是沒有什麽光亮。路上的人並不少,電動車都亮著燈,即使沒有路燈的地方也並不漆黑。
下午的幾節課,談青不時看向窗外,天陰沉沉,雪卻沒有來臨。
看來又是一場沒有被實現的天氣預報。
屋內沒有空調,即使有著四五十多名學生,卻還是有些冷。周佳月手上的凍瘡又犯了,手縮放在口袋裏,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唯恐更加嚴重。
談青左手包在圍巾裏,右手帶著露指手套。左手的手套就在今天上午自己溜走了,再也找不到。這已經是第三副不完整的手套了。
她是早晨才知道的,原來今天是聖誕節。來到教室的時候,張井雲緊跟著從外麵走了進來,他微微往前伸著脖子,懷裏不知道揣著什麽,一副竊喜的模樣。
他來到談青的桌前,哈哈大笑,隨即慢慢展開雙臂,懷裏的幾個蘋果掉在了她的課桌上。
“挑一個吧。”
談青盯著桌子上的蘋果,疑問著:“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數學老師桌子上的,我去送作業的時候,他已經到辦公室了,正在那兒拆著別人送他到蘋果呢,招呼我吃蘋果呢。快挑一個吧。”
見是數學老師的蘋果,談青把心中原本不好意思也拋在腦後,爽快地挑了一個蘋果。
“回去了,今天可是聖誕節。”張井雲說著就離開了。
聖誕節?好像還真是的。談青最近過得糊裏糊塗的,日曆更是沒有看過。
聖誕節,是要收到祝福的。
她記得,兩年前的那個聖誕節,她記得很深刻,那一天,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
而且,那一年的“聖誕快樂”是程東昀第一個對她說出口的,也是唯一一個。
那年,平安夜那晚下了一場雪,早晨的時候,外麵早已銀裝素裹。
當時,她還沒有和周佳月成為好朋友,早自習下課時去食堂也都是獨來獨往。那天,她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從食堂回到教室,班裏隻有她一個人,其餘的全是空**雜亂的座位。
透過窗戶看過去,雪早已經停了,天空如洗,湛藍敞亮,瞧不見一朵雲。陽光穿過幹淨玻璃,照進教室,在課桌上留下太陽的印記。
談青從抽屜裏拿出讀書筆記,剛剛翻開,後門口就出現宋明昊的聲音。
“阿青。”
她扭過頭去,衝他笑了笑:“怎麽了?”
“我把籃球放鄭宇博那兒了,我們老師不讓把籃球放到教室,他的位置在哪兒呢?”說著他走了進來。
談青也朝著鄭宇博的位置看過去,果真他的座位下有一個籃球。
“這兒。”她指了指。
宋明昊走過來,彎腰撿起球:“我先走啦。”轉身就從前門跑出。
她低頭笑了笑,拿起筆,準備開寫,後門又傳來一個聲音,讓她心中一緊,笑容也隨之僵硬。
“嘿,Merry Christmas!(聖誕快樂)”
她扭過頭去,程東昀靠在後門上,笑得很陽光,像是窗外雪後天晴的一抹清澈的冬陽。
“聖誕快樂呀。”她平複下心情,努力讓自己笑得看起來好看些,回複著門口少年的話。她感覺,今天他的心情很好,不然怎麽會和她說祝福呢。
程東昀故作皺眉,“嘖”了一聲:“早飯吃得那麽快,看來沒好好吃,那麽認真學習。”
“你不也吃得快嗎?”她有些無奈。
“我那是沒去。”他伸手蹭了下鼻子。
談青在座位上扭過身子看著他,沉浸在今天和他說話的喜悅裏,沉浸在那句“Merry Christmas”中。
如果不是聽他的祝福,談青甚至不知道這樣好的天氣竟然是聖誕節。
走廊深處傳來了宋明昊的聲音:“程東昀!過來打球!”
“走了。”他淡聲告別,轉身便消失在後門。
談青把目光挪到前門,追捕到他經過的一瞬間,心滿意足下是淡淡的失落感。她慢慢把注意力放在麵前的筆記上,卻又暗自地笑了笑。
今年,他是第一個對自己說聖誕快樂的,是第一個,第一個。
談青漸漸從記憶的世界回到現實,手裏的蘋果微涼,外麵的天還未徹底亮,但依舊能感受到今日天氣的凜冽。
今天會下雪嗎?
