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當日說這話的兩位長輩都已經辭世,但正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十二年後的展思風,氣宇軒昂,豐神俊秀,一柄披星劍橫掃魔道五派,力抗清廷鷹犬,年紀輕輕已成為忠義堂中的中堅力量,“三英五傑”中位列第一,亦是名至實歸。
梅晗雪的武功修為雖是難比展思風,但在年輕一輩中也算是佼佼者。當年的梅花簪,顏色已然暗淡,式樣也老舊落伍,但簪在發上自有一股古樸的質感,更襯得梅晗雪清麗溫婉。而曆經十二年的風風雨雨,兩人情誼自是不在話下。
眼看一對有情人即將終成眷屬,不想毒狼山圍剿青蓮教一役卻生出枝節。
青蓮教是滿清朝廷必滅的邪教之一,雖不若白蓮教體係龐大,也不及大乘教左道亂正,但以魔邪惑眾,為害蒼生,還打著反清複明的幌子,讓武林正道無不憤恨不齒,欲除之。怎奈其行蹤飄忽,武功霸道妖邪,又善以毒懾人,江湖中人莫奈其何。數月前終於在毒狼山發現了青蓮教聚集的巢穴,忠義堂與幾方人士共同前去圍剿,結果雙方死傷慘重,這其中也包括了展思風。
可是麵對那具被河水泡得發脹、麵目全非的屍體,梅晗雪卻是異常冷靜,因為那人的掌心上沒有印記。旁人哪見過什麽梅花,什麽掌中印,他們看到的是展思風中了劇毒斷魂香,掉下湍急的河流,失蹤了數日,如今屍身終於被找到,一切特征都吻合,對梅晗雪所說的半信半疑。
梅晗雪始終堅持,找了又找,等了又等,終於在三個多月後等來了安然歸來的展思風,卻同時也等來了另一個要命的麻煩。
隻因為——
“在毒狼山,我是被阮清漣救了。”
展思風的回答震驚了整個忠義堂,眾人紛紛沉下臉色,臉色最為難看的是梅晗雪的兄長梅夜風。
一場該歡聚的重逢,硬生生成了審問大會。
隻因為阮清漣正是青蓮教前任教主之女,從小長於教中,其母又是教內第一用毒高手,耳濡目染,既精通毒物,又長於邪術。她生性驕縱,狂放不羈,其母死後,受到教內不少得勢教徒的排擠,心中怨恨,以自己的威信和能力帶走了一小批年輕的教眾,青蓮教遂一分為二,成新舊兩派。而毒狼山上被圍剿的正是舊派人士。圍剿那一日,阮清漣一直躲在一旁窺探,伺機而動,才會在因緣之下救下了展思風。
所謂的“因緣”,展思風即便不說,光看他麵色深沉,目光閃爍,眾人也猜得八九不離十。邪教妖女愛上扶明俠士,當真是一段孽緣!
在場地位與聲望最高的雲長老直截了當地問:“那麽,阮清漣和她們新派的老巢在何處?”
展思風搖搖頭,“我隻見過阮清漣一人,並不知道她們的巢穴在哪裏。”
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輩問:“那這幾個月你都與阮清漣單獨在一起?”
這一問眾人都一齊望向並肩而立的展思風和梅晗雪。
“因為難以行走,是以在毒狼山一隱蔽的山洞內養傷釋毒,後來能恢複行動後,為了擺脫阮清漣又不暴露行蹤,又費了不少時日。”展思風說得坦然,暗裏緊了緊握住梅晗雪的手。
“這孤男寡女,深山老林,共處了整整兩個月……”
“展大哥——該不會是被那妖女收服了吧?”
