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仰躺在床榻之上,想起一個時辰之前,在水霧繚繞的浴池裏,那個宮女惶恐地跪在岸邊,因為自己的冷色厲聲而瑟瑟發抖。

“奴、奴婢……隻是來問問陛下,是否需要添一些熱水。”宮女紅著眼睛,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抽泣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昭陽裹著寬大的布巾走到了屏風後麵,身影落在屏風上,影影綽綽。她冷冷地道:“你方才都看見了什麽?”

宮女臉色慘白,急忙搖頭:“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真的什麽都沒看見?”

宮女拚命搖頭。

“你是誰的人?”

宮女不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奴、奴婢是陛下的人……”

“朕的人,竟然不聽朕的命令?詠荷沒進來,你卻擅作主張,從她眼皮子底下偷偷溜進來,好大的膽子啊!”

昭陽看著鏡子裏麵,她的臉被熱氣蒸得紅了,也看不出那些紅印子。至於其他的……池水中灑了不少花瓣,應該足以遮擋。她披了衣服走了出去,長長的衣擺迤邐曳地,被地上的水微微打濕,濕漉漉的黑發披散在身後,水滴順著發梢滴落下來。

本就雌雄難辨的相貌,此時更令人感到困惑,然而宮女根本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宮女不停地磕頭,聲音顫抖:“陛下饒命、陛下……”

“身在皇宮,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都不知道,偏要強出頭。正德殿你不用待了,出去吧。”

昭陽居高臨下地睨著宮女,目光幽遠複雜。

這個宮女的年紀也不大,清清瘦瘦的,渾身顫抖地跪在地上的模樣像極了某個人,都是一樣的可憐蟲。

昭陽收回繁雜的思緒,煩躁地翻了個身,將腦袋埋入了柔軟的枕頭裏。

“陛下,該喝藥了。”空青端了碗褐色湯藥,見昭陽躺著不動,他也就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等待著,像一塊默然無聲的石像。

昭陽盯著頂上的紗帳發了會兒呆,轉了轉眼珠,落到了空青的臉上。那是一張平凡卻堅毅的臉,從來都沒什麽表情,似乎也沒什麽事能讓他換個別的表情。

昭陽身邊有過許多暗衛,都是這麽一副無欲無求的傀儡模樣,除了聽命行事,他們沒有自己的思想。無名如此,空青亦是如此。但無名像個活生生的人,有時候會有自己的情緒,空青卻沒有。

“你會笑嗎,空青?”

“會。”

她突發奇想,歪著腦袋:“那你笑笑看?朕從來沒見過你笑。”

“笑不出來。”

“在朕麵前,你很緊張嗎?”

空青麵無表情。

昭陽忍俊不禁,一雙眼睛像是盛滿月光的清泉,大概是壓抑已久,她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不停地逗弄這個沉悶的侍衛。

“你練了多久的武功,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

“你看上哪個宮女了就告訴朕,朕做主把她賜給你當媳婦,怎麽樣?”

“……”

“你是不是在想,朕今日為何這麽有閑情?”

“……”

昭陽接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都沒有得到回答,漸漸也沒了興趣,許久,她近乎歎息般喃喃道:“你覺得,朕壞嗎?”

“陛下,藥快涼了。”空青麵無表情地提醒,“趁還溫著喝了吧。”

昭陽沉默了一會兒,感慨道:“你真是太無趣了。”

“作為暗衛,屬下不需要有趣。”一本正經能讓人興趣全無的語氣。

“哦對,有用就行了。”

昭陽翻身坐起,將藥碗接了過來,那難聞的味道鑽入鼻子裏。她嫌棄地皺眉,揚揚下巴:“你再拿點蜜餞過來。”

空青沉默地拿來了蜜餞碟子,昭陽一口氣喝了藥就塞了幾個進嘴裏。

“對了,他什麽時候來見朕?”

“屬下不知。”

“讓他盯好李祐安,免得他來找朕的麻煩,朕真是被李祐安煩透了。”昭陽嗤笑了一聲,“你說,他是怎麽想的?”

