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形容為很愛很愛的目光,此刻也正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開車的女孩。
她持證有三年,但此前一直都是paper driver,真正開車上路還算新手,是以格外小心,人要加塞就加塞,搶道就搶道。等開到車道前,生生就錯過了一盞綠燈,她聽見那邊傳來的輕輕一聲笑。
她竭力控製,卻無法控製一抹染上耳廓的淡淡緋紅,青春期的時候不覺得,等出了社會,悅顏才深切地感覺出這個男人的厲害之處。男生女孩的成長並不同步,屬於悅顏最好的時代其實是在讀書那幾年,清純乖巧,老師同學都喜歡,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而這時候的沈子橋才開始迎來他人生的黃金階段,有錢有顏,腔調十足,女人堆裏公認的鑽石王老五。
悅顏把車開到門口,沈子橋先下車,指揮她倒車停好,然後拉開駕駛座的門,手按在車門頂,彎腰看她,這個動作一覽無餘地顯示了他極好的身材,寬肩窄臀,西褲挺括,一件鬆綠色襯衫襯得他氣質格外出眾。
他最近剪了頭發 ,兩鬢推平推高,留了前麵一點頭發,這個發型包裹下的五官精致,鼻梁高挺,眉骨略微凸出,在身後街燈的作用下,英俊裏參雜著危險的感覺。
他有意無意地向她周圍的空氣散發出一種強勢霸道的荷爾蒙。
“停得挺漂亮的。”他有點漫不經心地誇了一句。
或許真的要等一個男生長大了,他才會有當哥哥的自覺。他的語氣是悅顏幻想中哥哥的樣子。
結果下車一看,哪有漂亮,前輪都沒有打直。
悅顏一陣無語。
沈子橋靠著車身,看了悅顏一會,忽然問了她一句:“你跟你那個男朋友,還在交往嗎?”
說到男朋友三個字的時候,他屈起中食二指,在腦袋兩邊比了兩個引號,表示他對男朋友這三個字存疑。
這個動作由他做來有一種大男生般的無辜,讓悅顏沒辦法跟他計較。
“當然了。”可以的話,悅顏挺想給他一個白眼的。
而翌日中午,她才真正聽懂沈子橋這句話背後的深意。她剛從會議室出來,就接到了張淑芳的電話,說想請她吃飯,就在之前那個餐館。
距離上次跟張慧慧的偶遇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她並沒有第一時間把這次碰麵跟張慧慧聯係在一起,直到她走進餐廳,看到桌上放著的兩罐她過年送的大紅袍。
她才知道,她這個人沒有太好的運氣,人也不能抱著僥幸過一輩子。
進來之前,張淑芳似乎正陷在深思裏。悅顏叫了聲阿姨,把她驚醒。張淑芳抬起臉來,指著她對麵:“坐吧,沒其他事,就是想跟你聊聊。”
她懷著最後那點可憐的希冀,或許,並不是她以為的那樣,而張淑芳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把那些泡沫戳得粉碎。
“慧慧把你跟她女兒從前的事都跟我說了。”
心在瞬間沉入穀底,她幾乎狼狽地抬起臉來,而張淑芳卻並不向她臉上看,自顧自地往下講。
“我覺得那時候你們畢竟也年輕,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阿姨其實也不會介意。但後來我聽說,你家出過事,你爸爸現在還住在醫院,是嗎?”
到這裏,悅顏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爸爸是她的後盾,也是她的軟肋。聽到這些話,她的眼神變得不一樣,她或許能夠妥協,但是在高誌明的任何方麵,她的態度向來堅定。
“是的。”
“住院花費不少吧?”
“嗯。”
張淑芳緊跟著又問:“那家裏的事,都解決了嗎?”
她正坐在出風口,空調機吹出的冷風不動聲色地蟄著她兩臂**的肌膚,一小口一小口。
“沒有,案件還在受理中。”
張淑芳嘴巴發苦,這就把兒子口中死都不肯交代的事情給摸得清清楚楚,怪不得他咬死不肯說這女孩的背景:“你跟思恒,就是在警察局認識的吧?”