光滑油麵的蘋果在教室的燈光下展現著光澤感,今年的聖誕節,會收到他的祝福嗎?
早飯的時候,談青並沒有在食堂見到程東昀,這讓她不禁產生一絲希望。那一年的程東昀就沒有去吃早飯,所以那麽早得就來了一班教室,碰上了獨自一人的她。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是不是今年依舊會有可能呢?
想著,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非要牽強地把這一點點微末的巧合聯係在一起。
從食堂回到教室時,班裏隻有她一個人。
周佳月今天在食堂值日,沒有和談青一起。談青坐在位置上,手中翻開的書本也無心去讀。她用右手撐著腦袋,朝著南邊的窗戶看過去,期待著,會有一個人從那邊的樓梯下來,朝二號樓這邊走來。
班級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牆上的時鍾也馬上要來到八點鍾,她卻沒等到那個期待的人。其實,在這等待中,談青心裏很清楚,今年不會像那年一般的。
那時,在那將近半小時的等待中,自己以為是在等他出現。
其實,後來的時光中回想起來,她看的不過是在追逐他的自己。
下午的大課間,談青拿著擾人腦筋的物理壓軸題來到辦公室,準備向班主任請教。
辦公室開著空調,暖洋洋的,和外麵的寒冷有一種天差地別之感。許是聖誕節的緣故,各位老師的辦公桌上都擺了幾個包裝好的蘋果。
班主任接過題目,審了審:“喲,你都做到這一題了,我還沒來得及看,這題有點複雜,下節課過來我給你講吧。”
談青猶豫了,說:“老師,下節課我還要去語文老師那兒。”
“這樣啊。”班主任皺了皺眉頭,然後轉頭朝四班的物理老師道,“張老師,你們班講過46頁的最後一題了吧?”
“講過了,讓談青過來吧,我給她講一下吧。”張老師熱情道,此時她正剝著一個包裝過的蘋果。
“去吧。”
於是談青拿著練習本來到了張老師的位置。張老師放下蘋果,抽了支筆在題目上圈點,慢慢理出思路。
談青在旁邊點著頭,腦中也出現了清晰的步驟:“我明白了,老師。”
“明白就好,這一題其實就是又多繞了圈。”
談青微微笑笑:“謝謝老師。”
“沒事兒。行,你也回去吧。”剛說完,張老師看著桌子上的幾個包裝好的蘋果,又道,“來,拿個蘋果走吧,我們班孩子今天早上放這兒的,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你拿一個,剩下的我待會兒分給大家吃。”說著,張老師挑出了一個大一點的蘋果,放到她的麵前。
“老師您自己留著吧。”她禮貌道。
“唉,你這孩子,拿走吧。”
談青想起早上張井雲從辦公室得來的幾個蘋果,也沒再扭捏:“那,謝謝老師!”
她拿起蘋果,一張小卡片掉了下來,她掃了一眼,捕捉到“聖誕快樂”幾個字,右下角是署名,這應該是原本蘋果上麵的賀卡片。
這還是她今天看到的第一句“聖誕快樂”,雖然並不是寫給她的,但總感覺這是一個奇妙的緣分。
“老師,這兒有一張卡片。”她伸手遞給張老師。
張老師接過卡片,低頭看了看,說:“哦,我們班方正揚寫的祝福語。”然後把卡片收了起來。
三)
今天,一班晚自習是數學和物理。數學老師在兩個班來回講題。一班的題剛講完,劉國慶布置完作業,就匆忙離開教室。
班裏靜了下來,都忙著算題。
突然靠窗的體委驚奇地開口:“哇,下雪了!”
