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本想回正德殿,略一思索,轉頭去了永壽宮。
永壽宮中明亮如晝,一片祥和安寧。朱紅的大圓桌上擺滿了精致可口的菜式,可不管是昭陽還是皇太後都沒什麽心情用膳,隨意吃了一些就放下了筷子。
“睿陽王餘孽真是太可恨了!”皇太後眉頭緊蹙,啪地一拍桌子,恨恨地道,“不,不能這麽簡單就讓他們死了。”
“還好有驚無險。”昭陽默了會兒,問道,“隻是朕有個疑問,那些刺客真的是睿陽王餘孽嗎?”
“你的意思是?”
“我們的人一直在民間散布不利於謝雲遲的消息,在百姓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譬如謝雲遲在宮變那日裏扮演什麽角色,是真的救駕來遲還是別有用心?”昭陽說,“懷疑的種子隻要埋下就會生根發芽,就算謝雲遲真的清白,這事也會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你的意思是,今天這一出是謝雲遲安排的?”
“有可能,他需要一件事稍微洗清自己,證明點什麽。”
若非如此,她想不出來別的理由。明明見死不救,才是謝雲遲最好的選擇,他再也不用擔心弑君的罪名。或許,他發現了某些隱秘的事情,認為救她是最好的選擇?但這一種推測,對她來說更膽戰心驚。
昭陽閉了閉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
但願是她多想了。
“今日裏嚇著了吧?”皇太後心疼地看著她,拉過她的手,輕聲安撫道,“你且忍一忍,這種心驚膽戰的日子很快就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皇太後溫和的聲音,像春風一般,令她聯想到了一些美好的事情。她彎唇一笑,輕聲呢喃:“真的什麽都可以嗎?”
什麽都可以,就意味著隨心所欲,昭陽時常會想,這個塵世間真的有這種人嗎?
譬如說,普通百姓無法對抗權貴,權貴們顧忌著皇帝,而皇帝呢……像她這般也憋屈得很呢。
月上枝頭,夜風冰涼。昭陽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永壽宮,走到半路想起了一件事情,又折了回去。她立在宮殿門口,望著那暖入心頭的燈光,好一會兒才舉步進入。
宋嬤嬤守在殿門口,壓低了聲音道:“陛下,太後已經睡下了,是否要去叫醒……”
“不必了。”昭陽輕聲說,“等母後醒來,你告訴她,謝雲遲這兩日裏的舉動有些奇怪,朕擔心他看出了什麽。”
宋嬤嬤滿臉疑惑,顯然不懂得個中緣由,剛想發問就見昭陽抬了抬手,頓時明白這事有忌諱,自己不能知道更多了。
“你告訴母後,她就明白。”
“是,陛下。”
她沒有證據,很多事情也不需要證據。討厭一個人,或者中意一個人,不需要他做什麽說什麽,也許隻是一個眼神就能定論。
昭陽相信直覺這種東西,若什麽事情都等確切證據,真正事發了隻能處於被動。
回到正德殿時,已是戌時三刻。
昭陽揮手屏退了所有人,立刻將無名和空青叫了出來,問道:“事情辦好了嗎?”
“回陛下,已經處理好了。”
遇刺之後,昭陽一離開謝雲遲的視線就下了命令,她需要趕在謝雲遲審問之前,把刺客全部處理了。
“做得很好。”
“陛下謬讚。”一直寡言的空青說,“按照陛下的吩咐,讓暗衛扮作睿陽王餘孽去殺人滅口,他們定然會以為這是餘孽們擔憂牽扯出更多的人。此次行動突然,也算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當時情急,隻能這麽做了。不過朕後來想了一下,若這件事是謝雲遲為了試探而來……那朕派人殺人滅口,不就坐實了他的某些猜測嗎?”
空青道:“那種情況下,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昭陽喝了一口熱茶,將茶杯捧在手中:“也是這麽回事,下去吧。”
無名和空青剛要離開,又被昭陽給叫住了。
“今日朕遇刺,你們怎麽沒有及時出現?”
兩人沉默。
“謝雲遲早就來了,在那裏觀望?而你們顧及著他,選擇等待?”
“是。”無名回答。
昭陽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目光緩緩從他們的臉上掃過。兩人不愧訓練有素,未曾有半分忐忑緊張。
“你們忠於的是我嗎?”
