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劍山莊。
山木崢嶸鮮峻,莊中蓊蔚洇潤。紅柱青瓦,苔痕猶重。藏劍山莊似乎恒久不變,沉靜肅穆一如往昔。
鬆竹錯落,金菊旁逸。沈劍坐在藤椅之上,伸手捧起一杯茶,放在唇邊啜了一啜,終是沒有什麽興致。他眉須濃密,色澤微赤,髭須遮住了人中和下巴,卻修得十分齊整,一身金紋紫袍在蕭索的秋色中極為顯眼。
聽得有腳步聲,他仍是閉目養神,待得那人走至跟前,靜默了半天不出聲,他方才緩緩睜開眼睛,道:“陸兄,別來無恙。”
陸言深比起前番須發白了一大片,臉上老態盡生,但年歲雖長,威嚴猶厲,一雙眸子精光如拙,雖質實華。他攬起下擺輕輕坐在一旁,自倒了一杯茶一言不發。
兩人就這樣緩緩對坐著,誰也不再開口。
良久,陸言深歎了口氣:“你不問問晴晴如何?”
沈劍斜眯著眼睛,淡淡道:“錯本在我,惟任陸兄處置。”他撥了撥杯中茶葉,歎道:“我一向寵溺她,這才造就她這任性妄為的個性。若非如此,行簡這樣好的孩子也不至於……唉,陸兄縱然要她償命,也是理所當然的。如今這樣,已是寬厚容讓了。我實在慚愧!”他猶自絮絮說著,眼眶也紅了一圈。
陸言深目光黯淡:“連自勸的青梅竹馬都下得了手,看來那淩霄劍噬魔之力當真可怕!……晴晴那樣純真的天性,終也要在淩霄劍的侵噬之下走火入魔了麽?”
沈劍痛心地應道:“如陸兄所見,我們不可再一味求全退讓了。封印淩霄的計劃一定要施行了。”他目光堅定,雙眉緊蹙,伸手握住陸言深的胳膊,道:“但求傾我一族之力,命竭為之,以少數的犧牲鑄就萬世的安寧。”
他拍著陸言深的肩膀道:“言深,不可再心慈手軟了……這是為著蒼生後世的太平啊!……”
陸言深麵有不豫,終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沈劍目送著陸言深的背影而去,直至望而不見,才拍了拍手。
白容敏捷的身影後樹後跳脫而出,單膝跪地拱拳向沈劍行了個大禮,帶著一種快活淩厲的驕傲:“莊主。”
沈劍微微頷道:“做得不錯,看來他完全相信了。”
白容猶豫了一下,緩緩道:“陸堡主信是信了小姐走火入魔,聯合四神幫殺了自己的愛子,但屬下恐怕瞞得了一時終會有紕漏。陸堡主雖然此時同意,但難保他見到陸行簡會再改變主意。”
沈劍抬手示意她止住,道:“這也是權宜之計。再說行簡命不久矣,縱然相見也不過是讓他再度經曆一次喪子之痛,恨意隻會更深,倒也不妨事。”他想了想接著若無其事地問道:“晴晴還是不願意嗎?”
白容低首恭敬地應道:“是的。什麽方法都用盡了,小姐還是……”
沈劍搖搖頭,歎道:“倒看不出我這個女兒這般倔強……也罷,她那個胡作非為的脾氣,合該在那裏多吃點苦頭。待萬事俱備之時,一切由不得她再胡鬧。”
白容點點頭,接著道:“如今四神幫和落陽宮兩敗俱傷,本來可以把蒼龍和秦玄霜都除掉的……但那個夜魅之主在中間攪了局,現下救下了秦玄霜……莊主可有什麽吩咐?”
沈劍笑了一笑,聲音卻帶著冷冷的不屑:“那個水清不過是我一手捏出的螻蟻,不足掛齒。蒼龍和秦玄霜也算不得什麽。倒是秦慕飛和貝夷安這兩個家夥才是真正的勁敵呢!”說著不自覺又低低笑了起來。
白容俯首應道:“屬下誠禱莊主,雙劍合一,天下無敵!”