埋頭苦學的同學們紛紛抬頭,氣氛躁動起來。同學們紛紛起身,跑到窗台。
有的女生伸出手,試著去接住一片晶瑩的雪花。也有男生直接從窗口跳到外麵的灌木叢。大家嘻嘻鬧鬧,為外麵鵝毛般紛紛揚揚的雪感到新奇。
一場雪而已,卻是學生時代最盼望的時刻。枯燥無味的學習需要這樣的一場肆意的大雪。
綻放爛漫。
今年的聖誕節也落了雪。談青看著窗外的雪想著,眼神也放柔了許多。
“幹什麽的!”前門傳來劉國慶一聲吼叫。
刻在DNA的畏懼感,同學們嚇到慌忙跑回座位,外麵那幾個跳出去的同學,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又從外麵繞了一圈從後門竄進來。
下課鈴終於響起,一班的同學推推嚷嚷湧出教室。
談青和周佳月也來到看雪最美的地方——西邊連接二號樓和三號樓的走廊。
那邊的路燈氛圍感最好,昏黃的燈往下照著,為飄揚的雪做了靜謐的背景。雪在燈光下,旋轉飄落的姿態被襯得一清二楚。
屬於雪夜的浪漫,屬於校園的浪漫。
三層走廊,都是熙熙攘攘的學生。
剛來到一樓走廊,談青就看到,程東昀從三號樓的樓梯道邁著輕鬆的步伐走出來,隨即朝著西邊升旗台附近的石磚小廣場小步跑去。在廣場裏一棵小樹下,旁邊的男生趁他不注意,使壞似的用力踢了那棵樹。從下而上的震感越來越明顯,樹枝明顯地晃動,枝葉上的雪快速散落,直接在他身上蓋了一層。
少年的頭發和肩上直接花白,他甩了甩,雪也以顆粒的形式揚出去許多,朝著那人似乎是笑著罵了幾句,接著繼續和旁邊的同學往操場的方向大步走去。
談青從走廊中緩緩邁出幾步,來到外麵石磚地麵上,旁邊是一叢覆滿雪的灌木。上空冰涼的雪落在她的短發上,轉瞬融化,觸感真切細膩。
“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單相思又該如何?
“MerryChristmas.程東昀。”她望著他,慢慢說道。
前年的聖誕祝福是你先說的,今年就由我先對你講吧。
你說,這樣算不算是兩清?
樓上忽然傳來一陣起哄聲:“正好帶來了,拉一下。”
“對啊,正揚,今天正好下雪。”
“快,來一曲!喔。”
談青好奇地轉過了頭,昂起頭朝二樓走廊看過去。一群人正圍著一個男生,男生正背著一個放琴的袋子。走廊沒有燈,僅憑路燈是無法看得清那人的麵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人似乎往這邊看了看,隨即答應了下來:“好。”
隨後,他在旁邊人的幫忙下,從琴包裏拿出一把小提琴。周圍的同學自覺地往後退了退,為他留出足夠的空間。
隻見那個身姿如鬆的男生持著琴,放在左鎖骨處,隨後把頭自然落在琴腮托上,微微調整著姿勢,持弓,細長有力地弓落在琴弦上,他那在路燈下襯得白皙修長的左手不斷撥動著。
悠揚婉轉的琴聲從二樓走廊傾灑下了,與雪為伴。熟悉的調子,是《梁祝》。
應該是第一部分,琴聲中流露出故事中二人初見時的欣賞和愛意,在這個雪夜響徹,它仿佛已經與雪互相環繞、迎合,纏綿在昏黃的路燈下。
那個男生的半張臉被路燈的光影覆蓋,幾分神秘。他閉上了雙眼,整個人沉醉在琴聲中。
樓上的人伸頭往下張望著,樓下的人停下步伐,轉身往上看著。四周的嘈雜聲漸漸消散,都好奇地看過去。
談青也徹底地轉過身來,麵朝著二樓走廊,目光停留在那人的身上,不願挪去。
他的琴聲像是會說話,隱隱在傳遞著什麽,有種直白地對著某個人一般。
談青漸漸閉上了眼睛,享受著這樣好的琴聲,享受著雪落在臉頰的絲絲涼意。