“是,屬下永遠忠於陛下。”
其實她知道,這個問題問了也是白問。
昭陽嫌棄地擺了擺手,趕蒼蠅一樣:“行了,退下吧。”
兩人轉眼就消失在了殿中。
昭陽冷笑了一聲,哪個皇帝沒有幾個暗衛?他們竟然為了不讓謝雲遲發現而不出現,這難道不是失職嗎?
看來這兩個人,也信不過啊。
就寢時,殿內燈火不熄,昭陽半睜著眼睛,思緒萬千,她不斷想起傍晚的情景,還有那雙溫柔的眼睛,那一刻,她恨不得就此沉溺進去。但每當有這種想法,她又心生無限嘲諷。
這一晚,她夢見了宮變時的情景,視線被鮮血染紅,遍地屍骸。她滿身狼狽,在護衛的擁簇下走了出來,走到了謝雲遲的麵前。
他騎著高頭大馬,單手執著銀槍,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那銀槍又細又長,將她的視線冰冷地一分為二,她順著那銀槍往上,故作鎮定地抬起頭來,喊道:“謝卿。”
謝雲遲沉默片刻,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翻身下馬,掀起衣袍跪在了她的麵前:“臣救駕來遲,望殿下恕罪。”
昭陽如釋重負,剛要上前將他扶起來,他的眸中卻驟然結冰。
下一刻,她的胸口被銀槍貫穿——
昭陽猛地從**坐了起來,才驚覺隻是一場夢。
這場夢太過真實,令她疲憊壓抑,身子也分外沉重。
宮女從銅質的盆子裏擰著毛巾,發出嘩嘩的水聲,窗外蟲鳴鳥叫。昭陽清醒過來,看天色已經大亮了,一邊張開手臂讓人更衣,一邊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回陛下,已經辰時了。”
“早朝已經過了,怎麽沒叫醒朕?”
“是太後的意思。”詠荷說,“信國公世子來了,一直等在偏殿裏,陛下是否要宣他進來?”
昭陽聞言眉頭微微一動,淡淡一笑:“宣吧,他來了正好陪朕用早膳。說起來,也有很長時間沒見到祐安了。”
不一會兒,出去宣召的何川就回來了。
何川不敢看昭陽的目光,硬著頭皮說:“李世子已經離開了。”
昭陽的眉頭皺起,隨即一歎:“也罷。”
“陛下,可要奴才去信國公府宣召?”
在何川看來,隻要皇帝想見某個人,便是不在京城都能宣召,所以就多嘴問了一句。但在說出這句話後,他驟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昭陽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滿臉寫著“你不懂事”幾個字,搖頭說:“改日吧,讓他來回奔波回頭又得埋怨朕,更何況朕今日還有事與鎮南王商議。”
“是。”何川退下了。
昭陽“悶悶不樂”地繼續用早膳,竟然還比平日裏多吃小半碗飯。誰知道剛放下筷子,何川又走了進來,一臉喜色地道:“陛下,鎮南王和李世子求見。”
昭陽:“……”
“陛下?”
昭陽努力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溫聲道:“祐安不是回府了嗎?”
何川為皇帝感到高興,語速輕快:“王爺說是半路上見著了李世子,正好有點事情,便邀李世子一同過來了。”
昭陽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個驚喜的笑容。
她笑著說:“讓他們去禦書房,朕隨後就到。”
“是。”
何川看著皇帝轉入內殿,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莫名有些涼颼颼的。難道他說錯了什麽話?嗯,天威難測啊!
昭陽走進禦書房。
年輕男子臨窗而坐,神色悠然,他側對著門邊,墨發如瀑落至腰跡,鼻梁若雪峰,膚白如美玉,令人想到世間最美好的詞匯。然而這種美並不帶女氣,反而透著一種肆意灑脫之感,令人心曠神怡。
世人追捧美好的事物,送給李祐安這第一公子的名頭委實不虛。昭陽時常會收到一些消息,譬如,李祐安外出雲遊數月,一回來京城裏的姑娘都齊齊湧到了城門口,扔擲瓜果鮮花表達愛慕。
昭陽偶爾會為他擔憂,前有晉朝的“看殺衛玠”,她不希望李祐安成為衛玠第二。
昭陽踏著輕快的步伐走過去,雙眼亮晶晶的,完全是一副見著意中人的神情。隻是她身為“男性”,又是皇帝,這般做派落入別人的眼中,就值得玩味了。不少人看待李祐安的目光,皆是暗藏惋惜。
李祐安的手指微微收緊,神色冷淡起來。
昭陽笑眯眯的,一瞬間心裏想了許多。之前她賜給了他幾匹藍錦,還特意誇他穿藍錦最好看,他今日前來覲見卻偏偏著天青,委實不錯。
李祐安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敷衍地行了個禮:“臣見過陛下。”
“祐安,不用多禮。”昭陽笑眯眯地抬手,“朕早說過,你與旁人不同,行事大可隨意,不必拘謹。”
“陛下這麽說,臣可就當真了。”
“謝卿呢?”