水清接連打了兩個大噴嚏,摸了摸鼻子。
“看來我們是在麒麟堡之中了。”秦玄霜仔細探看了一番,下了結論。他之前知道水清麵臨幾難的境地,雖說讓水清自己做決斷,一顆心總是係在沈晴晴身上。緊要關頭,水清終是選擇先來營救沈晴晴。他不覺鬆了口氣。
“這不可能啊。”水清道,“麒麟堡的陸堡主可是非常疼愛晴晴的,又怎麽可能將她關在這種地方。”
秦玄霜指著一個麒麟的圖騰示意水清,然後補充道:“那是在陸行簡‘死’之前的事情吧?”
水清恍然驚悟。她看到白容在這裏,這個以守護者自居的人是對所有的事情了如指掌的。她看到了陸行簡被四神重創的一幕,若是她在其中挑弄是非,那是極有可能生出致命的誤會的!她這樣想著,不覺又提高了幾分警惕。
麒麟堡在江湖素來行事低調迅捷,組織嚴密有序,幾乎沒被人抓住過把柄。如今雖借著夜魅來到內部,更是要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秦玄霜武功雖不高明,但所識駁雜豐厚,對暗格布陣尤有心得,平日聰識過人,難逢敵手,此時碰到這樣困難莫測的事情,他倒不覺有幾分興奮起來。
他正想抬頭提醒水清要小心
,卻見水清不知何時已經閉目冥想,手中夜魅的銀色光芒已經慢慢馭起防護。遠處來回巡邏的堡中從衛觸及銀光之處竟盡皆癱軟下去。
然後水清大搖大擺地往前走著,發覺秦玄霜沒有跟上來,回頭看到他在原地怔怔發呆,擺擺手道:“秦公子?”
秦玄霜這才醒悟過來,追上前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水清無知無覺地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就是最近才開始領悟到的。不過也不是對所有人都有用,隻能糊弄那些防備比較弱,功力比較差的。功夫稍好或者心誌清明的人就不大行了。”
秦玄霜一邊仔細探路,一邊用餘光打量水清。他知夜魅素有妖劍之名,威力邪魅可懼,但卻更為水清力量的發展而震驚。自上次見她使用夜魅到今,不過半年之勢,卻已經大不相同。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夜魅眼下明明隻有三顆靈石,連水清本尊的“水”之靈石都不在身邊,她是如何讓魅獸的威力成長得如此之快的?
兩人快步前行,走過一條較為寬闊的通道,麵前出現了數條道路。
秦玄霜正想說分路而行,卻見水清雙手合十,掌心微攏,魅獸一躍而出,弓身躍起,身影一分為多,各自縱身擇了一道路奔襲而去。
不消片刻,魅獸的分身迅速奔回,一一合攏恢複原身。然後最後惟一的一隻魅獸向前走了一步,踩在一處水道口,目光望著水清和秦玄霜,示意二人跟上。緊接著它爪子按在水道橫欄上輕盈一撥,眼瞧著焊死的鐵欄竟給撥動了。
兩人正暗歎機關隱密,若非有夜魅這樣的靈物,怕是把這裏翻個底朝天也難以尋得明堂。倏然腳下一墜,承著二人一獸的地石轟然向下落去。
約摸落了十餘丈,那石台方才停穩當。魅獸低嗚一聲,縱身回到水清的左臂圖騰之中。
水清起身,頰上“水”字閃著瑩瑩光澤。她略有欣慰地看著秦玄霜道:“水靈石在淩霄劍上,看來晴晴就在這附近。”
兩人快速地沿路前行,終於看到了木然跪坐在牢中的沈晴晴。
“晴晴!”水清焦急地喊了一聲。
沈晴晴眼神低迷無光,眼角紅紋斜揚,額間的火焰灼灼發光,衣服已破了多處,身上看來大大小小作品滿目皆是。顯然是前番多次與白容相鬥不成,所發攻擊皆被那無形的防護給反彈回來,反重傷了自己。
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沈晴晴眼光一動,抬頭一看,正對上水清和秦玄霜關切的目光。