那一夜,一切一切都是這般婉轉浪漫,蔓延出的苦澀被吹散。
直到上課鈴響起,周圍的人都不願意離開。來上課的老師聽到這聲音,露出了讚許的眼神,默許了這次的遲到。
許久後,琴聲停止,人群開始散去,談青也不再留戀,慢慢朝教學樓走去。
二樓的男生站在人群流動的走廊中,朝著樓下看著,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才收起琴,背著琴包離開。
周五,是個雨天,元旦假期的前一天。
教室外的小雨淅淅瀝瀝,天空低沉,小花園裏的枯枝被風吹得搖擺,順著風的方向,上麵零散的枯葉搖搖欲墜。
談青走出教室,看著灰蒙的天,這一周的天氣都沒見過晴。
石磚也被浸濕,有著混合著泥粒的水漬,點點雨滴落下,她微微含著身體,護住懷中的一小摞數學練習小冊。她沒有打傘,有些心不在焉,腦中被那道作文題目給纏住,下節課就要完成,她還沒想好寫什麽內容。
來到三號樓,她習慣性地朝樓梯處看過去。今天的樓梯有幾個男生在那兒站著,手中拿著語文書,聲音嗡嗡地在那兒念著書,有氣無力的,眼皮都快要塌下來。
剛要打開門把手,門窗裏的人就打開了門,是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生。
許是看見了談青還抱著一摞作業,就好心地幫她撩開了辦公室的門簾。談青也沒抬頭仔細看那人的麵容,專注地從他撩開的地方進去。
她禮貌地說著:“謝謝。”聲音很輕。隨後繼續往前走著,沒多在意,心中還念叨著題目。
辦公室的門被關上,那人並沒有出去,而是繼續往辦公室裏走去,停在一個老師的辦公桌前。
她回頭看了眼,就匆匆收回視線。幾步後,她停在數學老師劉國慶的旁邊,放下手中的作業。那摞作業最多也就十多厘米的高度,少得有些可憐。
談青盯著作業本,有些尷尬,卻又若無其事地張望。劉國慶坐在位置上,似笑非笑:“誰沒交?”
“還是後麵那幾個,其餘的全交了。”撒謊都不帶臉紅的。
“那幾個家夥也就三四個人,怎麽著,他們的作業比別人的都要厚?”劉國慶這話一出,也是要揭她老底了。
“嗯……也許真的是呢?”她沉吟片刻,硬著頭皮接下去,語氣中有些小心翼翼。
旁邊的兩位老師也朝著看過來,笑眯眯地看著這場好戲。
“談青,收作業的按組,別胡亂一通就收了。咱班四十多人,這裏麵有二十本嗎?”
“可能吧,是有的。”她突然想起什麽借口,眼睛一亮,“哎呀,我給忘了,有些落在我抽屜裏了,我這就去拿。”
“老師再見,中午給您送過來。”她撒腿就跑,不顧劉國慶的回答,留下一句這樣的話就匆匆離去。
周圍幾個老師笑了起來。
一位戴著眼鏡的男老師開口:“談青這孩子,真好玩。”
“嗨,能把人愁死。”劉國慶笑說。
“我們班孩子也是這樣,對不對,正揚?”另一位老師邊說邊抬頭看向身邊的男生,“上次咱班朱西也是,拿著二十多份作業,一本正經地說齊了。”
那個男生眉眼彎起,也輕輕笑著。
中午飯結束後,各班的廣播響起。
“同學們請注意,同學們請注意。現在各班開始排隊,有秩序地往報告廳去,現在各班開始排隊,有秩序地往禮堂去……”
早在一個月前,平中各班就開始安排準備聯歡會的事情。課外活動時間,藝體樓滿是排練準備的學生。
三個年級的學生在禮堂擁擁擠擠地來到各班的位置,半個小時後才慢慢全體入座。
談青坐在位置上,不時朝著右後側張望著,卻一直找不到想要見到的身影,最終隨著主持人上台,隻得作罷。
她沒有什麽看節目的興致,和周佳月一起低著頭背著知識點。元旦一過,期末考就沒多遠了,據說,這一次期末考有可能會作為重點學校提前批招生學生的一個參考。他們自然都想要提前被簽走,相當於是直接保送中考了。