悅顏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張淑芳閉上眼,心下雪亮,痛苦如號角吹響,漫過心原山頭。
她語氣沉緩凝重:“小高,思恒他從小到大都想當警察,我們家一沒背景二沒關係,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靠的他自己,我們當大人的,想幫也幫不上什麽忙。你們家的事,阿姨我也在網上查過一點資料、看過相關報道,阿姨是一邊看一邊心疼你,這麽好的一個孩子,乖巧懂事,家裏怎麽偏偏攤上了這樣的事情……”她話鋒一轉,目光中減退了溫情,因而顯得有些冷酷,“接下來的話你可能聽了會難受,但這是阿姨從一個母親的角度不得不說,阿姨希望你能離思恒遠一些,他還年輕,民警這條路上還要往上走,他不能被人家抓住小辮子,說跟一個老賴的女兒不清不楚。”
悅顏像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幾乎條件反射一樣衛護她的父親:“我爸爸不是老賴!”
就像孩子在外麵跟人吵架,氣勢洶洶但是無關痛癢。張淑芳頓了頓,沒再提那兩個字,帶點可憐她的意思。
“就算別人不說,但你也知道,警察是特殊職業,結婚需要單位外調審查配偶的政治背景,上到三代,你想想政審這一關你能過嗎?”
悅顏啞口無言。
“我再退一步,就算政審一關過了,思恒頭腦發昏,死活要跟你在一起,那你有想過嗎,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卻得不到他父母的認可,這對你跟思恒,是一件多麽辛苦的事。”
果然是做了三十多年的老教師,她甩出的每一句話都從各個角度堵死了悅顏的退路。
她可以嗎?孤注一擲地愛一個人,不管背後反抗的力量,把今後幸福生活都懸在這一個男人身上,感性告訴她,這是可以的,他是高誌明會中意的對象,爸爸的眼光從來沒有出過錯,他不會虧待自己。
理性卻讓她想起很小時候的一件事,高誌明帶她去買麵包,讓小小的她站在貨架麵前自己選,她挑的都是爸爸媽媽姐姐子橋愛吃的口味,當時高誌明就跟她說,買任何東西,要記住買你自己喜歡的,不要買別人喜歡的。
這句話影響了她很久。
她沉默半響,低聲問:“這些話,您跟陳思恒說過嗎?”
張淑芳麵有倦色:“沒有,我的兒子我了解,隻有你親口跟他說,他才會死心。”
悅顏立刻搖頭:“我不會跟他說這些,他對我很好,我不想傷害他。”
見她冥頑不靈,說也說不通,張淑芳動了氣,語氣冷硬:“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隻有你跟他在一起才是傷害他。也別怪阿姨說話刻薄,你摸著自己的良心,你真的有愛他到這個地步嗎?為了他什麽都能夠放棄,什麽壓力都能夠承擔,反正我是沒看出來。”
悅顏想了想她話裏的意思,並沒退讓:“不管您怎麽說,感情是我們之間的事。不是我的錯,我就不會讓他難過。”
她的頑固出乎了張淑芳對她的第一印象,當時看她的第一眼還以為是個能受人擺布的孩子,沒想到底子硬成這樣,張淑芳心底僅剩的愧疚也沒了,心腸徹底硬下來,她冷聲道:“好,我今天就去跟他說。”
冷眼看了她一會兒,張淑芳冷笑:“我當初還以為你是多麽通情達理的孩子,看來慧慧說的沒有錯,像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就是打小被你家長給寵壞了,從來不會去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
悅顏沒有爭辯,事已至此,再爭一時口舌之快又有什麽意義?
走前張淑芳把那兩罐大紅袍推到悅顏麵前:“希望你是個爽氣的孩子,說放下就痛痛快快地放下。還有,這兩罐茶葉你還是帶回去吧,我們家沒人愛喝這個。”
出了餐廳,坐上車,她並沒有立即發動,而是伏在方向盤上,把臉埋在臂彎之間。
稍事整理,等精力齊聚,她開車發動,往家裏去。
隨著目的地臨近,四周的景物如此熟悉,原本隱約的疑惑也越發清晰。
韓芳說的沒錯,這是她的家嗎?每次受了傷被人欺侮,為什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回到這裏?