不用他回答,昭陽已經看見謝雲遲了。他正背對著他們在書架上尋找什麽,修長的手指從整齊排列的書籍之間劃過,一本一本仔細地查看著。
這兩個男人都長得很好看,若單看相貌,謝雲遲是不如李祐安的,可是謝雲遲身上有一種氣場,就算是長了世間最普通的麵容,也同樣能強勢地侵占人們的目光。
謝雲遲這般做派,若換成一個大權在握的皇帝,大概已經將他杖斃了。
昭陽將胸口那口氣憋了回去,走到主位坐下,一邊道:“祐安你也……”坐吧。
李祐安已經坐下了。
昭陽:“……”
“謝陛下。”他補充了一句。
昭陽笑容滿溢,任誰都難以想到,她心中的不耐煩。
“陛下昨日受驚了,臣甚是憂心。”
“有驚無險,這都多虧了謝卿及時趕來。有謝卿在,朕心甚安。”
“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事情。”李祐安幽幽地歎息了一聲,“臣心裏記掛陛下,隻可惜幾次求見,來得都不是時候。”
記掛?昭陽心裏不屑,麵上卻溫和地道:“這次完全是意外,祐安不必憂心。說起來,謝卿已經救了朕兩回,朕真不知道該賞他些什麽了。”
謝雲遲拿了一卷書走了過來,微微一笑:“陛下還煩惱這個?不如臣自個兒求個賞賜吧。”
“謝卿想要什麽?”
“據說今年剛到了一些上好的雨前龍井,陛下就賜給臣一些吧。”
李祐安極愛雨前龍井,進貢的茶葉幾乎都送入了信國公府,這件事宮裏的人心照不宣。
謝雲遲見昭陽遲疑,揶揄道:“陛下不會都送去信國公府了吧?”
這讓她怎麽回答呢?昭陽輕咳了一聲,吩咐道:“何川,一會兒去朕的內庫拿上一些,送到鎮南王府去。”
“多謝陛下。”
“謝卿跟朕客氣什麽?這都是小事。”
謝雲遲瞥了一眼昭陽那忍痛之色,不由得笑道:“既然今日臣做了這奪人所愛之事,也回報一些什麽吧。聽說李世子一直在尋找《神女傳》的最後三卷,這本便是。臣估摸著,連陛下也忘記書房裏有這本書了吧?”
昭陽隨手翻了翻,將書遞過去:“還真是,祐安一會兒就帶回去吧。”
李祐安懶洋洋地靠著椅背,也不伸手接,隻是敷衍地感謝了一聲:“謝陛下。”
何川見此,連忙接過書給李祐安送了過去,給昭陽找了個台階下。何川偷偷瞄了少年皇帝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怒色,心中又暗自唾罵了李祐安幾十遍。
謝雲遲看了一出戲,嘴角微動,剛要說什麽,前來稟告公事的謝城打斷了他的思路。他一邊走到一旁側耳傾聽,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那兩人。
“朕記得以往祐安喜歡詩詞歌賦,沒想到現在變了口味。”昭陽彎著眼睛,討好道,“朕一會兒就下令,讓人給你搜羅類似的神話故事,好不好?”
“口味是會變的,臣以前喜歡詩詞歌賦,前段時間喜歡神話故事,如今兩個都不喜歡了。”
“那你喜歡什麽?”昭陽有些不高興了,嘟囔道,“朕之前賜給你的藍錦,也沒見你用上。”
“用上了啊。”
李祐安半眯著眼睛,抬了抬腳,露出了一雙藍錦做的鞋子來。
昭陽臉色微僵,笑容漸漸褪去。
“陛下好像不太高興?是臣說錯了什麽嗎?”
