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遠在溫州的胡蘭成,還通過在報上發幾篇小品結識了溫州名紳劉景晨。劉景晨是愛國名士,抗日時期他曾義正詞嚴地拒絕了為汪偽政府做事,之後便到溫州避難。劉景晨傾向於共產主義,極反感蔣介石的獨裁統治。胡蘭成能結交到當地的這樣一位既有名望又有勢力的豪紳,也算在溫州站穩了腳跟。之後他又以張嘉儀的名字給梁漱溟去信,研討學術,指出梁先生學術與政治主張的正確性。梁漱溟回信說:“幾十年的老友裏,未有針砭漱溟者便是老兄你了。”另外梁先生在信中還關切地詢問起胡蘭成的生活和學習情況來。一直亡命天涯的胡蘭成,謊稱自己是張佩綸的後代,有深厚的學術家庭背景,這讓梁漱溟又高看了一眼。如今有了劉景晨的關照——給他介紹了個溫州中學教員的職位,又得到梁漱溟的賞識,自己的《山河歲月》一書也馬上要完成了。他那根夾了一年多的尾巴終於可以豎一豎,露出外麵散散潮氣了。

他先是將梁漱溟的信拿給劉景晨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回到住所後,燃燭提筆給張愛玲寫了一封信,傾訴一下喜悅的心情。然胡蘭成就是胡蘭成,為了安全他極小心謹慎地寫了他與劉景晨、梁漱溟的交往,透漏似的將其中曲折描寫一番,末了還寫鄰家農婦來舍內燈下小坐傾訴一事,張愛玲一看到這兒便來了無名氣。

在這樣的心境下,張愛玲用毫不客氣地語氣回了一封信。先是說:“我覺得要漸漸不認識你了。”接下來越寫越氣,結尾寫道:“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此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內附了兩部劇本的全部收入三十萬法幣。胡蘭成平靜地看完信,數了數錢揣起來,呆坐半晌無言語。此時心境複雜得連自己也琢磨不透了。自己究竟是愛,還是不愛?若還在愛,何以看信後沒任何悲傷?若不愛,為何還要黯然?胡蘭成放下信,在後院的菜地邊踱步,時而蹲下來侍弄菜葉,內心一片茫然。

隔幾日,《太太萬歲》這部電影便進了溫州電影院,胡蘭成與溫州中學的師生們一起觀看。在幽暗的電影院裏,一片叫好聲讓胡蘭成更是默默無語,他躲在漆黑的座位上注視著眾人興奮的樣子,內心糾結到何種程度也不難想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這句話一直在胡蘭成耳邊縈繞,他似乎又覺得自己能理解張愛玲的絕情,畢竟兩人的追求是那麽的不同,道路上的風景也迥異,她最後還是選擇了割舍,胡蘭成悵然一歎。

大概是因為周圍沒人能聽懂他的內心,漸漸地,胡蘭成發現自己居然養成悵然長歎的毛病。此時他也像咽下了黃連,心苦得要命,急需找點水來漱一漱。思來想去,想起他與張愛玲的證婚人炎櫻,給她寫了信,漢奸胡蘭成在他的《今生今世》有所記載,他給張愛玲摯友炎櫻的信中,轉達對張愛玲的心意,大致這樣記載:

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中又阿修羅,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裏相遇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爰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胡蘭成這封陳澀難懂的信,炎櫻看了自然一頭霧水,不過見裏麵寫“愛玲”,便將此信交給張愛玲。張愛玲見了抑或一笑,水已然早澆過了,隻是胡蘭成也不缺她這杯水。胡蘭成許久沒接到回信,便萬念俱灰了。平生唯一的紅顏知己張愛玲已消失在茫茫遠方,再也尋覓不回了,胡蘭成望著輕輕涓流,想到了生和死。不過胡蘭成這個人向來想得開,他潛意識裏錢財女人乃身外物,波起雲湧的時代,這些小事情並不能讓他感懷太久。沒幾日胡蘭成便想開通了:愛玲是我的與不是,那都是一樣的,隻要她在這個世上就是好的。從知道胡蘭成納小周為妾到如今,張愛玲也想開通了,她不準備去妥協,不能容忍他所謂“數美並陳”的舊書生秉性。

