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旬旬反成了陳舟在公司裏少數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旬旬為此感到鬆了口氣,隻有在陳舟大罵男人,把她歸於與自己同病相憐的難友,動輒以“我們這種容易受傷的女人”自稱時,她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

和公司裏的女同事甚至女性客戶群不同,陳舟對池澄這一款的男人興趣缺缺。她在池澄父親身邊工作多年,心裏以略長他一輩的身份自居,認為他是“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並且,她衷心為池澄的女人而感到悲哀,因為標致的男人就好像一隻孔雀,光鮮亮麗的一麵屬於廣大觀眾,而背後光禿禿的屁股則隻有那個可憐的女人獨享。

陳舟所有的ID簽名都是同一句話―“沉舟側畔千帆過”。她從不解釋這句話的寓意,但旬旬在進入公司不久之後,很快就窺破了她這個“最大的秘密”。所謂的“沉舟”自然就是她自己,而那隻“帆”則是原本的大區經理,池澄如今的副手孫一帆,也就是旬旬初到公司那天,為她撿起跌落地上東西的人。所以,旬旬也深深了解為何看到那一幕之後,陳舟會像吃了炸藥一樣挑她的不是,那是女人的一種本能。

更為微妙有趣的是,比陳舟年長兩歲的孫一帆雖也未婚,但他的身份卻是堯開的舊主,也就是池澄繼母娘家一脈的舊屬,算是公司老牌的嫡係。當初南方市場就是在他帶頭之下胼手胝足開拓出的大好山河。後來池澄繼母覓得如意郎君,心甘情願回歸家庭,把相夫教子當成生活的重心,公司的權力重心也悄然暗換,他在自己的地盤上成了池澄的副手。雖說給誰打工本質上都沒有什麽區別,但在他們原有一班舊部心中,對池澄父親一係的得勢是頗為不齒的。

陳舟暗戀孫一帆,甚至有可能是為了他而心甘情願遠離熟悉的城市。但在孫一帆的心中,陳舟更像是公司新主委派來削奪財政大權的一枚棋子,他對她禮貌且客氣,實則是敬而遠之。

池澄名義上掌控全局,孫一帆更多地負責銷售經理和業務員的具體營銷工作,平時和財務不免時常打交道。陳舟愛在心裏口難開,每當孫一帆要求她臨時給銷售人員報賬或預支備用金時,她總是怨聲載道,但沒有一次不額外放行。至於旬旬這邊,雖然孫一帆對她相當友好,甚至常在陳舟搶白、埋怨她時出言維護,但顧及陳舟的心思和感受,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與他保持距離。

又逢周五的下午,旬旬在辦公室忙著做月底的報表,臨近下班時,有人敲她們辦公室敞開著的門,她從一堆數據中抬頭,看到孫一帆微笑著站在門口。

孫一帆對旬旬說,年底將至,平時麻煩她們財務太多,正好幾個省市區的經理都在,大家打算聯合起來請財務部的同事出去吃頓飯,聊表謝意。按說這也算公司部門之間的聯誼,旬旬橫豎沒什麽事,沒有什麽拒絕的理由。可是她們部門也就那麽三個人,出納老王每周這個時候就會提前去銀行存錢轉賬,順便就下班去接老婆兒子回家吃飯。陳舟今天也去了稅務局報稅,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名義上他們是請財務部的“大夥”吃飯,實際能去的也隻有旬旬而已。

旬旬還沒回答,已經透過開著的門,看到外頭等消息的幾個銷售經理臉上滿含深意的笑容。女人麵對這種問題都是觸覺敏銳的,何況是旬旬這樣心思顧慮比常人更多的人。孫一帆沒有明確表過態,但旬旬能從他每次到她們辦公室時的幾句問候,或者遞給她東西的手裏察覺出一些異樣的心思。他對她是存有好感的,這是明哲保身的旬旬感到苦惱,並竭力回避的一個事實。

“怎麽,不肯賞臉?”孫一帆笑著問。

旬旬正想做出忙碌的樣子,以抽不開身為由婉拒,他已先一步說道:“報表的事還不著急。工作是工作,休閑歸休閑,走吧,大家都等著呢。”

“呃……好吧,人多才熱鬧,我給舟姐打個電話,她那邊應該也快結束了,讓她直接趕到吃飯的地方就好。”旬旬說著拿起了電話聽筒。

孫一帆輕輕把話筒按回原處,不疾不徐地說:“陳舟那邊我已經打了電話,她說讓我們先吃,她能來的話就來。”

他這樣說了,旬旬也不好當麵打電話向陳舟求證,到時她就算沒有出現,那也是“被事情絆住了”,至於他究竟有沒有聯係她,隻有天知道。難道旬旬還能事後在陳舟麵前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起此事?

正為難間,池澄辦公室的門也打開了。他反手拎著外套走了出來,朝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對孫一帆招呼道:“一帆,下班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打球?”