“沒有。”
“這麽好的藍錦的確不該踩在腳底下,不過誰讓臣喜歡呢。”
昭陽沉默著。
這位少年皇帝還跟做皇子的時候一模一樣,高興和不高興都擺在臉上。李祐安清楚他的心思,故意視而不見,過了一會兒就起身道:“陛下,臣府中今日還要宴請客人,就先行離開了。”
“嗯,那就去吧。”
昭陽親自將李祐安送出了大殿。
她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煩惱的不是因為藍錦。
這兩個月,昭陽都對李祐安避而不見,原本算不得什麽,可今日李祐安被謝雲遲親自帶來……總之,什麽事情隻要沾上謝雲遲,她就不得不深想。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脫離了原本的路線,朝著她看不見的方向而去。
昭陽眉心緊皺。
還好因為方才之事,她不用再故作輕鬆,不然真是累得慌。
許久,昭陽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轉頭就吩咐何川:“你去讓人看看,今日信國公府是否真的宴客?”
“是,陛下。”何川心裏暗道不好。他以前不在禦前伺候,所以真不知道皇帝和李祐安是這麽個情況。不過從方才李祐安的敷衍和皇帝的包容來看,就算李祐安隻是隨意找了個借口,大概也不會被責怪。怕隻怕皇帝心裏有疙瘩,到時候遭殃的還不是他們這些在皇帝身邊伺候的人?
李祐安乃先帝欽點的狀元,滿腹經綸,隻可惜招惹上了昭陽,背了斷袖和禁臠兩個字,聲譽跌到了泥地裏,注定被人明裏暗裏指指點點,做什麽事兒都順心不了。
謝雲遲坐的那個位置,恰好能將外麵的情形盡收眼底,見昭陽情緒低落,他嘲弄地勾起了嘴角。
以前謝雲遲從不在意這些事情,如今換個角度看,才發現有許多被他忽略的細節,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昭陽回到禦書房。
謝雲遲明知故問:“陛下為何不高興?”
昭陽端起茶水,發泄似的猛灌了一口,重重地將茶杯摔在桌上,灑出的茶水順著桌沿滴落。她悶悶不樂:“朕以為,隻要把他喜歡的東西捧到他麵前,他總會高興一些的,可原來他根本不在意。”
何止是不在意,簡直是故意作對。
“陛下何須在意這麽多?這天下都是你的,李祐安還能跑了不成?”
“說得對,也不對……”
昭陽又陷入了糾結,愁眉苦臉。
“陛下果然看重李祐安啊。”
“那……當然,他是朕唯一的朋友。”
“那臣呢?臣是什麽?”
昭陽受驚般抬起眼睛,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神色,幹巴巴地道:“謝卿、謝卿是朝廷柱石,朕的左膀右臂,是……”
“臣倒是很想做陛下的朋友。”
“謝卿對朕來說,像是寬厚的兄長。”
“臣受寵若驚。”
謝雲遲笑了笑,緩緩喝了口茶。
昭陽對李祐安是什麽樣的感情,他從來沒有深究過,以前是不屑,直接無視了此人。如今看來,這是否也是昭陽恨他的一個理由呢?
“陛下。”謝雲遲垂眸低笑,“為人臣子理應為君分憂解難,不如臣跟陛下說一些高興的事情吧。”
昭陽愣了一下:“什麽事?”
“昨天抓的那些刺客,原本想嚴加審問一番,好將餘孽一網打盡,誰知道剛押入地牢裏就有人來殺人滅口了。”
謝雲遲輕描淡寫,昭陽的心卻提了起來,也顧不得繼續裝失落了,抬手就一拍桌子,憤怒地道:“太猖狂了!朕的這個皇宮裏,究竟還隱藏著多少睿陽王的暗樁?到底還能不能安生?!”
“陛下莫急,”謝雲遲輕聲安撫,“臣早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在那些人趕來殺人滅口之前,把那些犯人偷梁換柱了。”
昭陽怔住了。
“所以他們啊,”他意味深長地說,“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
“那就好,謝卿這件事,真是辦得不錯。”昭陽舒了一口氣,袖中的五指卻暗自收緊,狠狠地掐入掌心,“這樣朕就放心了。”
“為君解憂是臣的職責所在。”
“既然那些刺客都還活著,朕就去看看他們的骨頭到底有多硬。謝卿,你陪朕一道去天牢走一遭吧。”事已至此,她要親自聽審才能放心,“你審,朕聽著就是了。”
謝雲遲挑了挑眉:“天牢那種地方陰暗潮濕,味道也不好,陛下乃萬乘之尊,怕是不妥。”
“謝卿你都去得,朕有什麽去不得的?”