“大人的心思,屬下不知。”

“……”

昭陽勾了勾嘴角,伸手打落了紗帳,飄落的輕紗將她的目光分離開,也把空青的臉模糊了去。她重新躺了下來,側身向著內側。空青這才敢抬眼看她的背影,臨走時,硬邦邦地說了兩個字:“不壞。”

燭火在燃燒,蟈蟈在一片靜謐中鳴叫。

她無聲地笑了笑,喃喃道:“不壞嗎?不壞還猶豫那麽久?”

比如那個宮女,離開正德殿之後她是什麽下場,昭陽很清楚。就算那宮女身後真的沒主子,等待她的也隻有那一條路而已。

翌日,風和日麗。

謝雲遲一下早朝,就來看望稱病的少年皇帝了,一路從殿外走進來,何川跟在旁邊回答一些問題,說道:“陛下還沒起,昨日回來後連晚膳都沒用。陛下平日裏都和顏悅色,慣得有些人失了身份,就說那宮女吧,依奴才看啊,逐出正德殿都太輕了。”

謝雲遲坐在太師椅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慢條斯理地道:“本王在這裏等陛下。”

“是,陛下若是起了,奴才就……”

“本王的意思是,去叫醒他。”

“這……”

謝雲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鋒似刀,森寒銳利,冷冷地壓在他的神經上。何川臉色一白,連忙擠出笑容,弓身退了下去:“是。”

隻是一盞茶的工夫,昭陽就過來了,稚嫩的臉板著,一副心不甘情不願卻不得不從的模樣。她悶悶地往椅子上一坐,看著那些忙碌著準備早膳的宮人們,抱怨了一句:“謝卿,有時候孤會有一種朕才是臣子的感覺。”

謝雲遲微笑道:“這是臣之過,還望陛下寬恕。”

晨光正好,淡金的陽光勾勒出他堅毅的側臉線條,宛若畫中的翩翩公子。有時候昭陽會想,若是謝雲遲的行事作風與他的相貌一般美好,那就天下太平了。

昭陽撇了撇嘴。

謝雲遲含笑問道:“陛下不高興了嗎?”

他的目光溫柔,語氣溫和,倒像是她無理取鬧一般。

昭陽氣鼓鼓地道:“高興不起來。”

“陛下這是埋怨臣了?”

“朕哪裏敢。”昭陽悶悶地道,“謝卿軍功赫赫,上百年的邊境問題到了謝卿手裏也會迎刃而解,朕需要仰仗謝卿之處頗多,怎可能不滿呢?”

謝雲遲一曬:“心口不一。”

“……”

早膳已經準備好了,昭陽拿起勺子喝粥,見謝雲遲沒動,便問道:“謝卿不用早膳嗎?”

他令人不用伺候,這才慢條斯理地拿起筷子,簡單吃了幾口。

“謝卿今日,讓朕覺得有些怪怪的。”

“怪在哪裏?”

她搖頭道:“朕說不上來。”

謝雲遲但笑不語,待昭陽喝完了一碗粥之後,才道:“臣有些事情想要告訴陛下,可能影響陛下用膳的心情。”

昭陽茫然道:“是什麽?”

“聽說陛下昨晚處置了一個不懂事的宮女,對嗎?”

“沒錯。”

“陛下隻是將那宮女逐出了正德殿,可是下麵的人卻辦事不力。臣懷疑是有人假傳旨意以泄私憤,”謝雲遲語氣不忍,歎惋道,“那宮女被杖責二十,拔了舌頭扔到了亂葬崗,真是……有點慘啊。”

啪。筷子落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

昭陽如遭雷劈,雙眼中的恐慌傾瀉而出,隻是這無措的神情僅僅一瞬,就轉為了憤怒。

昭陽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道:“竟有人膽敢枉顧朕的旨意,我看他是活膩了!”

謝雲遲將她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幾分不忍,幾分嘲諷。

“臣的侍衛恰好發現了這樁事,臣知陛下心善,斷然下不了這種殘忍的命令,所以臣令人將那宮女帶回去好好醫治了一番,估摸著很快就能醒過來。”

他歎息了一聲:“這件事沒有那麽簡單,若不是泄私憤,就是背後另有主子命她監視陛下,見她被逐出正德殿害怕暴露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等這個宮女醒來,必要嚴加審問,不把幕後主使找出來,”她的聲音從齒縫中擠出來,一字一句地道,“朕心難安!”