說的人不知分寸,幾位長老前輩紛紛皺眉,可是心裏又何嚐不是沒有疑問。
展思風褪去往日的謙和溫文,冷然道:“阮清漣救我一命,這份恩情我自是欠下了。但道不同不相為謀,是非曲直,小我大義我不會不知,不會不分。”
一句話說得不卑不亢,字字鏗鏘。
再追問下去,展思風說得也淨是不痛不癢的話,再無半點信息。
最後還是雲長老發話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思風能夠回來畢竟是好事,值得慶賀。思風,晚上與兄弟們多喝幾杯吧。”
展思風點頭稱是。一些人麵上無礙,心裏卻對展思風有了看法,轉個身流言就已擴散開。
這一頓酒宴自然難以盡興,各人都懷了各人的心事。見往日並肩作戰的兄弟們望來的眼神都帶了隔閡,展思風心中不是滋味,一杯接一杯,竟是越喝越沉重了。一隻纖手適時橫來,按住他握著酒杯的手。抬起頭來,一雙星眸映入眼簾,盈盈閃爍的全是對他的愛意與信任,還伴著一彎溫醇的笑意。
展思風心頭也跟著一暖。
梅晗雪忽然扶著額頭伏在桌上,雙頰嫣紅,剛才還盈亮的眼睛黯淡迷蒙,似是蒙上了一層水霧。她勉力撐起,搖搖晃晃著歉然微笑,“諸位,晗雪實在不勝酒力,就先退下了。”展思風趁勢扶住她,一同退了席。
遠離了喧囂和眾人的目光,梅晗雪立直了身子,與展思風披著迷離的夜色,在如煙的月光含笑對望。
展思風正要說什麽,隻見梅夜風也走了過來。他扯開梅晗雪將她拉到身後,一臉凝肅。
“當著眾人的麵,我不便問什麽,現在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與那阮清漣可是有私?”
“哥!”
“晗雪,這件事你不要插手。思風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知道,但是這件事事關重大,攸關你一輩子的幸福,而對方又是邪教妖女,不知道會使出什麽手段,魅惑人心,我不能不慎重。思風,現在就當著梅晗雪的麵,給我一個答案。”
展思風看著梅夜風,又望回梅晗雪,堅定地吐出兩字:“沒有。”
“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亦不會有。”一字一釘,釘在梅晗雪的心裏卻一片柔軟,夜色也這掩不住她眉眼間的欣然。
待梅夜風離開,展思風挽住梅晗雪的手,眼中帶笑,“我一回來旁人都追問不休,怎麽到了你這最該問的人身上,反倒什麽都不問了?”
“你平安無事就好,還有什麽可問的呢。”
“就真得沒有什麽可問的?不介懷不好奇?”
梅晗雪目光閃了閃。剛才在堂上,她不會看不出思風對那位阮姑娘的維護,但是他們十二年的相知相伴又豈是兩個月的共處能企及的,她相信思風,相信他們之間的愛。她想了又想,最後眼珠一轉,撇唇問出:“她——可漂亮?”
展思風怔一怔,笑聲從他喉中逸出,低沉又迷人。
“我還以為你真不在意,你知道的,你若問,我隻會照實回答。”
“誰讓你撒謊了。”梅晗雪捶他一下。
“嗯——坦白說,她很漂亮。”
“有多漂亮?”
“是要我說‘貌比西施’還是‘勝似嫦娥’?”
梅晗雪輕哼一聲,掙出他的手背過身去。
“好好,不鬧你了,臉皮長在她身上,與你何幹,又與我何幹呢?”展思風輕輕撫了撫梅晗雪雙頰的嫣紅,順勢抿了抿她鬆落的鬢發,從背後搭住她的肩膀,呢喃著:“謝謝。”
梅晗雪偏一偏頭,兩人目光相碰,互望進彼此,望著望著梅晗雪的眼裏竟沁出了淚。
“雪兒?”