“真是你們?……”她聲音一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慌忙站起身,奔過來,想要跟他們靠得更近一些,剛奔出兩步,卻被那無形的屏障狠狠地擋了回來。她感到一陣震**的劇痛,伏在地上一時緩不過來。
“晴晴,先不要輕舉妄動。待我們想出了辦法再說。”秦玄霜看得著急,隻能拚命地將自己的腦袋擠在那門欄上朝著沈晴晴大喊。
水清思索有傾,取出夜魅劍,先是仗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截斷了那上鎖的門欄。鐵柱七淩八落地應聲落下,秦玄霜還沒等其落定便跳著衝到屏障前,結果那屏障也硬生生地將他彈落在地。
“死木魚……怎麽這麽笨……”沈晴晴雖然身上痛楚難當,但看見秦玄霜摔得及其滑稽,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水清站在那屏障之前,試探性地釋放夜魅的一道劍氣,見那屏障稍稍移縮了一下,複又堅如磐石地擋在前麵。她微微一笑,半蹲下身子,喚沈晴晴道:“興許有個法子可以試上一試。”
她跟沈晴晴叮囑了一番,沈晴晴聽得半信半疑,終是決定起來一試。
兩人分站在屏障兩側,各自馭出劍來。魅獸與赤妖嘶吼而出,各自化作一銀一赤兩道霞光對接在屏障上同一點。落勢並不猛烈,恰如兩道柔和的光焰,緩緩烤著冰麵。
那屏障之牆動了一動,似有些疲軟的勢頭,但仍是難以摧毀。
水清臉頰“水”字灼灼亮起,淩霄劍中登時迸出一道白光,真貫赤霞之中心與夜魅的光芒對接起來。兩道白色兩相扣擊,在屏障上貫穿出一個細小的孔來。
水靈石?水清心頭一亮,倏然想到沈晴晴性屬“綺”,那自己手邊的靈石有哪顆是和她的屬性相近的呢?她思索片刻,毫不猶豫地將“幻”之靈石從夜魅中分離出來,向沈晴晴一使眼色。
沈晴晴一眼便看分明水清的意圖,即刻一手揚起,與幻靈石相接。緊接著幻之石發出了一道微弱的紅光,慢慢地飛向匯接之處。
綺光宛轉,五色迷日。
在雙劍激流而合的炫光之中,那屏障細碎作響,聲音越來越大,終於噌轟四裂。
水清大汗淋漓,沈晴晴得意地笑了一笑,終於支持不住,軟軟倒下。秦玄霜一個箭步衝上去把她抱在懷中。
“
事不宜遲,我們快點離開這裏吧。”水清道。
“等……等等!”沈晴晴體力匱乏,還是掙紮地去扯水清的衣角,“走之前……還有個地方……你一定要去看一看……”
“什麽都比不得你的身體重要。先隨我們出去養好傷再說,若等到麒麟堡護法來了我們就擋不住了。”水清說著,就要放出魅獸帶眾人回去。
沈晴晴累得說不出話來,卻固執地扯著她的衣服,又轉眼眼巴眼望地看著秦玄霜。
水清疑惑地看著沈晴晴,想不清楚還有什麽值得冒這麽大的風險去窺探。
秦玄霜微微一笑,勸水清道:“晴晴既然這麽堅持,必然是有她的理由。來也來了,不妨再冒一回險。”
水清看著沈晴晴身上傷口尤自失血,心裏十分不情願,終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沈晴晴這才鬆懈地一笑,安心將頭落在秦玄霜肩頭。
三人按著沈晴晴的指引慢慢前行,少不得又在幾處巡邏之處動手。好在水清功力見長,又在沈晴晴的請求下收回了水之靈石。一路倒也算輕鬆。
許是越走越深,四圍冷意冷然,寒氣漸生。烏土牆壁上的光線也越發明亮起來。直至走到一處巨大的石門麵前,烏土石壁漸消,近門之處厚厚地結著一層冰晶。
水清正要揚起夜魅,沈晴晴眼睛倏然一亮,道:“我來。”
接著她歇了一歇,積攢起一團力氣揚手發出一個赤色雷球直直衝向石門。登時飛沙走石,地動而裂。
看著被炸得粉碎的石門,沈晴晴在水清和秦玄霜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心滿意足地一笑:“哼,總要出了這口氣!”