她因為憤怒和激動急促喘息,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良久,她才緩過來一般,喃喃道:“謝卿你說得對,朕完全無心用膳了。”

謝雲遲道:“那陛下覺得,臣的猜測對嗎?”

“待那宮女醒來,朕會為她做主。”

“如此,便好。”

……

此時的正德殿之中,一片壓抑冰冷,少年皇帝沉著臉,所有宮人都戰戰兢兢。唯獨謝雲遲從容淡然,一臉溫和體貼的笑容。

很長一段時間,殿內陷入死寂。

昭陽的沉默,是因為忐忑和緊張。

謝雲遲的沉默,卻是在享受她的不安。

桌案上擺了一個鏤空的銅製香爐,鍍了一層淡金,看起來奢華而精美。謝雲遲曲指揭開蓋子,接過宮女送上的火折子,慢條斯理地點燃熏香,輕聲道:“陛下不要太過擔憂,一切都交給臣就行了。”

白煙嫋嫋,沉香舒緩幽然的味道,悠悠而生。

昭陽垂著眼瞼,說道:“朕讓何川去太醫院拿藥了,一會兒就把人參送去謝卿府上,務必保住那個宮女的性命。”

沉默了一會兒,她神色低落地繼續道:“謝卿,你覺得是否是朕做錯了呢?但那日朕心裏煩躁,正在氣頭上,她闖了進來朕就……”

“陛下無須自責,待事情查明之後,若那宮女真的無辜,陛下就多給她一些賞賜吧。”

昭陽點頭,又問:“依謝卿之見,哪種可能多一些呢?”

“陛下希望是哪一種?”

昭陽不解地道:“結果不都一樣嗎?”

“以臣之見,隻怕是第二種了。”

謝十二將宮女帶回去時,宮女隻剩下一口氣了,若是晚半刻鍾性命都難以保住了。想到這裏,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昭陽一眼,過了會兒,起身請辭。

日光明媚,九重宮闕染了一層淡金,屋簷底下卻依然陰冷。

謝雲遲從殿中大步走出來,下了階梯走到太陽底下,才感覺到一些暖意。他唇邊的笑意不達眼底,就好似這春日陽光,暖脾不暖心。

謝城快步走了過來,行了一個禮,沉聲道:“王爺,屬下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妥當,隻等甕中捉鱉。”

……

連廊悠長,朱紅色的廊柱高高佇立,一路上的奇珍異草、玉宇瓊樓等秀麗風景,皆對昭陽失去了吸引力,她隻希望步輦能再快一些,若能在眨眼間到達永壽宮最好不過。

謝雲遲今日在正德殿中待得時間分外久,也不知道是否故意為之。

昭陽緊緊扣著扶手,她的呼吸壓抑而紊亂,急劇的心跳仿佛要從胸腔中撞出來,緊繃的神經被忐忑恐慌沉沉壓住,底下卻又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亢奮。

永壽宮三字出現在眼前,昭陽下了步輦就快步往裏衝,差些連皇帝威儀都給拋之腦後。

“參見陛下。”宋嬤嬤笑臉迎了上來,“陛下今日怎麽……”

昭陽打斷了她:“母後呢?母後在哪兒?”

“太後在小佛堂裏,陛下稍候片刻。”

“朕進去見母後,都不要跟來。”

昭陽匆匆往內殿裏走去。

佛堂中,書桌上鋪著宣紙,皇太後正垂眸抄經,細細的毛筆之下是整齊漂亮的小楷,旁邊放著抄完了的厚厚一疊。

昭陽急匆匆的腳步在佛堂門口微微一滯,隨即慢了下來。

皇太後將筆擱在了硯台邊上,抬起頭笑道:“皇兒來了。”

“見過母後。”昭陽的心奇異般靜了下來,“你們都退下吧,朕要跟母後單獨說會兒話。”

兩人到了偏殿,皇太後倒了一杯茶水給她,又拿起帕子擦去她額角的汗,失笑道:“什麽事啊?瞧你急得汗都出來了。”

昭陽想起這事就頭疼,把前因後果簡單講了一番。

皇太後的臉色漸漸沉下,聽完之後略略頷首,歎息道:“你之前猜測得不錯,謝雲遲早就有所懷疑了,否則這一點小事他不至於如此在意。”

昭陽的頭隱隱作痛,她揉了揉太陽穴,目光不經意落在那一疊經文上,她閉了閉眼睛,突然忘記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皇太後問:“宮女是無辜的嗎?”