她再度捶他,這一次卻下了狠力,“你應該跟我說的不是‘謝謝’,而是‘對不起’!你怎麽可以……你怎麽可以讓自己失蹤!讓自己受傷!還讓我那麽擔驚受怕了那麽久……”長久以來的堅強偽裝崩裂,哭得潰不成軍,“你差一點……就背棄了我們的誓言,就差那麽一點……我真得好怕,思風……”
展思風將她攏在懷裏,緊緊地,“是,是我不對。”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不會,不會再讓你擔憂,不會再讓你害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不會忘了我們之間的誓言。”
那是兩人在迷津道大戰三百清兵借水遁脫逃後立下的誓約。
那一夜,兩人濕衣盡除,他輕輕擁著她,坐在劈啪作響的火堆前,外麵風雨飄搖,她窩在他的胸口傾聽他的心跳,他低頭吻上她的臉頰。她摸上他的手掌,在上麵一筆一畫地寫上四個字,每一筆都劃上他掌中的紅點,她抬眉探尋他的目光,他在她的掌心也寫下四個字,然後將她的手合攏,將自己的大掌緊緊包住。她分明感受他掌心傳來的熱度,如一把火,躥燒至她的心坎。
那八個字合在一起是——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每每思及這句話,梅晗雪的心頭都會燃起一片火,迷津道那夜的火從來就沒有湮滅,一直就在那裏,越燒越旺。
一針,兩針,三針……
針來線往間,兩列紅色繡字躍然於素白的帕麵——
展思風。
梅晗雪。
怎麽看怎麽讓人喜愛。梅晗雪扯了扯絲線,忍不住用指尖輕輕摩挲,愛不釋手,又小心翼翼。
門外響起輕輕的叩門聲,不等梅晗雪應聲,吱呀一聲,一張粉嫩的小臉探了進來。來人眉兒彎彎,眼兒彎彎,軟糯糯地喚一句:“姐姐還未睡下?”
“流雲妹子,你怎麽來了?”梅晗雪麵露欣喜,忙放下手中的繡繃。
“路伯伯聽聞展大哥安然歸來,就忙不迭地趕來了,我就央著他帶我一塊來。”
流雲嬉笑著走了進來,拿起剛繡好的帕子,左看右看,“別人這定情的帕子都是互繡上對方的名字,你一條我一條,姐姐倒好,兩個名字都繡上了,怎麽,連這帕子也舍不得分你我啊?”
梅晗雪奪回帕子,紅霞飛麵。還真是被這丫頭說中了。即便是手帕,也不願意她與思風的名字有片刻分離。
流雲忍不住又取笑了幾句,梅晗雪點點她的眉心,“你呀少得意,再過兩年就換姐姐我笑你了。”
流雲卻皺起了小臉,搖頭晃腦倒:“隻怕要三年五載,說不定還要十年八年的。”
“十年八年?”
“對啊,我啊,也想找展大哥那樣的,可是哪兒有姐姐這樣的好福氣!”
想那些自詡為青年豪俠之輩,哪一個能用百招力克“天山雙煞”之一的果爾格?哪一個能讓張煌言、袁宗第讚許有加?又能讓洪承疇、趙廷臣畏之三分?偏有個展思風將這些集於一身。更難得的是寬厚仁德,毫無傲氣。可不是十年八年才能出現這麽一個英才?還要彼此相愛……流雲越想越喪氣,長長歎了口氣。若真按展大哥那樣的找,隻怕她要一輩子待字閨中了。
“小丫頭又胡思亂想些什麽?”
“我在想,也隻有姐姐這樣的才能贏得展大哥的真心。你瞧你們多心有靈犀。毒狼山那一役,多少人都認定展大哥死於斷魂香下,獨獨姐姐一心認定他尚在人間。癡心相守,尋尋覓覓,就是外人見了也為之動容。現在好了,展大哥真的無恙歸來了。姐姐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她接著又喟歎一聲:“這樣百年難見的姻緣啊,任誰也拆不散。”
梅晗雪含笑低眉,解開繡繃換上第二條素帕,盈盈眼波中漾動著無限柔情。
“不過,我剛才看見了展大哥,這大半年不見我總覺得有一點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流雲歪著腦袋,凝眉思考了一會兒,“好像是更沉默更內斂了,笑容少了,皺著眉頭的時候也多了……哎,我也說不上來。”
“思風這次是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光是養傷就在**躺了數月,一邊要打探我們的行蹤,一邊躲避那些朝廷鷹犬,孤身漂泊了那麽久,自然是要沉鬱一些。”
待流雲離開,梅晗雪慢慢斂了笑意。就連流雲也看出了展思風的沉鬱,她又豈會看不出。最近堂內有不少關於思風的閑言碎語,她相信思風不懼這些,她怕的是以思風的性子,受了如此大恩,將來到底要怎麽報答。他們忠義堂向來與邪魔外道勢不兩立,毒狼山一役更讓兩方積怨深重,無論阮清漣到底是新舊哪一派,終究都是青蓮教。思風夾在雙方之間,究竟怎麽做才好?
