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拜把子…

夜色彌漫,老舊的小區裏乘涼的人都已散場,隻剩下幾棵元寶楓孤獨的佇立在風中,時不時嘩啦作響。

紅磚壘的六層小樓上還剩幾扇亮著燈的窗戶,三樓某處隱約可見有人正趴在窗台上,半個身子探在外麵,支起一邊手肘,用標準的老煙槍姿勢夾著一根細長的棍狀物,偶爾送到嘴邊像模像樣的咂摸兩口。

最近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壓在身上,終於把阮眠壓成了心火過旺,嗓子眼裏充著血像火燒火燎般疼,辣也不敢嚐,煙也不敢抽了。

他咬完手裏最後一口抹茶味百醇,身影從窗邊消失。

客廳裏的時針和分針重合一處,指向十二點整,阮眠算了算佛羅倫薩的時間,窩在沙發裏給孟周發微信。

大概去年開春的時候,他就遇到過類似江家的這種情況,一對兒年輕小兩口,打算裝修完婚房就去扯證結婚,結果女孩喜歡田園美式的溫馨,而男孩喜歡現代風格的簡潔。

兩個人誰也不肯遷就誰,談著談著就崩了,差點當場上演全武行。

最後事情演變男孩摔門離去,女孩把戒指扔了,哭著喊,“你根本不愛我!分手吧!”

阮眠沒有這種攪渾水的經驗,隻能不知所措的僵坐在旁邊,一動都不敢動。

家裝圈子裏也廣為流傳著一段話——

“你房子裝到什麽程度了?”

“到快離婚的程度了。”

“哦,那差不多要結束了。”

一年過去了,阮眠還是沒有想明白這種無解的事到底能怎麽解決,幹脆把問題甩給孟周,美其名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爸爸救命。

約摸二十分鍾之後,阮眠洗完澡,孟周的消息也回了過來。

“阮大設計!就這麽點事還要來問我,就你這樣出去可別說是我學生,丟人!”

阮眠撓撓鼻子,總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

……似乎有點像是他平時罵耿灣灣的話。

優良傳統,師徒之間代代相傳。

孟周緊跟著又來了一條消息,:“既然是各有各的喜好,那你為什麽不去想辦法同時滿足他們?設計師的職業守則是什麽?是滿足!盡量滿足入住者一切可實現的需求,在有限的空間內,動用你所有的腦細胞滿足他們!”

阮眠的手指飛快的落在屏幕上,“我是想滿足他們啊,這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正在搬救兵嗎……”

“你的思維固化了,他們喜歡兩種不同的風格,你就一定要規規矩矩的按兩種風格割裂開嗎?所有的套路都是用來打破的,我是不是跟你說過要去風格化?教你的東西全還給我了。”

阮眠看著手機怔了怔,腦子裏似乎有一線微光閃過。

同時滿足,去風格化。

如果同時具備中式和歐式的特點,那麽還有什麽可爭?

Chinoiserie,法式中國風。

早在十七世紀末,中國風就席卷過西方,絲綢瓷器這類特產大量進入法國,成為上流社會顯示權力與財富的奢侈品。

除此之外,他們還熱衷於中國的藝術風格和裝飾樣式,兩種文化因為絲綢之路徹底的碰撞融合,創造出了另一種韻味。

蓬皮杜夫人住過的香姆城堡裏牆壁上就繪著藍色中式風景畫,凡爾賽宮的護牆板和家具上都采用過大漆畫裝飾,後期的洛可可風格更是大量融入了中國元素。

高端,大氣,上檔次,毫無違和感。

就連歐式座椅最典型的弧形腿,都有傳言是來自於明清時期花幾的異變。

所以歐式和中式有什麽難以並存呢?

隻是混搭是所有風格中最需要設計師的審美和耐心的,需要把色彩、材料、元素等提煉糅合,在它們之間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把風格迥異的東西安排的和諧統一。

阮眠當機立斷,拿出筆記本就要開幹,在等待電腦啟動的過程中,他又糾結了。

糾結到底要不要告訴孟周公司的現狀。

說出來像在打小報告,不說吧,這麽下去早晚得出事。

按理說這不是他一個小員工該操心的事,但是他對孟周的感情實在深厚,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的心血毀於一旦。

現下公司裏拍板的副總經理是孟周的弟弟孟全,他原本的管理理念和哥哥基本一致,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處高位的久了利欲熏心,開始嫌棄他哥張嘴閉嘴都是假大空的愛與夢想,成天活在虛無縹緲的藝術世界裏。

如今的孟全覺得做企業就應該利益為上,不夠掙錢的買賣都是耍流氓。

他這麽不管不顧的逼著下麵,下麵隻有想些餿點子搞歪門邪道,Y·H隻會越來越亂套。

阮眠這邊還在舉棋不定,那邊孟周又回了一句,“臭小子,你怎麽還不睡覺?別老熬夜。”

阮眠狠了狠心,“老孟啊,你什麽時候回來?”

孟周:“什麽事?想我了?”

