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休養月餘,高飛已經痊愈,除肚子上多一道傷疤,並無其他後遺症,經夏醫生檢查完畢,當晚便大開酒戒,拉住顧華城喝個盡興。展翔亦不得不陪飲幾杯,喝得臉頰通紅,讓高飛好一番取笑。

翌日酒醒,高飛回家去,女傭將客房打掃一番,從床底掃出數隻空酒瓶,讓展翔看見,頓時氣結。顧華城亦看到,卻隻一笑:「一個月不喝酒,他哪裏忍得住,反正已經痊愈,何必再做計較。」說著拾起一隻空瓶,待看清上麵標誌,立時一愣,破口大罵道:「這是64年珍藏版白蘭地,媽的,偷我藏品喝。」

展翔別轉臉偷笑,換過衣服上班去。

下了班,展翔趕到一家日本餐廳去,尋望間,已聽展翹在叫:「二哥,這裏。」

兄妹倆已兩月不見,展翹看上去滿腹心事,眉頭緊皺,菜品還未上齊,清酒已落肚四五杯,展翔看得心驚,開口欲問,展翹已放下酒杯道:「我看見大哥了。」

展翔要愣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回香港了?你在哪裏看見他?」

「船王黃玉源七十大壽的酒會上,」展翹冷笑,「我陪上司參加酒會,看見他站在黃家三小姐黃韻卓身旁,人家同我介紹,這是黃家準女婿,月底就會傳出婚訊。那黃三小姐長他五歲,脾氣出了名的難伺候,不過人家握著黃氏船運公司20%的股份,大哥不過是海外分公司調回來的小小經理,攀上這樣高枝,縱使受點氣也是值得。」

展翔沉吟片刻問:「媽知道嗎?」

「那就好,」展翔淡淡道:「媽最疼他,見他回來也算了一樁心事,至於婚事,也許大哥同黃小姐兩情相悅也未可知,縱不是,人家用錢換大哥才貌,必是大哥自己願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也不必操這個心。」

「隻怕他不僅想用自己換錢,咱們兩個也逃不脫他算計。」

展翔一愣,「什麽?」

展翹麵沉如水,話中充滿火藥味,「在酒會上他看到我,過來同我相認,我還以為他尚存一點兄妹之情,誰知他卻是受人之托,前來牽線搭橋。」

展翔悚然動容,那劉永進是香港首屈一指的地產商,同黃家是姻親,然其人最出名還不在家財多寡,卻是劉君最喜獵豔,以至緋聞眾多。

「我卻不過情麵同劉永進跳一隻舞,第二日便收到他一整套古董鑽飾。」

展翔一凜,「這樣貴重的禮物不好收。」

「我亦這樣想,當時便退回去,誰知隔天大哥便找上門,說劉永進夫人身患絕症時日無多,勸我把握機會。他為我這妹子著想,已替我約了劉永進吃飯,最妙的是,他已同媽聯係上,說服媽一起勸我給人家做情婦。」

展翔霎時氣血上湧,麵孔漲得通紅。

展翹擔憂地握住他手,安慰道:「哥,他們兩人一向這樣,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咱們隻當不認識他們,各過各的就好。兄妹母子情份,從此不必再提。」

展翔渾身發抖,良久平息,冷冷道:「好,咱們不去巴結他,他也別來打咱們主意。」

同展翹見麵後整整兩天,展翔猶自平不下一股氣,待到周五,提早下班走去母親的公寓。他已決意不去理會林展翼,但母親一直由展翹照顧,怎能也這般傷害女兒,他替妹妹不值,一定要問個清楚。

通過上次事件,汪明芬對二兒子頗為忌憚,見展翔立在門外,臉上閃過一絲窘迫。

展翔踏進屋來,見沙發上已坐著一人,定睛一看,呆在原地。

來客站起,同展翔一般的頎長英俊,一張臉更是相似到八分,正是八年未見的林展翼。

要好一會兒,展翔才能出聲,「好久不見。」

兄弟倆坐下,一時相對無言。

汪明芬亦覺出兄弟倆心病,坐立難安,索xing躲進臥室裏。

「我過來看看媽。」氣氛太過詭異,展翼忍不住先行出聲,「你這幾年過得怎樣?」

展翔輕輕頷首,「托福,過得去。」想一想又道:「聽說你要做黃家乘龍快婿,恭喜,婚禮在哪裏舉行?」

「半島酒店,我已經為媽買了首飾衣服,當天穿戴,你和小妹需要什麽,盡管說出來。」

「屆時一定貴客雲集,我和展翹身份低微,就不去湊熱鬧了,免得給你丟臉。」

展翼臉色丕變,不由自主握緊拳頭。

「你和小妹恨我,不肯認我這大哥。」

「都是自家人,也沒什麽恨不恨。」

「不,我知道,」展翼額上冒出青筋,「我從沒為這個家出過一分力,都是你倆苦力支撐才有今日,我是長子,卻做了逃兵,你們一定怪我,不肯原諒。」

想起這些年辛酸,展翔無法否認,隻得沉默。

「我也想回來,可那時才畢業,身無分文,隻得先安身立命,至少要混個樣子出來,否則即便回來,又能幫得上什麽忙。」

展翔點點頭,「你現在回來是因已出人頭地。」

「是,我很快會進入船運公司高層,屆時我們再不必為金錢發愁,我會盡力補償你們。」

「黃家願意提攜你?」

「黃家兩個兒子都是庶出,不及韻卓身份,在公司也要看她臉色行事,隻要韻卓肯幫我,黃玉源也得讓步三分。」

展翔突然問:「你愛她嗎?」

「很多夫婦沒有愛情,但一樣生活的很好。」展翼沉吟,過一會兒輕輕道:「她能讓我飛黃騰達,我一生感激她。」

「所以你出賣自己。」

展翼霍地抬頭,雙目直直盯住展翔,一字一句道:「不錯,我想過好日子,所以走到這一步,別人盡可以恥笑我,但是,二弟,你也曾經這樣做,我們都是用所有換所無,誰也不必說誰。」