想到這,梅晗雪咬了咬唇,懷著一腔心事入了夢鄉。
朦朦朧朧間,仿佛於黑暗中生出一雙眼來,起先隻是遙遙窺探著,然後越逼越近,銳利的目光如針尖刺上了身……梅晗雪一個激靈,驚醒過來。
但見夜色濃重,一切安然,除了自己的喘息聲,再無其他。一摸額頭,竟滿手的冷汗。
梅晗雪披上衣服點了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重新睡下。也不知怎的,睡夢中的梅晗雪渾身發冷,總有一股寒意從腳底源源不斷冒出,裹著厚重的棉被,倒像是身置冰窟了。梅晗雪拚命想醒過來,怎奈四肢沉重發麻,眼睛怎麽也張不開。昏昏沉沉間有一個少女出現在夢中,正絮絮對她說著什麽,但是又聽不清。緊接著又不知從哪起了一陣喧鬧,梅晗雪覺得胸口膨脹出一團暖意,在身體內擴散,替去了原本的寒意,四肢漸漸發熱,反倒沁出了濕汗。不久,便有柔軟的絹帕抹上她的額頭和雙手,輕輕擦拭。也不知過了多久,說話的換成了兄長與思風,兩人說話的聲調時高時低,或急或緩。梅晗雪正想努力聽清,更深重的疲倦感襲來,吞噬了她的知覺。
梅晗雪再醒來時,見屋內昏暗,窗外夕陽半斜,守在她身邊的卻是兄長梅夜風一人。
“哥……”
擔心了一天的梅夜風終於鬆了一口氣,“你昨兒感染了風寒,昏沉了一天了。少說話,還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風寒?怎麽突然就病了呢?
症狀是很相似,可是又覺得不同,尤其是喉嚨的燒痛,甚是厲害。想了想昨夜,梅晗雪不覺困惑,“是嗎?大哥可有什麽瞞著我的?”
“不就一個風寒嗎?有什麽可瞞著的,真是燒糊塗了。這病來如山倒,不是常有的事嗎?”
梅晗雪點點頭,“思風呢?”
梅夜風目光閃了閃,道:“他照顧了你一天一夜,我讓他先休息去了。”
正說著,門被推開,展思風滿麵倦容地走了進來,見梅晗雪醒轉,不由得釋然微笑。
梅夜風同展思風交換了眼神,先退到了一邊。
“還有哪裏不舒服嗎?”展思風撥開她額前的發絲。
“就是乏得很。”
“那再睡一會兒。”
梅晗雪按住展思風的手,“我要再多看你一會兒,誰知道哪一天就這麽永遠睡去了。”
“胡說什麽呢。”
梅晗雪搖搖頭,也覺得奇怪,不知怎的心裏頭還揣著幾分驚憂。
“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出發回大嵐山。”
“怎麽了?”
“傻丫頭,”梅夜風插口道,“自然是回去辦你們的婚事,還在故意裝糊塗呢。”
“大哥說什麽呢。”梅晗雪拉高了被子掩去嘴角的笑意,隻露出微彎的眼睛。
待梅夜風與展思風退出房門,兩人都斂去笑意。梅夜風冷冷地看著展思風,“別告訴我你沒抓到那個妖女,還是抓了她又放了?”
“我是讓她不得再傷害晗雪。本來她已答應我會悔改,不再濫用毒物傷害無辜……”說到這展思風的眉宇蹙得更緊,“隻是沒想到她的妒心如此之重。”
梅夜風狠狠拍上石欄,“最毒婦人心!何況邪教出生?她竟敢在茶水裏下‘事不過三’來毒害晗雪!明擺著要置晗雪於死地。思風,你太婦人之仁了!”
展思風歎一口氣,“若她真有心致人於死地,千萬個方法,也不會留給我們救人的機會。”
“你居然還幫著那妖女說話?!”
“我隻是就事論事。我想一旦我與雪兒完婚,阮清漣就會徹底死心了。不過在此之前,我想還是不能讓阮清漣知道,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確保雪兒的安全,我不願冒一絲一毫的風險。”
“我不會顧念那個阮姓妖女對你有沒有恩情,是不是保有善念,隻要她再敢傷害晗雪分毫,我決不留情。”
展思風本還想說些什麽,梅夜風已拂袖而去。展思風捏了捏眉心,望著冷寂的月光,發出幽幽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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