“那麽午膳後再前往,可好?”
“不了,現在就去吧。”昭陽摸了摸鼻子,“朕怕膳後會吐出來。”
謝雲遲笑了笑,並沒有提醒她,看過之後可能就什麽都吃不下了。
君臣並未同車,昭陽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猜測刺客會招出些什麽。想著想著,她居然抱著軟枕睡了過去。
車輪碾過青石板,馬車微微搖晃,朦朦朧朧中竟像回到了小時候,她躺在搖籃裏麵,那輕輕搖擺的弧度漸漸重合到一起……那是她記憶中最溫暖的時光。
似有人拿著撥浪鼓,輕聲喚她:“紅蓮,小紅蓮……”
她咯咯笑出聲來。
“陛下,到了。”何川輕聲提醒道。
昭陽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定了定神,詠荷扶著她下了馬車。
陽春三月,乍暖還寒,天牢周圍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陰冷幾分,她將雙手縮進了袖子裏,又想起自己還要皇帝威儀,又將儀態規整了一番。
謝雲遲立在馬車旁,如墨的玄衣被風揚起,仿佛斂盡世間夜色。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陛下這邊走。”
天牢裏分外陰森,階梯往下,牆壁上的油燈一個個蔓延到陰暗深處,空曠中回響著腳步聲,一聲聲仿佛擊打在心頭。
昭陽以為自己在發抖,隨即才發現發抖的不是自己,而是詠荷。詠荷的臉色很蒼白,顯然對這裏有某些可怕的聯想,也不怨她膽小,但凡姑娘家來這種地方都會緊張。
“詠荷在外麵等,何川跟朕一道進去。”昭陽吩咐完,負手繼續往裏走,看起來從容淡定,她大概忘記了,負在身後的手正緊緊握著,被謝雲遲盡收眼底。
他眸中浮出一些笑意。
就在這時,昭陽一個沒留神,趔趄了一下,旁邊的何川反應迅速地扶住了她。
謝雲遲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握成拳又鬆開,走上前道:“陛下仔細一些,地牢陰暗,地麵也頗濕滑。”
“不礙事。”昭陽擺手,抬了抬下巴,“那些刺客關押在哪一間?”
“就在前麵了。”
淒厲的慘叫聲隱隱傳來,昭陽感覺頭皮發麻,胡亂點了點頭就繼續往前走。
那是一間擺滿了刑具的牢房,頗為寬敞,地上血跡斑駁,經年累月的血腥味和黴味混雜在一起,讓人作嘔。人犯被綁在木樁之上,鮮血淋漓,身上看不到一塊完好的皮肉。
昭陽隻看了一眼,就嚇得作嘔,慌忙垂下眼簾。謝雲遲往前走了一步,恰巧遮住了她的視線:“陛下,不如你就別進去了,在旁邊的牢房裏聽審既可。”
昭陽白著臉,搖頭道:“不必了,這些人如此可恨,朕要親眼看著。”語畢,她提步走了進去。
獄卒在一旁準備好了幹淨的桌椅,燈掛椅上墊了柔軟的靠墊,送上熱茶,旁邊還豎了一個木質屏風,若是有什麽血腥場麵,隨時能夠把屏風拉過來擋住。
昭陽將熱茶捧在手裏,垂下眼瞼,吹了吹茶葉。
這些刺客原本都是分開審問的,謝雲遲進來之後做了一番吩咐,提來了兩個犯人。一個被拷問,另一個則待在一邊全程觀看,等到同伴一個個支撐不住死了就輪到他了。
鞭子破空的聲音、慘叫聲、謾罵聲,還有水聲交織到一起,一旁的火盆裏麵放著燒紅的烙鐵,獄卒拿著鐵鉗將其中一個夾了起來,嗞的一聲,伴隨著淒厲的慘叫。
“你都知道些什麽,說出來!”謝雲遲微微一笑,那悠閑的模樣仿佛正在山清水秀之處品茗賞花,“你是個硬骨頭,可是本王最不缺的就是對付硬骨頭的法子。現在招供的話,本王可以開恩給你一個痛快。”
刺客咬著牙:“沒有了,王爺的人……就剩下我們幾個了。”