所以,每年平中成績優秀的學生都會想要爭取一下機會。談青和周佳月自然也不例外。
台上幾乎都是一水兒的歌舞類節目,偶有一兩個很有特色的,談青和周佳月會停下來看,結束後接著低頭背書。
兩節課的時間過去了,觀眾席的聲音也越來越嘈雜,幾個主任光是用喇叭管理紀律都有好幾次。談青帶來的知識點也都背完,基本都收進腦中。
主持人在前麵似乎報完了幕,退下台,悠揚的小提琴聲在禮堂回**。許多人被琴聲吸引過去,畢竟這是為數不多的樂器獨奏。
談青朝著台上看過去,少年白襯衫西褲,身姿挺拔優雅,手臂不斷舞動著,弓落在琴弦上帶出美妙的聲音。即使她坐在靠後的位置,看不清麵容,但隻憑身影也不難認出,這就是那晚二樓的男生。
今天他拉的曲子和那晚不同,像是靜靜流淌的潺潺溪流,悠遠綿長,縈繞著一種哀婉的感情,它要帶著你一起去所描繪的那個世界,有山、有水,她覺得,那個地方應該是一個夜,有著一輪缺月,纏綿寧靜致遠。
台上的少年身體隨著琴聲和手中的動作擺動,那般翩然。他似水、似風、似那青山,更似那夜中的玉輪。
原來,學校還有這樣氣質淡然的人。談青在台下安靜地欣賞這一曲,緩緩閉上眼睛,全身心投入。這首曲像一劑良藥,慢慢地撫慰她的心。
直至曲終人散,她才睜開眼。
後來,她才知道,那首曲子叫《沉思》。
四)
自從那場雪後,談青直到元旦結束都沒見到程東昀。
談青隱隱起了疑,旁敲側擊詢問鄭宇博,他也忽然發現自己許久未見程東昀。
周二早晨,早餐後,談青到辦公室交作業。
剛打開辦公室門,一股暖氣襲來。反手關上門,正要往裏走,餘光中一個蹲在地上的身影有些熟悉。談青回頭看去,這家夥竟然是宋明昊,看樣子又在辦公室偷偷取暖。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阿青,你快來,這個角落特別暖和,離空調最近。”他主動邀請。
談青委婉地謝絕他的好意。
“程東昀被車撞了。”
她心裏猛然一緊,腦中一聲響。她有些不敢相信:“什麽?”
宋明昊像是說著一件普通的八卦:“嗐,胳膊傷著了,嘴巴附近縫了幾針。其他都沒什麽大問題。”
她神情沒有太大變化,她還沒有接受正在談論的出車禍的人,是程東昀,那個驕傲的程東昀。
最後,她連手中的作業也忘了是怎樣送過去的。
談青隻記得自己鎮定地打開辦公室的門,走出去,關上,朝著教學樓走去,沒幾步,消失在辦公室門口的視線時開始奔跑,鼻頭酸澀,眼角的淚來回打轉,不敢掉落。
因為她要回到教室,不能讓別人看出異常。
至於為什麽是奔跑著回去的,談青很長時間也沒想明白。
那個時候,似乎理應在外麵慢慢走著,留給自己多點的時間,讓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去消化這件事,去發泄出情緒。
可那個時候,大腦的第一選擇卻是奔跑。
談青似乎對任何事情的反應和接受速度太慢,早晨那段情緒忍住後,接下來的一整天,一如往常。
下午化學課的那份往年的試卷,談青做得很順手,時間也比從前快了許多。
內心像無風吹拂的湖水一樣平靜。
這般毫無波瀾的湖水最終還是被打破。
晚自習放學,談青在夜色裏靜靜地等待林源。
冬日夜晚的氣息格外清冷。或許就是談青深深吸著這份孤寂的氣息時,心裏的某處突然起了回應。
程東昀受傷的麵孔浮出心中的水麵。
壓抑感襲上來,吞噬著談青。
他那般驕傲的人,如果臉上留了疤,如果胳膊有後遺症,他的驕傲會被摧毀嗎?
他現在是不是在難過著,會不會歎恨?