她陷在沉思不能自拔之際,答案似乎近在咫尺,而她屢次卻跟這個答案擦肩而過。
是她不想,而非不能。
獨坐車內冥想出神,一陣玻璃的敲擊聲將她從沉思中驚醒,她嚇一跳,扭頭往旁邊看。沈子橋彎腰立在車玻璃外,笑笑看著她,又伸手指了指門,意思讓她開個鎖。
所有感官被不知名的按鈕觸發,玄冥之中,仿佛有人在她耳邊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六感覺醒,五官通明。
與之同時,恨意洶湧而至,無歸屬、無渠道,滿腔滿腦的恨都砸向沈子橋。
她氣勢洶洶地拉開車門,拎著手袋,劈頭蓋臉地往他身上砸,眼淚狂飆。
他一直都是她的容器,承載她難以皈依的孤獨,難以和解的委屈。
每次距離她以為的幸福咫尺之遙時,厄運都拉她回現實,現實裏她永遠跟幸福失之交臂。
沈子橋一愣,被她打得先往後退了有兩三步,才站住,論力氣悅顏壓根不是他對手。他拿住她一隻手,也沒用多少力,就把她箍緊在自己懷裏。悅顏憑著最開始的一腔怒意發作,而隨著怒意散去,情緒也難以為繼,悅顏的力氣漸漸小了下來,隻在他懷裏做著無畏的掙紮,而這通掙紮的直接後果並沒有影響到沈子橋,隻是把悅顏的頭發弄亂,把她的心事弄散。
她發泄地哭喊:“都是你,都是你!”
從前是他,眼下還是他。
聽了這麽多難聽的、惡劣的話,就是因為他,少女時代遭受過的侮辱像陰影,尾隨她至今。
沈子橋製住她,一手控住她後頸,讓她抬頭看自己,用讓她冷靜的語氣問:“怎麽了?”
她隻是哭,不說話。
沈子橋很快從她今天的反常裏領悟過來:“跟那男的談崩了?”
她臉上掛著淚痕,恨恨地看他。
沈子橋低頭看她,笑從他嘴角淡去:“顏顏,你知道我在乎你,所以別人欺負你,你就回來欺負我,對嗎?”
悅顏哭到睡著之後沈子橋還不放心,過去看了她兩次,她睡得實在太安靜了,以至於沈子橋不放心地拿手指放在她鼻前試了試她鼻息。
她一直都有這個習慣,當麵臨難以麵對的困境時,睡覺是她唯一的出路。
第二次去看她時她放床頭櫃的手機一直在震,他拿到眼皮底下,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後他冷冷一笑。
然後按下接通。
很快,那邊傳來男人焦急不安的聲音:“悅顏,到底怎麽回事?我媽跟你說什麽了?”
沈子橋沉聲打斷他:“是我。”
陳思恒一愣:“她呢?”
“在睡覺。”
他下意識就問:“現在?”
“嗯,”沈子橋沒帶什麽感情,平鋪直敘地解釋,“她昨晚哭太久。”
陳思恒心跟著揪起,急切道:“方不方便把電話給她,讓我跟她說會兒話。”
“不行。”
有一秒鍾,陳思恒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那個不字有棱有角,不近人情。
沈子橋幹脆道:“她還在睡,有什麽直接跟我說吧。”
陳思恒默了默,冷不丁道:“所以我媽說的都是真的了。”
沈子橋沒有接話,不過他大概猜到了對方知道什麽,所以他非但不慌,靜默中甚至有一種宣誓主權的意味。
看看,這就是你自己去挑的男人,聽聽他說的話,他愛你嗎?有多愛?比他的嫉妒和猜忌還要多嗎?有那麽一秒時間,沈子橋都想搖醒悅顏,當麵好好問問她。
同為男人的陳思恒在瞬間體味了那種心情,這讓他倍覺羞辱。
兩人在沉默中靜靜對峙。
陳思恒開口打破沉默:“我沒有做錯什麽。”
沈子橋幾乎想要冷笑,他走到窗邊,離了床遠些:“是,你是什麽都沒有做錯,隻是該你做的事你一件都沒有做好。你既沒有能力,把她安安全全地藏一輩子,帶高悅顏去見你的家長之前,你也沒有跟你的父母交代好她的來曆和背景,你含含糊糊地就把她帶了出去,還指望你的父母用什麽態度接納她?”
陳思恒被戳中了痛處,大聲喊:“我會跟我父母說清楚的!”
“他們就能接受嗎?”
“我需要時間!”
沈子橋笑了:“所以你的意思是,在這段時間裏,讓高悅顏先忍受一下你家人給她的白眼嗎?”
