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辯論(中)

宋榮發言了,田子楷當然也不能再保持沉默。畢竟兩人的身份對等,道:“宋夫子之論,未免太過偏頗,人生一世,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富則濟達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方不失為人生一世,如果以‘無為’當做立身之本,而無所做為,碌碌一生,隻做淸談、不做實事,無益於國,也無益於道,又有何益。”

申慎也道:“宋夫人,在下也以為,若是以‘無為’做為某一個人的修身之本,到是無可非議,但做為治國之道,則為大錯,如今六國並立,北有胡、南有越,東有夷、西有戎,蠻族四立,皆為虎狼,如果以‘無為’大道治國,則國必亡也。”

宋榮搖了搖頭,歎道:“田夫子己是年過六旬,難以體會‘無為’大道,到也罷了,想不到你年紀輕輕,也執迷於‘有為’之中,實在是可惜啊。” 說著舉起酒杯,飲了一口,不再言語。

而田子楷經常經和他辯論,知道這是宋榮的脾氣,而且道家學說一向虛無縹緲,雲遮霧罩,其實比儒家還不受歡迎,因此儒家也從來沒有把道家當作是自己的對手,因此到也沒有介意。

高原聽了,到是微微點頭,道家的無為之論看似有道理,其實是經不起推敲的,說得直白一點,你玩無為,而別人玩有為,首先滅亡的當然是無為的,因此申慎的說法,才是立於現實為基礎。雖然說後世在不少領域裏,由其是在經濟領域,也有“不幹涉”的說法,看起來和無為之論有些相似之處,但這種不幹涉,並不是什麽都不做,而是指按經濟規律辦事,該做的做,不該做的不做,也並不是什麽都不做。

這時一直沒有發言的墨家學者翟進道:“道家好清談,固不可取,但儒家隻空說仁義,而法家隻重嚴刑峻法,也都難成大事。”

申慎又轉向翟進,道:“願聞先生高論。”

翟進道:“現在天下大亂,並不是什麽禮崩樂壞,上下尊卑失序,而是因為民有三患,為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待息。如果不消陳這民之三患,則天下永遠難得安定。” 看向申慎,道:“而法家治國,隻能得到國家之富,人眾之多,刑政之活,因此雖可使國富兵強,但也一樣難保長久,實在是舍本逐末,愚不可及也。”

申慎一時也答不上來。

淳於鍾秀卻笑道:“那麽先生以為,如何才能消除這三患呢?”

翟進道:“唯有用我墨家之法,兼相愛,交相利,節用、節葬、非樂、非攻。兼相愛,父不能私愛其子,兄不能私愛其弟,孑不能私愛其兄,弟不能私愛其兄。而父視天下為子,兄視天下人為弟,孑視天下人為父,弟視天下人為兄。交相利,而有力者以力助人,有財者以財助人,有識者以識助人,將各人私得之利化為天下之公利。而節用為不可浪廢,衣能暖身,食能飽腹,房可避雨即可,其他俱須拋棄,以免引誘貪念;節葬為泯滅私情,守孝奠靈,為浪費物力而己,實為大害;非樂為禁欲止禮,樂為禮儀而定,但歌舞音樂於人無用,隻會誘人生欲,而禮為上下尊卑,有礙兼相愛之心,亦當禁止;非攻為製貪,惡由貪生,列國之間攻伐不斷,全由貪心引發,因此除滅貪念,必須製止攻伐之事。隻有如此,才能使饑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如此才能達到亂者得治,天下太平。”

淳於鍾秀想了一會兒,才道:“先生之言雖然有理,但父私愛其子,孑私愛其父,仍是天性,雖禽獸也不能免之,何況是人。兼相愛既然與天性不通,又怎麽能行得通呢?而若以私利化為公利,則豈不是人人都可不勞而獲,願意少勞作,而不願多勞作,交相利又如果能行呢?如此既不能兼相爰,又不能交相利,則更無論是節用、節葬、非樂、非攻了。”

翟進怔了一怔,淡淡道:“事在人為,小姐認為‘兼相愛,交相利’不可行,但在下相信這才是使天下太平之道,因此也以傳此道為己任,雖死而無悔。”

淳於鍾秀微微點頭,道:“雖然鍾秀對先生之說並不讚同,但先生以身殉道之心,鍾秀還是深為敬佩。”

而高原聽了,也對淳於鍾秀頗有些另眼相看了,因為她對墨家的評論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十分到位,墨家的主張說白了就是一個絕對公平主義,太過於理想化了,雖然看上去很美,但在現實中是根本就不可能實施得下去。因此也不覺點了點頭。

但淳於鍾秀立刻看見了高原的動作,因此又轉向高原,笑道:“高大夫方才點頭,不知是什麽意思。是同意鍾秀之見,還是同意翟先生之論呢?”