一個個問題占據談青的大腦。
她的悲傷,來自於他的悲傷。
回家的路上,談青心中依舊說不清的悲傷和壓抑。
路旁的樹枝隻剩下零零散散未被吹落的枯葉。這個冬天,異常地淒冷。
談青再次見到程東昀是那月的十號,周五,距離那年期末考不到十天。
這些天,生活並沒有什麽影響,每個人還是忙碌地學習著。隻是談青視線裏少了程東昀的身影,學校少了一個特意從食堂北門回教室的女孩。
下周五,再次在食堂見到程東昀談青並不驚訝,在這之前,已經從宋明昊口中打聽到了最近他會回來的消息和時間。
程東昀順著人流而來,和旁邊的人還說說笑笑。他的精神很好,麵容也沒有什麽疤痕,和往日幾乎沒有什麽異常,隻不過胳膊纏著繃帶。
談青與他相隔太遠,也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那也便心滿意足。
程東昀住院期間,九班的一節體育課和周五最後一節課的物理對調了。
臨近每周末尾,課堂效果實在太差。物理剛上十分鍾,書包就都收拾好了,一個個爭著往外趕。
一班的體育課也有一節是周五最後一節課。下午,談青便又在操場見到程東昀。
初三後,學習緊了許多,為了放鬆,樓下的一班到三班,利用出門就是廣場的地理優勢,展開了羽毛球運動。
談青和周佳月同樣加入了他們。談青從家裏雜物箱中找出了閑置將近一年的球拍,帶到了教室。樓上的班級在平台上看得手癢癢,卻也沒辦法。
想著體育課是個打球的好時間,談青就把球拍帶了出來。
九班的人在體委的帶領下開始跑圈熱身。一班早已開始了自由活動,談青和周佳月找了個地方,準備打球。
九班零散的隊伍從兩人麵前經過,放眼望去,程東昀並不在隊伍中。
周佳月指了指斜前方:“那兒。”
談青順著她手指方向看過去,程東昀似乎正朝她們走來。
一步,一步,越來越近,來到她的麵前。
“談青,球拍能借下嗎?”他神情懶散,溫聲道。
她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可以。”語氣甚至有些快,像是旁邊還有別人搶著要借給他球拍般。
話音一落,她也反應過來自己語氣仿佛要暴露出來自己隱藏極深的心思,心中暗自懊惱。幾天沒見,之前偽裝得很好的自然也生疏許多,大腦也不會轉了一般。
程東昀根本沒在意她的語氣,用那隻沒有受傷的右手接過球拍。
看著他的傷,她輕聲問道:“傷怎麽樣了?”
程東昀低頭看了看手臂,笑說:“沒什麽大事。”
談青點頭,眼神認真地仔細看著少年的臉,並沒有印象中縫針的痕跡。
程東昀被她這舉動搞得有些不自在,頭往後退了退。談青注意到他的動作,也有些不自在,她確實是有點唐突了。
程東昀看出她的剛剛的心思,解釋道:“美容針。”
“原來是這樣。”談青笑了起來,那些天的牽掛和擔憂都一笑而散。
程東昀沒多停留,說了再見,轉身走了回去。
看著漸行漸遠的他,談青舍不得挪開目光。
周佳月湊過來,道:“球拍就這樣借了?你不玩了?”
“他都來借了,那就給他吧。”
周佳月用手指搗了一下她的腦袋:“你呀你,那我玩啥啊?”