陳思恒被激怒了,從電話那頭傳出來的加促的呼吸聲就是證明,他聲音壓抑,喊了出來:“我知道你跟悅顏的過去,你也不要太得意!”
沈子橋也怒了,不是因為他的內容,而是他受害者的態度,他陳思恒憑什麽還覺得委屈?
“我得意什麽?得意你把顏顏從我這裏搶走嗎?姓陳的,她本來就是我的,她一直都是我的,要得意也是你得意,是你把她從我身邊搶走了她這麽長時間!”
陳思恒暴怒:“她是個人,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感情!”
沈子橋也吼:“她要有感情也是愛我,她從來到尾就沒真正愛上過你!”
電話兩頭的兩個人都像是氣喘籲籲的樣子。一場爭鬥中一身傷痕的狗,沒有真正勝出的選手。
悅顏被那通電話從一段冗長複雜的夢境中吵醒,睜眼最先看見的,是沈子橋背對著自己的身影。屋內光線很暗,因為拉著窗簾的關係,讓她辨分不清現在是淩晨還是深夜,然而很快,記憶一以貫之,串起昨晚白天的一切遭遇:陳思恒母親的話,她的眼淚,沈子橋的質問,愧疚最後才姍姍而至。
她做了什麽?
聽到衣服和被麵摩挲發出的響動,沈子橋回過頭,就見悅顏撐坐在床頭,手放在被麵,頭發散亂地堆在兩肩,低垂著雙眼。
沈子橋混若無事地走近,仿佛剛剛那個戾氣勃發的根本不是自己,他彎腰把手機放回悅顏的床頭,低低地看她:“醒了?”
悅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猶豫了一瞬,避開跟他四目相對。
而沈子橋的態度明顯從容她許多,在她床邊坐下:“姓陳的電話,我給你接了。”
她噢了一聲。她也確實不知道該跟陳思恒說些什麽。
沈子橋問:“他剛問你,是不是真的要跟他分手?”
悅顏心裏一堵,別開頭:“我不想談這個。”
沈子橋彎腰找她到她的眼,仿佛求證:“那就是真的分了?”
悅顏含在眼裏的淚忽然就下來了,一滴兩滴,滲入柔軟的被麵,在這個男人麵前,她從來不憚展露她的脆弱和無助。
分或者不分,也不由她來做這個選擇。
沈子橋心裏一鬆,知道答案是肯定的。看看她,又從旁邊抽了兩張紙巾,替她擦掉臉上的淚:“不哭了。”
一句不哭,反而讓她的淚流得更凶。
沈子橋靜等她發泄了一會兒,丟開紙巾,伸手去攬她。她無聲地掙紮了一陣,頭發亂了,衣服皺了,還是敵不過他的力氣,半屈半就地被他抱入懷裏。他隱忍地用唇貼了貼她的鬢邊:“顏顏,你到現在都還沒有想明白嗎?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兩個,一直不會有其他人。”
因為隻有我們兩個的青春是連在一起的。
沈子橋抓了她的手,展開掌心貼在自己臉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悅顏,指望能從裏麵喚起從前一絲半點的愛意:“顏顏,你看我。”
她慢一拍地抬頭去看他。
“我一直在這裏。”
悅顏輕聲問:“你還愛我?”
他吻她的指尖,一根一根吻過去:“你說呢?”
悅顏眼中有迷茫,鋪在盈盈有淚的眼底。
她有些怔怔的:“有時候我總覺得,你給我的愛就像詛咒一樣……”
沈子橋一愣:“詛咒?為什麽?”
一些話,悅顏隻是放在心裏想一想都覺得殘忍,更何況要說出口來,她沉默地著看某一個角落。
沈子橋捏起她的下巴,低下頭,用額頭輕輕抵住她的。
“說啊……”
她目光煩憂,藏著無措。
“你知不知道,每次在我很愛很愛你的時候都有意外出現,第一次是爸爸車禍,第二次就是爸爸出事,第三次……”
沈子橋頓住:“所以你來怪我?顏顏,我這麽愛你,你說這是詛咒?”
悅顏加重了音量,卻仍不想看他的臉,“是,你對我很好,可你對我再好,我都會覺得這些其實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你根本就沒有我以為的那麽愛我……”
沈子橋目光定定:“為什麽這麽說?”