謝雲遲道:“繼續審。”
他起身走向旁邊的刀疤刺客,刀疤刺客旁觀了許久的拷問,看著各種刑具俱上,知道這些東西最終都會落到自己身上,渾身緊繃,不停地發抖。
有時候等待苦難,比經曆苦難更可怖,謝雲遲深諳此道,就算行刺之前抱著必死的決心,也抵不過一層層累積起來的恐懼。
“你知道他接下來會麵臨什麽嗎?獄卒會用小刀,一片片將他的肉割下來,本王請了大夫在旁邊候著,快不行了就給他用藥,吊著那口氣。”
刀疤刺客的顫抖越發激烈。
受刑的刺客昏了過去,怎麽潑水都醒不了,大夫當真被請進來,給他紮針用藥。不一會兒,又一個刺客被帶了進來,綁在木樁上,開始受刑。
謝雲遲笑睨著刀疤刺客,緩緩道:“他不識時務,所以現在輪到他了,你呢?本王最後一次問你。”
昭陽抬起頭瞄了一眼。
刀疤刺客咽了咽口水,艱難地說:“我……”
剛說出一個字,那個正在受刑的刺客就大叫著掙紮起來,獄卒眼疾手快地堵住了他的嘴,將他拖了出去。
“說吧。”謝雲遲笑容可掬,“你說了,本王就饒你一命。”
“有一份名單……”刀疤刺客深吸了一口氣,供認隻要一開口,後麵的話就變得簡單起來。他把知道的都給招供了,就連朝中的官員也牽扯出了幾個,都是之前沒有被人注意到的人物,“都在名單上,還有一些人的書信往來,藏在衛城一個莊子裏麵。”
昭陽看了那刺客一眼,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刀疤刺客又說了一些其他事,來證明自己的招供都是真實的。
“沒想到漏網之魚還不少。”
“就這些了。”
謝雲遲有些失望,這個刺客知道的東西有限。
“謝卿,真的要放過這個刺客?”昭陽神色躊躇,擔憂地道,“雖然出爾反爾不太好,可是朕更不希望放虎歸山。近來宮裏不太平,朕連個覺都睡不好,總擔心有人又行刺殺之事。”
這模樣,活脫脫受了委屈找兄長告狀訴苦的少年,神色間全是信任和依賴,任誰看了都會心軟。
刀疤刺客頓時慌了,他沒想到一國之君竟然說反悔就反悔,急道:“王爺,王爺你剛剛答應過我的!”
昭陽不以為意:“謝卿答應了,可朕未曾點頭。難道朕這個一國之主,處置一個小小刺客還要看別人的眼色?還是你根本就沒把朕放在眼裏?就這一條,都足夠你死一百遍了!”
刀疤刺客原本以為謝雲遲會為難一番,誰知他半分猶豫都無,語氣溫和地道:“陛下放心,斬草除根的道理臣還是懂的,但是臣若不讓他活著,怎麽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他若有所指地道:“臣會放出他招供的消息,那些人為了不讓他說出更多,自然會來滅他的口。到時候,就可以一網打盡一個不留。”
“還是謝卿想得周到。”昭陽心裏涼颼颼的。
那刀疤刺客見活命無望,還落入這種境地,頓時破口大罵起來:“謝雲遲你這個陰險小人!你們狼狽為奸!狗皇帝真是命大,我親眼看見你身中數箭落入漓江,你怎麽就是死不幹淨呢?啊——”
罵都罵完了,獄卒才遲遲堵上刀疤刺客的嘴。
昭陽早有預料,並不如何驚慌,胸口的大石反而落下。
謝雲遲揚了揚眉毛,頗為驚訝。
他記得很清楚,那日他率兵突圍前去營救,昭陽雖狼狽了一些,卻未曾受傷,衣裳上連一丁點的血跡都沒有。
“沒想到當時陛下受傷了……”謝雲遲輕聲誘哄,“疼不疼?”
昭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盯著刀疤刺客,冷冷地說:“朕是落水不假,可何時中過箭?你們想要朕死都想得產生幻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