“今天有點兒事,下次吧,池總。”孫一帆回頭答道。

旬旬以為池澄還有後招,不料他隻是笑笑,朝其他人揮揮手,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事處。

“我等你收拾東西。”孫一帆的視線回到了旬旬身上。

旬旬正待開口,包裏的一陣震動挽救了她,她翻出手機一看,竟是豔麗姐。

豔麗姐約女兒下班後陪她一道吃飯購物,這是曾教授去世後的第一次。重拾過去的愛好,走出家門,這是否代表著豔麗姐的心情有所好轉?旬旬不由得有些欣慰,購物總能在短時間內撫平豔麗姐心中的創傷,此外,這通電話也徹底將她從眼前的為難中解救了出來。

“對不起啊孫經理,我媽媽找我有些事。反正今天人也沒到齊,謝謝你們幾位的好意,下次等舟姐、王叔都在,我們再聚不遲。”

孫一帆眼裏有失望,但也不好強留,好風度地問她和母親約在哪裏,他可以送她一程。旬旬婉言謝絕。

趕到豔麗姐指定的餐廳,她已經先一步在座位上等著旬旬,麵前的圓桌上擺了好幾份精致的茶點。旬旬一落座,打量四周,就開始尋思著自己今天身上帶的現金夠不夠。這是一個走中高端路線的購物城負一樓的港式餐廳,以菜品精致和價格不菲見稱。豔麗姐雖每次都說她請客,但埋單的時候常常隻顧著剔牙,旬旬早已經習慣了這樣。

“我隨手給你點了幾樣點心,你自己再看看菜單,難得周末,要好好犒勞自己。”豔麗姐姿態優雅地將餐牌推到旬旬麵前。

旬旬翻了一遍餐牌,又合上了它,“我不太餓,就吃你給我點的就好。”

“那怎麽行?說了今天叫你出來吃大餐的。”豔麗姐娥眉微皺。她今天的妝畫得很講究,看來是費了一番心思。她抿了一口檸檬水,忽然換上了笑臉,朝門口的方向高高招手。

旬旬回頭,那個下班後去打球的人正朝她們走來,看來他打的是“擦邊球”。

她現在已經懶得為這些“意外”而驚訝了,隻是壓低聲音,無可奈何地問坐在對麵的豔麗姐:“逛街就逛街,你又把他叫來幹什麽?”

豔麗姐用餐牌遮住臉的下半部分,竊語道:“你傻呀?我叫個人來埋單有什麽不好?這裏的菜很貴的!”趁池澄還沒走近,她又神秘而得意地告訴女兒,“不過你放心,我剛才點的都是最貴的。”

就在旬旬翻了個白眼的時候,池澄落座在她身邊,興致盎然地問:“聊什麽那麽專心?”

豔麗姐慈愛地回答道:“我在和旬旬說,你們年輕人上班辛苦,應該吃些進補的東西。”

旬旬也順著她的話補充道:“是啊,沒事吃幾隻肥鵝最補了!”

池澄招呼服務生過來,笑著說:“補不補的我不太懂,但這家店的蜂蜜厚多士和冰火澳洲蝦我很喜歡,你們沒試過的話我建議多點一份嚐嚐……阿姨今天的頭發很漂亮,跟耳環也很配。”

豔麗姐受用地笑,“我們旬旬啊,我以為她忙忙碌碌地找到了什麽好工作,轉了一圈,原來到你的公司去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呐!”

“我跟她說過,如果她願意,其實不必那麽辛苦的。”池澄說完若有所指地看了身旁的旬旬一眼。

“又不是外人,說什麽辛苦不辛苦的。”豔麗姐倒真的一點兒都不見外。

旬旬嗤笑,她現在已經想通,隻要池澄和豔麗姐湊在一起,她就權當自己外太空一日遊。曾毓那句話說得很對,正常人是不能夠和神經病較真的,他會把你也弄得精神分裂,然後用經驗打敗你。

她按下池澄拿起水杯準備要喝的手,鎮定地提醒道:“你的還在服務員手裏,這杯是我的。”

“哦!”池澄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轉而對豔麗姐說道,“不過有了旬旬在公司裏,雖然她辛苦了一些,但卻是幫了我的大忙。”

“池總你別太抬舉我。”

“我說的是肺腑之言。你不會看不出來,陳舟是我爸派來的人,孫一帆是我爸老婆的人,隻有你是我的人。”

那句“我的人”吐字尤其曖昧,旬旬知道他是故意的。這無賴,占點兒口頭便宜都能讓他笑得如此興高采烈。旬旬這時深切感受到陳舟那句話的貼切。她雖不是他的女人,但這隻破孔雀現在卻已經習慣把光禿禿的屁股那一麵對準了她。

“我才不懂你們那些派係鬥爭,我隻知道賬目。”旬旬表明立場。

池澄微微一笑,“你知道拒絕孫一帆,這就足夠了。”

“唉!”豔麗姐沒來由的一聲長歎成功地將另外兩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我看到你們兩人的樣子,忽然就想起了我和旬旬她死鬼老爸過去的事。他雖然化灰了,但年輕的時候和你有點兒像,高高的鼻子,黑眉毛,他沒你有本事,但也小我一兩歲,總喜歡和我鬥嘴……池澄啊,要是你早生幾年就好了,女人老得快,找個比自己小的總提心吊膽。”

“媽,你沒事扯這些幹什麽?”

池澄也警惕了起來,微微眯上了眼睛,等待豔麗姐下麵的話。誰知豔麗姐好像結束了那番忽如其來的懷舊感歎,她摸著自己耳朵上碩大的耳環,“這副你送我的耳環好是好,就是掛在耳朵上扯著有些疼。”

旬旬想說,那麽沉的一對“利器”,掛在哪兒都會扯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