水清暗暗好笑,心道沈晴晴怕是給那屏障憋得悶氣,這才要借機發泄一下。這幼稚的脾氣卻果然是什麽時候都改不了的。心裏想著,目光向那門後看去,臉上頓時色變。
秦玄霜也是一驚。隻見門後是一個巨大的冰窟。自西南雙劍聖地之後,卻是再難見到可與聖地規模相媲美的寒地了。
而讓兩人心驚肉跳的卻不隻是那龐大的冰寒之窟,而是在這當中,每一塊冰石牆麵背後都冰封著一個人。放眼望去,約有二三十人,年歲俱在二十上下,麵目分明,皮膚白皙,栩栩如生,若非凝在冰一動不動,幾讓人以為生息猶存。
水清踉踉蹌蹌沿路走去,隻見其中有男有女,俱是骨節修長,衣佩環裾,英姿非凡。各人手中皆持著不同的兵器,雖形態各異,千奇百怪,但一見就可知是不世的利刃。每個人也還保持著戰鬥中的終極姿態,仿佛是打到激烈之時被一瞬突然凝固住的。
她心頭大驚,看這冰中眾人,俱是身手不凡的高手。今時今日,縱然她夜魅在手,卻也難說能降得這個中一二。這麽多的高手,為何都被齊齊冰封在這裏?
她一個一個看去,任是如何也想不分明,這一側直到走到第四個人方才發現那人的頸上一個“鬥”字。她恍然驚悟:這難道是前代的雙劍守護者們?她心頭突起一絲強烈的不安。緩緩地又向前走了幾步,呼吸一滯,隻見第五個人異於之前的清一色的青年男女,而是滿頭銀絲,臉上絲紋橫生,姿態儀容華貴卓然。
水清冷冷地倒吸一口氣,這是雙劍西南聖地曾經的守護者:微雲夫人。
她轉過身去看另一側,果不其然,在與微雲夫人相對的地方,是功力散盡,韶華不再的石曼冬。微雲夫人和石曼冬分別是前代聖劍的第一護法。她雖不知為何他們非命於此,但此時水清確信無疑,在這裏冰封的人到底是什麽樣的身份了。
“水清……”秦玄霜輕輕喚她,聲音有些遲疑。
水清轉過頭去,隻見在兩側護法延伸的正牆之上,還有兩個無比華美清澈的巨大冰淩。一尊空空如也,另一尊中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雙目閉闔,睫羽分明。他寬袍廣袖,劉海遮過額頭仍保持著微微獵動的姿態。但比起其他冰中眾男子,他的頭發仍然短得多。他眉如墨山,臉削如箭,堅毅中卻帶著讓人異樣寧靜的安心。在那種溫柔中,讓人忍不住露出微笑。
沈晴晴不敢出聲。秦玄霜看著水清的臉色輕輕道:“穆子初……他怎麽會在這裏?……”話音極低,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
水清麵色看不出什麽,她緩步走上前,伸手去撫他的臉,雖然觸手處隻是刺骨的冰麵,但她的臉上毫無動容,隻是帶著淡淡的安寧的微笑。
她的嘴唇微微顫動,眉頭悲傷地觸在一起,笑容越發顯得淒迷勉強。眼淚一滴尾隨著一滴無聲落下,在落地的瞬間立刻凝成一小片輕透的冰晶。
她低聲喃喃道:“這不是穆大哥。”
然後在沈晴晴和秦玄霜困惑的目光中,她的聲音終於被淚水徹底擊垮。她無力地跪倒,泣不成聲:“這…是我的…是我的親生哥哥……水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