“查過了,誰的人都不是。”

皇太後握著手中的佛珠,緩緩數著:“斬草要除根,派人滅口,不能給謝雲遲留下順藤摸瓜的把柄。”

“朕明白,已經派人去了。”昭陽道,“應該來得及的,這樣謝雲遲就算懷疑,也隻能停留在懷疑上了。沒有真憑實據,一切都是枉然。”

“若是來不及呢?”皇太後略一沉吟,突地抬眼盯著她,目光銳利起來,“皇兒,她可看見了什麽?”

昭陽僵了一瞬,搖頭道:“沒有。”

“那就好。”皇太後鬆了一口氣,“不到萬不得已,本宮也不願你走到最後那步。”

“嗯。”

昭陽垂著腦袋,緊扣的手指抑製不住發抖。

她望著皇太後纏在手上的那細細佛珠,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了目光,問道:“母後,兒臣見你抄了那麽厚的一疊,抄的什麽啊?”

皇太後柔聲道:“地藏經和金剛經,那一日後,哀家就開始給皇兒抄經祈福呢。”

那一日,指的便是宮變那日。

“隻望皇兒能少些波折,平平安安,哀家就滿足了。”隻是話說到最後,又化為幽幽的歎息。

昭陽握住了皇太後溫暖而柔軟的手,低聲說:“會的,兒臣會一直在母後的身邊。”

皇太後溫柔地注視著她,拍了拍她的手。

不知不覺就晌午了,宋嬤嬤前來請兩人用膳。路過小佛堂時,昭陽下意識地往裏麵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佛像對她露出悲憫的笑容,似是看穿了她內心的陰暗,她慌忙收回了目光,快步離開。

……

鎮南王府,寂靜肅殺,連蟲鳴都小心翼翼。

這座府邸的主人看似溫文儒雅,淡若清風,府邸裏卻是行軍作風,冰冷嚴肅,沒什麽人情味,來來去去連個嬌俏可人的女人都見不著。

這事要換在七八年前的話,就連謝氏黨羽的人也不信。

舉國人民皆知,謝嬴大將軍的獨子謝雲遲頑劣不堪,為京城紈絝子弟之首。別的少年能上房揭瓦,他就能放火燒家;別的少年剛學鬥蛐蛐玩骰子,他已經笑傲了城內外所有賭場。不管做什麽都是個中翹楚,讓眾紈絝子弟望塵莫及。

駐邊的謝嬴大將軍回來時,見兒子已經長歪成了這樣,痛心疾首,狠心將兒子扔到了軍營裏曆練。這後來,謝雲遲才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樹林茂密,常青樹上生出了嫩葉,深深淺淺的綠色暈染到了一起。無名彎腰躲在灌木叢中,屏著呼吸,小心觀察著府內同時巡邏的三隊侍衛,心裏估算著他們的速度、交錯的時間還有行走的方向。

許久。

待第一隊侍衛快走到牆角時,第二隊還未出現在視野中時,無名朝身後幾個屬下打了個手勢,幾個人立刻衝到了院落裏,又重新隱藏了起來,一切都有條不紊。

廂房門口有四個把守的侍衛,透過半開的窗戶,隱隱能看到**躺了一個女人,桌麵上放了一碗黑乎乎的藥。

無名貼著牆壁,等第三隊走過時,再次打了一個手勢。

幾個暗衛分散開來,分別從前後的窗戶潛入了進去,無名輕手輕腳地走向床邊,隻要一刀砍下,那個無辜的宮女就會香消玉殞。這種事情無名已經做得太多了。

可在這時,變故陡生!

刀鋒還未落下,宮女唇邊突然浮出一絲詭異的笑意,眼睛睜開的同時,寒芒閃過,她手裏握著匕首直直地向無名刺了過去。無名臉色驟變,暗道不好,急忙往旁邊閃躲而去,一邊招架著女人的進攻。

無名急道:“不好,中計了!我們撤!”