悅顏一貫的回避:“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他冷笑:“我沒死,你也沒嫁人,為什麽沒有意義?”
悅顏抬起頭來看他。
有些話就像潑出來的水一樣,會將他們的關係帶向哪個方麵,誰都無法保證。
年少時的感情再美妙,不過是基於年紀小,不需要麵對太多現實的問題,隻要愉快、高興,就能把感情維係下去。
悅顏相信,他是愛過自己的,而她沒有勇氣去探究這份愛的立足點。
她沉默,而他不依不饒,這些年問題的答案近在咫尺,隱約能夠觸及,他不會就這麽放棄。
悅顏有些艱難地繼續:“爸爸住院後,我回家來拿東西,聽見你跟媽媽說話,”她淚眼怔忡地抬起臉,記憶過於難堪,她說不下去了。
沈子橋捧著她的臉,用大拇指為她揩去淚痕,輕聲問:“說什麽?”
悅顏說:“你忘記了?”
沈子橋:“忘了。”
心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有點透不過來氣。
“媽媽說,讓你哄好我,然後我們家什麽都是你的了……”她徒勞地大睜著眼,淚在眼中來回滾動。
他抬了抬眉,仿佛想起了一點當時的情況。
“我媽當時喝醉了。”
“那你呢?”悅顏沒什麽表情的臉看定了他。
他平靜地:“我說什麽了?”
“你說,你會哄好我的。”
沈子橋嘴角輕扯,仿佛並不在意:“我哄一個酒鬼的話你都信?”
“為什麽不信?”
“為什麽要信。”
悅顏忍不住提高音量:“她是你媽媽啊!”
沈子橋臉對著她,一樣喊:“可你是高悅顏!”
你才是我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裏含著痛意,不是因為誤解,也不是因為她的懷疑,而是她竟然會不相信,自己給她的愛意。
痛隻靜靜地在體內發生,她一絲一毫都無法體味。
“既然懷疑,為什麽不來問我?”
悅顏亦有不甘:“為什麽要問你,你是沈子橋啊!”
最厲害、最聰明、最無所不能的沈子橋,告訴了他,他又會用什麽話來哄她呢?她害怕。
歲月翻過一頁又一頁,又被記憶的風悄然吹回了從前。
沈子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少年時代隱晦的答案,一切矛盾的緣起,都來自這裏。
鬆開她後,沈子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的房間。
禮拜一上班,她接了幾個其他公司的麵試郵件邀約,處理了點工作上的事,將最近幾單合同歸類建檔,到中午的時候她才打開手機,很快手機就響了起來,界麵跳出陳思恒的來電提醒。
她遲疑了兩秒,終於還是選擇接通。
很快,陳思恒迫切的聲音傳入耳底。
“悅顏!”
他約她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見麵。陳思恒今天上午才從常州回來,幾天的封閉訓練下來整個人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頭發剃短後顯得更加精神。
而麵對麵時卻又有些無話可說的意思。
喉結動了一動,陳思恒聲調壓抑:“我媽跟我說了,悅顏,對不起,封訓幾天我沒辦法碰手機,讓你受委屈了。我會說服我媽,我們……”
“算了吧,陳思恒,算了。”
陳思恒聞言一愣,又略帶酸楚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跟沈子橋的過去,還有邵敏的事……對了,邵敏是我表妹。”他自嘲道,“真沒想到這個世界會這麽的小。”
悅顏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下去。她的辯詞無損於案件的結果,隻不過是再被送上被告席一次,因為他深信不疑。
陳思恒抬臉看她,目中閃著最後一點希冀:“但是我都不在意,悅顏,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隻要你不愛沈子橋,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
悅顏望著桌麵一處,咖啡的熱氣沿著直線升起,最終化為虛無:“那我的爸爸呢?”她輕輕地問。
陳思恒聲音低下去:“我知道,我會處理好,你要給我一點時間……”
悅顏笑了:“陳警官,你真的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但是……”
他轉開頭,苦笑:“但是。”
悅顏看定他:“但是,阿姨說的對,我其實,可能真的沒有像愛沈子橋那麽愛你,這對你來說太不公平了。你不應該被我拖累,你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出色的警察。”
在那些話給他的震動裏,陳思恒不語,直至悅顏起身離開,他才在背後叫住了悅顏。
悅顏回過頭去。
他坐在原處,側對著她道:“我從外省的同事那裏得到消息,有了何仁傑的蹤跡,還有……”
悅顏眼皮一跳:“還有什麽?”她低聲問。
“邵敏就在門口,她今天跟我一起來,也想見見你。”
邵敏從門口進來的第一眼,悅顏差點沒有認出她來。
她跟高中時比變化很大,胖了一些,臉部圓潤,眼睛又圓又亮,跟從前瘦骨嶙峋時完全兩樣,人也開朗了很多,兩人打過招呼麵對坐下。邵敏看她,語氣豔羨:“高悅顏,你還是這麽漂亮。”
悅顏忙道:“你也一樣,越來越漂亮了。”
邵敏揪了把自己臉上的肉,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胖了好多是吧?”