確實,兄弟倆一般地出賣囧囧自尊,分別換取生計前途及權勢財富,也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別。

展翔忽地微笑,點頭,「不錯,你說的對。」

不料展翔這樣心平氣和,展翼愣住,隨即放鬆麵孔,誠心誠意道:「二弟,你們是我至親,這場婚事是我一生轉折,我需要你和展翹來觀禮。從此後林家可以重振聲威,再沒人看不起我們。」

「還有小妹,她一向隻聽你的話,請你幫我勸一勸她,韻卓上次在酒會見到她,讚不絕口,如果她不來觀禮,韻卓會怎麽看我們家。」

「還有一件事,」展翼躊躇片刻,還是說出來,「韻卓的表舅是地產商劉永進,他對小妹一見鍾情,想娶進門,你同小妹說一說,機會難得,千萬不要錯過。」

展翔不動聲色,淡淡道:「我記得劉永進已有家室。」

「劉夫人身患癌症,也就這兩個月好活,劉永進向我保證過,隻要小妹點頭,劉夫人一過世便可以注冊結婚。」看展翔仍不置可否,展翼急道:「劉永進身價億萬,多少女子爭破頭,小妹卻硬往外推。」

「我不會勸展翹,我不同意她和這種人交往。」

展翼瞪大眼睛,「為什麽?」

「兄妹三個,兩個出來賣已經夠多。」展翔收起微笑,冷冷道:「我想看展翹過正常的生活,哪怕苦些累些,也好過出賣自尊。更何況,兄妹倆分別嫁娶甥舅,徒然受人恥笑。」

展翼似被人一拳打中麵孔,五官僵住,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這都會笑貧不笑娼,她若成了劉夫人,人們隻有巴結她羨慕她,誰敢當她麵說三道四。」

嘴巴不會,眼睛會,那種輕蔑鄙視的目光,展翔不隻一次看到,他發誓不讓妹妹有同樣經曆。

「劉永進能給予的權勢財富從不是展翹追求的夢想,」不再去看展翼表情,展翔垂下眼睛,「人各有誌,不必強求。」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展翔起身欲走。

「等等。」展翼從衣袋中掏出支票簿,匆匆簽下數字遞過來。

「多虧你支付學費我才有今日,這些是一點補償。」

展翔看清一後麵那六個零,微笑,「多出一倍。」

展翼尷尬,「應該的。」

展翔不再言語,接過收好,轉身離去。

走出公寓,天色已經暗下來,展翔漫無目的地四處遊**,開始還是走著,漸漸跑起來,像是有怪獸在身後追趕一般,拔足飛奔,直到胸口喘不過氣,才在一條巷子裏蹲下去,扶住牆壁,嘔吐大作,幾乎沒把膽汁也嘔出來。

吐完了,直起身,才看清自己正置身酒吧街的後巷,擦幹淨嘴巴,繞到前門走進去。

展翔醉眼朦朧,撥開麵前三四個空酒瓶,向來扶他的酒保索要。

「先生,您不能再喝了,我們已經打烊。」

酒保歎氣,眼前這客人喝了一整晚,爛醉如泥,連住址也說不清,令他頭疼非常,隻得尋到展翔手機,翻到第一個號碼撥出去。

「高先生嗎,您的朋友喝醉,請您來接一趟。」

高飛才睡下又被電話驚醒,趕到酒吧時看到的竟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展翔,大吃一驚。

「嘿,出什麽事?喝成這樣。」

結清酒賬,高飛半扶半抱將展翔弄到車上,還未係好安全帶,展翔突然皺眉,一臉不適,隨即張口吐出來,高飛不及防備,一身外套就此報銷。

「天,你喝了多少?」

高飛怪叫一聲,索xing脫xia外套捧在展翔胸前,由著他吐出滿滿一捧,不見食物渣滓,盡是酒液。

吐完了,展翔略見清醒,虛弱地睜開眼睛。

「你這麽晚不歸有沒有告訴三哥?該死,得趕緊把你送回去。」

高飛正要發動汽車,隻聽展翔低低道:「不回去……我不要回顧宅……」

高飛一愣,「你同三哥吵架啦?」

展翔猶自囈語,高飛一迭聲道:「好,不回去,不回去。」

說完,調轉車頭。

好在為展翔留著公司配置的公寓,高飛自己那個狗窩是沒法招待人的,情急中隻得安置到這裏。

脫掉展翔一身髒衣,蓋好被子,高飛又去擰條毛巾為他擦臉,看他滿臉傷心,不知什麽讓他難過成這樣。

「有什麽想不開,說出來。」

「大哥回來,他不光自己賣,連展翹也要賣。」

「什麽?」高飛聽得一頭霧水。

「他要娶外甥,要展翹嫁她舅舅,」抓住高飛襯衣袖子,展翔哽咽道:「他不知道,賣了就什麽都沒了,尊嚴、自由,都沒有,多少錢也換不回來,我以為我來賣就夠了,他為什麽也要這樣做?」

高飛漸漸明白過來,一陣心疼,抱住展翔安慰道:「他賣他的,他是成年人,不用你管。你賣掉的那些我幫你贖回來。」

展翔斷斷續續說完,再堅持不住,多年緊繃的神經就此斷裂,眼淚一點點掉下來,慢慢變成號啕大哭,似要把長久以來的委屈統統哭出來。

高飛一言不發,緊緊抱住他,任眼淚鼻涕蹭了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