為了給胡蘭成最後一筆錢,張愛玲傾囊而出,生活也變得緊巴起來。她又開始打自己書稿的主意。一天她找到龔之方,對他說,你要幫我做點事!此時龔之方剛剛創辦《海風》雜誌,聽張愛玲一說他略有些好奇,問什麽事要幫忙。張愛玲將手裏厚厚的書稿放在桌子上說,我要出版《傳奇》增訂本,你幫我請下鄧散木先生給封麵題個字。

1946年11月,增訂本的《傳奇》出版後,她在序裏還對1944年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謠言進行了解釋:

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麽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隻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其間,胡蘭成還偷偷回了上海,在張愛玲家住了一夜。兩人激烈地爭吵起來,胡蘭成嗬斥張愛玲往日的“不當”,還挑釁地問張愛玲是否看了《武漢記》,那裏麵有他與小周交往的片段,還大談與範秀美的舊事。張愛玲十分惱火。夜裏,兩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蘭成早起,悄然坐在張愛玲床前,俯身親吻。張愛玲伸出雙手緊緊地抱著胡蘭成,哽咽一句“蘭成”。胡蘭成掰開她的雙手,兀自一人取行李出門。

還沒完的故事:

與張愛玲比,範秀美顯得更聰明。後來她也離開了斯家,到臨安蠶種場種桑養蠶去了。胡蘭成對她說:“等時局安穩了,我們便辦喜酒,我在外麵做事,也要帶你一道,夫妻白頭偕老。”他靜等範秀美歡呼雀躍地親吻他。可這回他卻想錯了,範秀美說:“你的世麵在外頭,自有張小姐和周小姐,我寧可在杭州吃齋念佛,久居於此,你若常常來看我,我便知足了。”

胡蘭成半哄半調笑地說:“我最討厭這樣的老太婆,你我正是當年,若桃花開過,便是水塘月色下的粉嫩荷花,你定要嫁我,如今必要應允我一聲聽聽。”範秀美也不想去應允他,也不作聲。胡蘭成甚是惱恨,卻無可奈何。範秀美究竟是聰明女人,她知道胡蘭成是養不熟的,與其死乞白賴地纏著,不如將繩子放遠一些,抑或連繩子都不牽,任他來去。

溫州解放前夕,梁漱溟邀請胡蘭成去重慶勉仁文學院當教授,若他應允了可當即寄路費過來。後梁漱溟接到毛澤東邀請北上,隨即準備邀請胡蘭成幫助自己創建文化研究所。可他與毛主席吵了一架,文化研究所也胎死腹中,胡蘭成此時已在去北京路上。轉到上海後,胡蘭成憑敏銳的政治嗅覺發現,新中國成立後,上海的時局發展遠非他想象。而此時他還戀著張愛玲,又去了赫德路19號。敲開門,一位陌生的婦人露出臉來。原來張愛玲與他分手後,便與姑姑搬到梅龍鎮酒家弄堂重華新村去了。新中國成立後姑侄倆又搬到黃河路卡爾登公寓,胡蘭成萬般無奈隻好離開了。此時張愛玲不知道胡蘭成回上海。胡蘭成一看北京去不成,又費盡周折去了香港,並在熊太太的幫助下偷渡日本。張愛玲來香港時,胡蘭成聽說了便讓池田篤紀去探望,但沒有遇見。

半年後,身在美國的張愛玲給胡蘭成寄去了一張沒有署名的明信片,上寫:“《戰難,和亦不易》《文明與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參考。”明信片後麵寫下住址,胡蘭成看信後大喜過望,以為張愛玲是在尋個重歸於好的借口,便將書寄過去。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上卷在日本出版後,也給她寄了一本,還附了一封極纏綿的信。

張愛玲看完沒立即回信,過許久回一封短信:

你的書和信我收到,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若《今生今世》下卷出版,你若不感到不快的話,請寄一本給我,我這裏預先道謝,不另回信了。

胡蘭成看信之後默然,這便是訣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