“鄭宇博好像帶了,咱找他去。”
五)
談青接到電話是在周六的中午。放了學,同學們結伴回到教室收拾書包。
“青,你帶的什麽書複習?”周佳月問道。
“曆史複習資料,語文書,還有今天做的物理題,沒怎麽懂,我打算拿回去,視頻問問我爸爸。”
放學回到家,按理應該下了班的談母卻不在家。談青沒有太在意,心想母親大概是出去買東西了。
六點多,母親發來消息。說親戚家有事,她坐車趕了過去,讓談青自己做些東西吃。
談青給母親打過去電話,談母語氣有些低沉,簡單幾句便掛了電話。
第二天中午,談青剛剛下了輔導課,在步行街的麵館正吃著麵。手機響了,顯示是父親的來電。
麵館很嘈雜,談青匆匆走了出去,接了電話,那頭是母親的聲音。
她心裏隱隱約約猜出了什麽,昨晚打給父親的電話,父親沒有接通。
“媽媽給你說件事,你爸爸突發急病,現在在醫院,還昏迷著。”
談青眼中直接布滿了淚。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你爸爸的情況不太好……”談母聲音平穩,她知道母親在極力克製。
談青直呆呆地站在街上,此時根本顧及不上路人的目光,臉上早已滿是淚水。
彼時,程東昀從斜對麵的一家店走出,和朋友一起,在門口站了站。談青一眼便看見了他。
程東昀似乎也往這兒看了看,很快,又轉過頭去,和朋友一起朝她這側的一家店走去。談青的車就停在那家店門口。他們來到那家店的門口後,程東昀留下了朋友,自己上台階,走進了店,她的目光也挪移回來,盯著自己的腳下。
“媽媽本來想瞞著你的,你馬上就要考試了,但怕留下什麽遺憾……”耳邊是母親的聲音。
談青回過神,抬起頭,語氣堅定:“媽,這次我不考了,我去找你們。”
“好,你舅舅馬上給你訂票,青青你抓緊回家簡單收拾一下,這邊冷,穿厚點。”
談青掛下電話,往程東昀他們所在的地方,去找自己的車子。她步伐淩亂,透露出著急,同時,也有些搖搖晃晃。
程東昀的朋友站在門口等待,談青經過那個人的時候,程東昀正好從店裏走出。他沒有和談青打招呼,談青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她,是否注意到她臉上的淚。
這段感情的後半程都是她在努力付出,他們的感情,其實早就不對等了,但潛意識中她是很想能得到一份同等的回報。
這一刻,談青無比希望程東昀能夠走上前關心她,問問她出了什麽事,安慰著她,哪怕是一句。
前幾天和父親的對話忽然出現在腦海。
父女倆打著電話,談父語氣溫和地主動提起了程東昀:“還對程東昀有好感嗎?”
她“嗯”了聲,像個小孩一樣慢慢解釋:“爸爸,我知道這份感情並不成熟,但,我想,這就是屬於青春的悸動,這一刻它是很美好的。”
心底對程東昀產生了不知名的怒氣,爸爸前些天還這樣問起他,而今,接到爸爸病重的電話,他就在她的附近。
而這個情緒持續了許久,年少的談青不明白原因,長大的談青也不清楚原因。這是一個迷惑了她許久的問題。
如果那天接到電話看見的不是程東昀,或許談青心裏便不會產生這份感情裏的隔閡。
那時,談青再也不想理程東昀,再也不想把大多數的目光都聚集到他的身上,真的是值得嗎?她突然提出質疑——自己是真的完完全全喜歡程東昀嗎?
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心中道出了隱藏已久的話。
喜歡隻是對他感情中的其中一種,或許更多的,應該是對那段美好歲月的耿耿於懷。
當天夜晚,談青趕到了杭州,第二天清晨,父親在重症監護室沉睡。
她沒有勇氣去看父親的遺容,打進的蛋白之類根本無法吸收,父親整個人都有些浮腫。父親生前是那樣注意儀表的人,而死去的模樣卻是這般。
談青對父親突然的離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淚水並不像母親一樣止不住。
她整個人呆滯著,整個人隻剩下無法形容的疲倦。守在談衛民冰棺時,她的心裏像是被輕輕撫摸,如此安穩。
是父親抱住了她嗎?