高原怔了一怔,道:“當然是同意小姐之論。”

淳於鍾秀嫣然一笑,道:“那麽大夫以為,儒法之論,那一家是正道呢?”

高原苦笑了一聲,這丫頭不是把自己推到火上烤嗎?現在讓自巳來說那一家是正道,但必然就會得罪另一家,高原又不是作學術的,和儒法兩家都沒有仇,幹嘛要得罪人呢?但現在被淳於鍾秀問到這裏了,不說話也不行了。

因此想了一想,忽然道:“申先生、公孫先生,我想請教兩位,法家儒家勢如水火,但兩家的學說到底有什麽不同的地方嗎?”

這一句話一說,全場在座的人都怔了一怔,淳於鍾秀的一雙勾魂攝魄的秋水雙眸牢牢的盯著高原,而一直沒有出言的淳於博的眼裏也閃出了一道精光,申慎和公孫龍都也都陷入了沉思中。

雖然沒有人考證過法儒之爭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真正去研究法家儒家的思想到底有什麽不同,為什麽水火不同爐,到是真的沒有幾人認真的研究過。似乎儒法兩家天生就是對立的。

過了好一會兒,公孫龍才道:“法家推崇立法治國,不用教化,而專以嚴刑峻法管嚴庶民,使民懼法畏官,不得不順;而儒家依禮行事,以仁義治國,以德服眾,教化百姓,使百姓心悅成服。此為兩家之別。”

申慎張了張嘴,本來想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雖然公孫龍的說法有故意貶低法家,美化儒家的意圖,但總體來說,還是符合兩家的思想。而這時眾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高原的身上,因為這個問題是高原題出來的,現在公孫龍己經回答了,就看他怎樣回答。

高原並沒有對公孫龍的回答做出評論,而是道:“公孫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想先請教先生。”

公孫龍道:“請大人發問。”

高原道:“如果有一個人無故殺人,以公孫先生來看,當如何處置?”

公孫龍道:“殺人者償命,天經地義,當斬。”

高原點了點頭,又轉向申慎,道:“那麽如果申先生在決斷呢?”

申慎道:“殺無赦,斬立訣。”

高原微微一笑,環顧眾人,道:“大家都聽到了吧,儒家法家在處理殺人者的事情上,方法不是一樣的嗎?”

眾人聽了之後,也都怔了一怔,有人發呆,有人沉思,有人茫然,不過淳於博的嘴角卻微泛起一絲笑意。而淳於鍾秀卻笑道:“大夫的意思,儒法二家的主張,其實是一樣的嗎?”

高原點了點頭,道:“依在下的一點淺見看來,儒家法家,其實有很多地方都是一樣的,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本來不想說話的宋榮也不僅笑了,道:“儒家法家,互相鬥了幾百年,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儒法二家的主張,是殊途同歸。那麽這幾百年來,兩家互相爭鬥,不是一個大笑話嗎?”

趙嘉也有些意外,道:“大夫之言,在下也覺得匪夷所思,儒法二家怎麽會是一樣的呢?大夫能夠詳細解釋一下嗎?”

高原道:“其實大家也都知道,許多法家學者過去都是儒家弟孑,管仲年輕時曽精學儒家六藝;吳起曽拜大儒曾子為師,商鞅初見秦孝公時,也曾勸秦孝公以儒學治國,行仁義大道;而韓非、李斯都是荀老夫孑的高足,儒法二家有這麽緊密的關係,那麽在思想上有許多一樣的地方,也是正常的事情啊。剛才大家不是都聽到了嗎?殺人者償命,無論儒法,都是認同的。”

宋榮嗬嗬笑道:“那麽儒法兩家的學者,你們有什麽話說呢?”

其實田子楷、公孫龍、申慎當然都不認同高原的話,儒法兩家爭鬥了幾百年,當然不是高原這幾句話就能改變的。不過公孫龍、申慎到底還年輕,這時被高原給繞得有點昏,一時還找不到怎樣反駁的言語。

這時田孑楷也坐不住了,道:“大夫僅以殺人者償命一言,就認為儒法二家相似,也未必有些偏頗吧,法家仍是立以峻法,以暴政治國,以嚴刑嚇民,百姓行耴違法,動耴犯律,而且一人有過,必累全家連坐、連罪,民畏官如虎,官視民為蟻;而我儒家崇禮製,重教化,講仁義,以德治,官愛民,民敬官,天下大治,而刑法之罰,隻有不得以才為之,其中之差別, 又何此千裏,又豈能與法家混為一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