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世紀九十年代,張愛玲除了出版《張愛玲全集》,還出版了親自配上文字說明的個人相冊集《對照記——看老照相簿》。此外,張愛玲正在修改一部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這部小說的出版可謂曲折離奇。張愛玲寫《小團圓》的初衷,源於1974年台灣軍旅作家朱西寧給自己的一封信。信中說他準備根據胡蘭成描述,寫一部張愛玲的傳記。張愛玲看了就覺得窩火,惹她的並不是朱西寧,而是胡蘭成。張愛玲給夏誌清的信中提到此事:

胡書(《今生今世》)中講我的部分寫得很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不知從哪裏引來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

另外1976年4月,給宋淇夫婦的信中再說:

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誌清看了《張看》自序,來了封長信建議我寫我祖父母與母親的事,好在現在小說與傳記不明分。

1976年間,張愛玲就已完成小說的初稿,委托宋淇尋找出版社出版。宋淇看完小說吃驚不小,馬上回信:“停下來。別再想出版的事了,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部書稿。”

宋淇認為此時台灣政治背景複雜。裏麵雖然沒用真名實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漢奸男主角是胡蘭成。此時的胡蘭成,正在直接隸屬總統府的“台灣中央研究所”教書,此書觸碰了台灣的政治禁忌。宋淇還建議,如果想出版,就把漢奸改為雙麵間諜,且被殺死更穩妥。張愛玲回信說:

近年來覺得台灣控製鬆動了些,所以把心一橫就寫了出來,是我估計錯了。至於白便宜了“無賴人”,以前一向我信上也擔憂過。他去台想是借了同鄉的力了,以前也幫過他忙。至於改成雙麵間諜……等以後再考慮一下,稿子先擱在你們這裏好了。

之後張愛玲對小說初稿進行了反複修改,一直不太滿意。進入九十年代,張愛玲曾答應平鑫濤,在1994年的“皇冠四十周年慶”時出版《小團圓》。直到1993年7月,張愛玲寫信給平鑫濤:

《對照記》加《小團圓》書太厚,書價太高,《小團圓》恐怕年內也還沒寫完。還是先出《對照記》吧。

12月,張愛玲給平鑫濤的信中又寫道:

《小團圓》明年初絕對沒有,等有點眉目了會來信提早告知。不過您不能拿它當回事,內容同《金鎖記》與《私語》比較起來,有些讀者會視為炒冷飯。

與《小團圓》相比,《對照記》的出版就顯得順利多了。1992年張愛玲將相片和稿件寄到台北後,“皇冠”立即展開對舊損照片的修補、整理。1993年11月便在《皇冠》雜誌先行刊登,1994年6月作為《張愛玲全集》第十五卷出版發行了單行本,當即被搶購一空,至1995年底共再版7次。《對照記》又獲台灣《中國時報》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的“特別成就獎”。張愛玲欣然接受,並寫下《憶——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得獎感言》,發表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上,成為她在世發表的最後一篇文章。

此時的張愛玲,經常掛在嘴邊的便是:“剩下的時間不多了。”1985年末王禎和去世,張愛玲大為震驚。《聯合報》副刊編輯蘇偉貞請張愛玲寫一篇紀念王禎和的稿件。張愛玲當即給王禎和母親寫了信,表示哀悼和慰問。關於紀念稿張愛玲回信推辭:

早知禎和久病,聞噩耗仍震動傷感。可若要寫篇文章悼念,一時是寫不出來的。即便等我寫出來,亦是陳穀子爛芝麻了。

如果說王禎和的去世,讓張愛玲傷心震動,那麽1991年姑姑張茂淵去世,除了對至親的人離世感到痛徹心扉的感傷之外,也開始萌生了“去日苦多”的念頭。經曆了太多身邊人的離去,且身體又每況愈下,讓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給司馬新的信中寫道:

剩下的時日已經有限,又白糟蹋了四年工夫,在這階段是驚人的浪費,想做的事來不及做,生活走不上軌道,很著急。

1992年初,林式同收到張愛玲的信,打開一看吃驚不小,裏麵還有一份遺囑。信中提到宋淇夫婦,並說如果不同意做委托人,她可換請別人。但林式同覺得自己母親比張愛玲年紀大得多了,仍康健無恙,而張愛玲看起來更要年輕,因此也沒太放在心上。張愛玲見林式同沒說什麽,自當默認了。