悅顏搖頭:“這樣剛好。”
邵敏說:“我是今天上午才知道你跟我哥的事,一定是我媽又去跟我大姨搬弄什麽,高悅顏,真的挺對不起的,如果我早點知道,我一定不會讓她去亂說。”
她一共跟她說過兩次對不起,每一次,每一次都讓悅顏羞愧欲死。她對不起她什麽?
悅顏低聲說:“都過去了,況且這本來跟你也沒有一點關係。”
對陳思恒,對沈子橋,還有對自己,她說的最多的安慰就是都過去了,但是那些事就真的能夠輕飄飄地消失蹤跡,了去無痕嗎?
邵敏因為減肥,就要了杯白開水,杯子捧在兩手之間,低頭注視著嫋嫋升起的霧氣,苦笑道:“有時候我是真的很恨我媽,可有時候我又覺得她真可憐,她恨我爸沒出息,她恨沈子橋,她還無緣無故地恨你,可是她從來不肯相信,我之所以會生病,跟你跟沈子橋完全沒有一點關係,都是她逼出來的。”
悅顏下意識地睜大眼睛。
邵敏聲音裏含著痛意:“我媽的控製欲很強,無論我做什麽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否則她就會跟我哭,問我為什麽這麽辜負她,你知道嗎悅顏,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找我媽去開家長會,每次她皺著眉頭翻我成績單的時候,都讓我感覺自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最好立刻去死。”
“我媽逼得我越緊,我就越想叛逆。我一直想,我要在高三的時候交一個全校都知道的男朋友,讓我媽著急。”她難為情地笑了笑,“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我真的蠻幼稚的。”
悅顏沒說話。
“別人都說,是沈子橋主動追的我,但其實不是這樣,是我主動去籃球場堵他。”
悅顏意外地看著她。
她笑了下,似乎也沒想到從前的自己怎麽會這麽離經叛道,她口吻平淡地說起少女時期的荒唐:“他也很意外,因為我說,我可以幫你追到高悅顏。”
悅顏愣住,再也想不到故事的緣起原來跟自己有關。
邵敏一直在笑,等到說到這裏的時候,唇角輕輕顫了兩下,仿佛有一滴淚將要滑下。
“你知道嗎?一個男生真的喜歡一個女孩子的時候,他就會變的很笨很笨。”
“他相信我了。我們當著你的麵牽手、接吻、談情說愛,搞笑的是,你一跑出圖書館,他也追著你跑了出去,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在不知不覺的時候真的愛上了沈子橋,而他呢,他還以為能靠這種方法追到你。”
“後來我被我媽逼得太緊,心肺發炎,我媽卻以為是沈子橋的關係,去我學校鬧,當著我那麽多同學老師的麵撒潑,當時我真的在想,幹脆死掉算了,反正臉都丟光了。再後來就是你爸爸跟他媽媽來醫院看我,我才知道你們倆的關係,我終於明白,我是不可能贏得了你,他認識了你十多年,他也喜歡了你十多年,我拿什麽跟你比。
那時我嫉妒地要死,在病房裏的時候,我跟你說了很多假話,悅顏,這是為什麽我要跟你說對不起的地方。”
“沈子橋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如果說他有喜歡,那他也是喜歡你在乎他,吃我醋的樣子,可惜他太笨了。”
中午的太陽明媚,帶著初夏的一點點燥熱,她走出這間咖啡廳。
背後,坐在窗邊的邵敏跟她揮手,用嘴型跟她說,再見。
再見,高悅顏,從今往後,我就不欠你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