阮眠:“……”果然,不要臉也可以代代相傳。

阮眠,“我覺得公司裏現在有點亂。”

他把他猜測的部分和已知事件大概說給孟周聽,末了,加上一句,“這隻是我的想法,也不知道對不對。”

孟周許久才回,“好,知道了,你的參賽作品準備好之後,記得發給我看看。”

*

比起江頌姐弟住在市中心豪華別墅區,江家老宅的位置更喪心病狂。

四環邊緊鄰商業區,生生用青石外牆圈出一個鬧中取靜的大宅院。

阮眠給自己的二手小奔馳尋了個安身之地,提著電腦和圖紙朝那扇朱紅大門走了過去。

他剛理了理儀容儀表打算敲門,一輛黃色的蘭博基尼絲毫不減車速,用秋名山車神般的蛇皮走位拐了進來,穩穩的停在門口。

江願從車裏鑽出來,伸手摘掉墨鏡,眉開眼笑的衝阮眠打招呼,“來啦。”

“嗯,來了。”阮眠見隻有她自己,微探著腦袋左右張望,像是在找什麽,“哎?江頌呢?”

江願抱著手臂,輕輕一抬眉,“怎麽?想他了?”

阮眠,“???”

他最近要想的人就這麽多的嗎?

江願又是哈哈一笑,上前敲了敲獸首門環,“他有事,一會就來。”

阮眠,“叮當呢?怎麽沒帶她一起?”

江願,“在家練琴呢。”

阮眠,“又練。”

江願無奈的聳聳肩,“我是主張自由生長,可她爸不願意。”

阮眠隨著江願剛一進門,打眼就看見院子裏那個穿著長袍大褂、鼻梁上支著教書先生圓眼鏡的老頭子。

老頭瞧著已年近古稀,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油亮亮的向後背去,此時正紮著馬步,懷裏抱著一個巨大的青花瓷缸,呼哧帶喘的將其往院角挪動,等挪到了某個點,才直起身子甩了甩手腳放鬆筋骨,又四麵八方的看了看,左右稍做調整,才滿意的點著頭拍了拍手上的灰。

青花瓷缸高及人胸,裏麵養著魚和荷花,水位並不很高。

魚缸五行屬水,而正東方屬木,水能生木,所以放在這個位置極旺主人運勢和人緣。

阮神棍一眼就看出了門道,沒忍住拍了下大腿,“大爺,您這個位置換的妙啊!”

老頭子聞聲回過頭,眼裏明顯有光,“你懂風水?”

阮眠前些天剛學完的新知識,揣在兜裏還熱乎著呢,趕緊興致勃勃的應下,“略懂略懂,還在學習,風水這個東西博大精深,太深奧了,還得研究個十年半載。”

老頭子看起來仙風道骨,幾個矯健的大步邁到阮眠身邊,拍了拍他肩膀,“這可真是他鄉遇故知啊!他們都不理解我,說我搞封建迷信!這年頭懂風水的可不多了,小兄弟你得好好學!沒壞處,老祖宗的東西怎麽能說丟就丟了?”

阮眠用力點了點頭,“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這麽多年流傳下來的風水堪輿術,無論算是玄學還是科學,都是有據可循的,怎麽能算封建迷信呢,丟不得丟不得。”

然後一老一少兩條跨時代神棍同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相視而笑,將學術交流進行的熱火朝天。

江頌一條腿才剛跨過門檻,另一條還沒來得及收,迎頭就撞上自家爺爺和阮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神奇場麵。

江願抱著手臂站在一邊,幽幽的和他對視一眼,明顯是放棄治療隨他們去了。

江頌的表情有一絲複雜,看了看阮眠,又看了看老頭子,“爺爺,您這是從哪又弄了副眼鏡?”

這下輪到阮眠懵了,被那一聲爺爺給錘懵的。

爺爺?

這個看起來兢兢業業的老園丁,是江頌的爺爺?晉元集團的創始人?

所以他剛才管江頌的爺爺叫老大爺,差點還想跟人拜個忘年把子?

阮眠,“……”

臥槽。

他好像又走錯棚了。

江老爺子對突然詭異的氣氛渾然不覺,笑嗬嗬的抓住阮眠的手腕,朝傻了眼的孫子孫女招招手,“走走,先進屋再說,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阮眠的內心是崩潰的,被他拖的直踉蹌,“……阮眠,失眠的眠。”

江老爺子,“阮眠小兄弟,來,我這有新來的禦前八棵,泡給你嚐嚐。”

會客廳裏,兩排昂貴的紅木沙發敦實的占據正中,麵上隻有一片薄薄的刺繡坐墊,看起來十分莊重威嚴……以及硌屁股。

山水畫,琺琅彩瓷器,博古架,花幾上擱著一盆天逸荷,裏裏外外中的無比純粹。

花梨木根雕茶盤上擺著一排精致的紫砂壺,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胖嘟嘟的小和尚茶寵坐在一旁,正歪著頭衝阮眠微笑。

江老爺子一本正經的低頭忙活,溫具,置茶,洗茶,衝泡,捏著壺蓋表演了一下春風拂麵,嘴裏哼著京腔小調,忙的不亦樂乎。

阮眠真想說他怕苦不想喝,可是不敢開口,隻好求救般看向江頌。

後者仿佛完全沒有接受到他的信號,起身對江老爺子說,“我上去喊一下奶奶。”

阮眠絕望的接過茶盞,視死如歸般一飲而盡。

?

作者有話說: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黃帝宅經》

茶道的那個春風拂麵,其實就是拿蓋子撥弄撥弄茶末。

天逸荷是一種天價蘭花。

*

半個月之內二進宮,我恨死醫院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