1995年5月,林式同接到張愛玲的信,上麵牢騷說伊朗房東總煩她:非要讓她雇個用人來清掃房間,明裏暗裏趕她走,自己已被煩透了,準備搬到拉斯維加斯住。林式同看後擔心起來,當即給張愛玲打電話,得知張愛玲要孤身一人前往賭城時,堅決反對。張愛玲沒辦法,便說找個新房子也可。林式同先勸說最近美國經濟也不太不景氣,新蓋房子少,找起來比較難。反正房子馬上到期了,到期前一定幫她找個好的。過幾日,林式同找來房子讓張愛玲挑,張愛玲又打電話:伊朗房東不趕她走了。可之前的皮膚病又重犯了,每天要照紫外線,還不能穿衣服,於是總感冒,久治不愈。

1995年夏,夏誌清又去信催稿,之前張愛玲曾答應他,自己來翻譯小說《封鎖》,以編入劉紹銘和葛浩文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讀本》當中。9月,張愛玲回了夏誌清最後一封信,寫道:

事實是我為各種疾病所苦,都是不致命而要費精力的小病。精神不濟,做點事要歇半天……過去一年接連感冒臥病,荒廢了功課……光是看牙齒就要去不斷的兩年多。迄今還在緊急狀態中,收信隻看賬單和時限緊迫的業務信。你和炎櫻的信沒拆都收起來了……作品讓別人譯實在太痛苦……看醫生剛告一段落,正要趁機做點不能再耽擱的事,倒又感冒了,隻有重新來過……

1995年9月8日中午,林式同剛剛進家門,便聽到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傳來。林式同接起電話,那邊是伊朗房東的女兒:“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認識張愛玲的人,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我想張愛玲已經去世了。”

林式同聽了大驚,連忙問:“不久前我才和她通過電話,怎麽會呢?”

“我們幾天沒見她了,也沒聽見房間有任何聲響,估計她已經不行了。剛才我叫了急救車,馬上就到。”

“我馬上過來。”林式同放下電話欲衝出屋子,忽然想起遺書。此時電話鈴聲又起,林式同抓起電話,電話那邊說:“這是洛杉磯警察局,你是林先生嗎?張女士已去世,我們在這兒調查,請你等20分鍾再打電話來。”

林式同趕到時,警察正在公寓門口出出進進。林式同向警察說明了身份,並把遺書遞給警察看。警官仔細確認了他的身份。旋即林式同想進房間,警察讓他等在走廊裏,等調查完畢後進入。這時,現場一個女警官將一個裝有重要遺物的手提包交給林式同。

殯儀館的人也來了,讓林式同在火化手續上簽字證明。林式同略惱火地問:“我沒見過遺體怎麽證明?”警察隻好放林式同進室內。林式同看了張愛玲的遺體,描述道:

張愛玲是躺在一張行軍**去世的,身下墊著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她很安詳,隻是出奇的瘦。法醫告知死於心血管病,警察說,那個提包就放在靠門的折疊桌上。

林式同打開皮包查看,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種重要證件和信件,抑或張愛玲冥冥中感知自己即將離去,事先整理清點好了。

遵照“遺物全部寄給宋淇先生”的遺囑,林式同將張愛玲的手稿與英文著作等遺物清點完畢,全數寄給香港的宋淇。

除此之外,遺囑上還寫道:

死後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遺體;

不舉行任何葬禮儀式;

骨灰撒向空曠無人處。

消息傳回中國,港台文壇震動,大陸文壇喜愛張愛玲的讀者亦大為震驚,美國的《紐約時報》和《洛杉磯時報》也刊出訃聞。海內外崇拜者紛紛來到愛丁堡公寓、卡爾登公寓和洛杉磯羅切斯特大街的公寓前憑吊。

9月9日,在洛杉磯一百多位現代詩人參加的“以詩吟月”活動中,全體詩人對張愛玲的不幸去世進行默哀;9月30日,美國西海岸的華人作家們為張愛玲舉辦追思會。同天,遵照張愛玲不舉行葬禮的遺囑,由林式同、張錯、張紹遷等華人友人、作家學者護送張愛玲的骨灰上船,在汽笛長長哀鳴中,將其骨灰撒向浩瀚的太平洋。

9月30日是張愛玲的生日,也是她靈魂的安息之日。

正如張愛玲說:“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