守靈的那幾天,是幾個堂叔陪的。和父親關係最好的那個叔叔,根本無法提及父親,眼角通紅。
“我從小就跟他玩,真的,我對不起大哥——”
這邊有種說法,在外邊去世的人,屍體運回來的那天,靈堂的門不能關上,要打開著。
冬夜的風格外刺骨,靈堂的燭光飄飄閃閃。
每個人都裹上了厚厚的襖,卻依舊手腳冰涼。
是夜,寒風嗚咽,靈堂的門被刮得開開合合。約莫是淩晨,兩扇門猛然被風刮得合上。
談青和幾個叔叔抬頭,一個叔叔眼角濕潤,有些無奈地笑了。
“大哥還在,怕我們冷,把門給我們關上了。也真是的,既然放心不下,幹嗎要離開——”
泣不成聲。
葬禮上,談青幾乎哭不出真的淚水。母親說,是你爸還沒走,他最疼你,舍不得你流淚。
屍體要拉去火化的那天,隔間的奶奶默默來到冰棺前,眷戀地看著兒子,接著泣不成聲。
附近的親戚們看到,趕忙上前安慰攙扶著,奶奶卻哭卻猛,不舍得離開。
親戚們見狀往回拉著奶奶,怕她傷心過頭出了問題。奶奶敵不過眾人,一步步被拉開。
老人不停地試圖和親戚們抗衡,卻於事無補,傷心得直跺腳。
她嗓音嘶啞,不斷地喊著:“衛民,我的兒子啊,讓我再看一眼啊,我要看我兒子。”
旁邊的談母也泣不成聲,兩眼已經腫到極致。
在外麵操辦各種事情的爺爺,顯得有些平靜。
談青看著他,她知道,老爺子都是在角落裏偷偷抹眼淚,在外都是極力克製。
周圍嘈雜,談青顯得很平靜。她邁步走到冰棺,臉貼上冰棺的玻璃。
“爸爸,我愛你。”
——我曾經常常對你說這三個字,可都沒有這一刻誠懇。
“下輩子,我還做你女兒。”
——這一生的時間太短了,我還沒做夠你的女兒。
火化場的上空揚起不斷的煙。談青拿到火化盒,旁邊的叔叔哭著:“大哥那麽高的人,就變得那麽點了。”
骨灰盒放進了棺材裏。看著棺材,談青恍惚在參加其他人的葬禮,裏麵也不是父親的骨灰。
談青很清楚,等待她的不是一時的悲痛,而是頭腦反應過來後一生的痛苦。
一直以來整宿失眠的談衛民解脫了,可活著的他們又該如何?
直至寒假,談青都沒有去過學校,書包裏準備問父親的那道題也就這樣擱淺著,再也沒有解決。
期末考後,周佳月就帶著幾個朋友趕來,手上都拎著大包小包的好吃的。尤其是宋明昊、關飛飛兩人,直接提了兩筐雞蛋。
談母收下,不禁覺得這兩個孩子咋那麽可愛。
聽鄭宇博說,周佳月這姑娘騎上電動車速度直接就飆上去,根本不理會不認識路的他們。
“這家夥周一來的時候就一直哭,問她原因她還不說。”鄭宇博說著。
談青對父親的離世還沒緩過神來,潛意識裏父親還在外地工作,很快就要回家過年了,明明票都搶好了。
周佳月陪談青坐著,從到的那刻,拉著她的手就沒鬆開過。如果不是考試,周佳月恨不得早就來了。
兩人安靜地坐在,嘴上閑聊著周邊的事情。
幾個男生對安慰人這種事完全不擅長,見談青還能不時向他們微笑,卻有些擔心,隻能靜靜地在房間坐著。
周佳月見狀,似是想起一件趣事,笑了笑,開口道:“談青,你不知道,鄭宇博主動和咱英語老師單挑去了。”
鄭宇博有些不好意思,見談青有了興趣,按捺下去又沒說什麽。
“英語老師在班裏暗示了你的事情,說讓大家珍惜父母之類的。雖然她也沒有惡意。
“鄭宇博在後麵罰站著,他知道你不想讓班裏人知道你的事情,那可給他氣的啊,下課直接找到英語老師,特猛地說了句‘你爸媽死了你不難受,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嗎’,把英語老師給氣得不行。”
談青有些詫異,雖然鄭宇博這家夥脾氣不怎麽樣,也一直被周佳月說沒有男人味,竟然為了她,主動“剛”了起來。
“那,英語老師沒和你吵?”她好奇地朝著鄭宇博那邊看過去。
“沒有,我估摸著她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太好,也可能是不屑於和我吵。畢竟,好像當時她那個表情,應該是希望我從她身邊馬上消失,對,就是這樣。”
此刻,談青很幸運,有一群這樣的朋友。
父親走後,談青常常夢見他。
夢裏都是些起死回生、一切如初,這樣類型的。最後的結局,都是父親還在,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辦完葬禮的一周後,是她第一次夢到去世的父親。
那是一個雨天,她穿著雨衣去外麵買東西,雨勢很急,母親放心不下她,出門來找她。
當六點多,母女兩個人回到家的時候,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著報紙,詢問著兩個人怎麽回來得那般晚。
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她第一次如此希望夢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