“快撤!”

“撤!

腳步聲逼近,侍衛隊從四麵八方合圍了過來,外圍的弓箭手準備就緒,鋒利的箭頭齊刷刷地瞄準屋內,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侍衛們仿若連接成一片死亡之海。

“勇氣可嘉。”謝城一邊拍著手掌大步走來,一邊冷笑道,“不過既然來了,就都留下來做客吧!不然別人還以為我鎮南王府,是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呢。”

無名的心沉入穀底,用力握緊了手中的劍……

書房裏,謝雲遲正提筆寫字,白色的宣紙上是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相當漂亮,隻是用力過甚,一撇一捺似乎要破紙而出了。

打鬥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漸漸又重歸寧靜。

他垂眸望著紙張,許久,將宣紙揉成一團隨手扔掉,地麵上狼藉一片。

片刻後,謝城走了進來,臉色不怎麽好。

“情況如何?”

“稟王爺,幾個刺客服毒自盡了。”

謝雲遲拿著鎮紙,緩緩鋪開了一張新的宣紙,狼毫蘸了墨水,聞言隻是淡淡地道:“本王當是什麽事,他們不自盡,難道還束手就擒等著你審問嗎?”

“如果屬下再快些,就能留下活口了。”謝城苦惱地歎息一聲,繼續道,“按照王爺的吩咐,故意放走了一個,隻等他回去通風報信。”

謝雲遲寫了幾個字,還是不太滿意,再次將宣紙揉成一團扔了,扔下狼毫就負手往外走去。謝城剛要跟上去,腳步又突然頓住,他彎腰撿起一個紙團,展開是兩個字:昭陽。

他心中疑惑,又撿起第二個、第三個紙團,依然是昭陽兩個字……

若痛恨一個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然而謝雲遲表現出的恨卻與他以為的大不相同。誰會將敵人的名字一寫幾十遍呢?倒是生出一些繾綣之意來。

謝城歎了一口氣,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摒棄,很快追上了謝雲遲的腳步。

謝雲遲淡淡地瞥了謝城一眼,謝城剛要不打自招,一個侍從急匆匆而來,稟告道:“王爺,那個宮女醒過來了。”

“去看看。”

“那宮女的舌頭都被拔了,”謝城跟在後麵,嘀咕了一聲,“但願她識字吧。”

“不用她會識字,本王問的問題,隻用她搖頭或點頭。”

謝雲遲大步走進廂房,繞過屏風,打開了一道暗門。大夫和侍從見他來了,連忙起身行禮,宮女臉色蒼白地躺在**,掙紮著要起身,謝雲遲擺了擺手。

謝雲遲走到床邊,問道:“本王問你幾個問題,你想好了再搖頭點頭,事後本王會安排人送你離開,給你百兩紋銀、莊子和仆人,並保證你安全無虞地活下去,如何?”

宮女張了張嘴,發出嗚嗚的聲音,這才想起自己說不了話了,忙不迭地紅著眼睛點點頭。

“你闖進浴池的那天,看見了什麽?”

宮女的表情有些茫然,不知道此問是何意。那日浴池水霧繚繞,她隻隱隱看到了少年皇帝的後背而已。

“什麽都沒看見?”

謝雲遲見宮女還是茫然的,於是換了個方式問:“皇帝的身上,有傷嗎?”

宮女搖了搖頭。

“什麽傷都沒有?”

宮女回憶了一番,再次搖頭。

“本王知道了,你好好養傷。”

謝雲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謝城遲鈍地反應了過來,震驚地瞪大眼睛,連忙快步跟上去:“王、王爺你懷疑,陛下是假的?”最後幾個字,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謝城終於明白,王爺為何要巨細無遺地監視皇帝了。

謝雲遲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指地道:“這世間沒什麽不可能。”

“可是、可是……”

謝城還沉浸在難以置信之中,結巴了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言語:“睿陽王餘孽也可能故布疑陣……”說到這裏,謝城又發現了很多說不通的地方,譬如說,昭陽試圖將餘孽滅口,若非落了把柄,何至於此?

可是,皇帝是假冒這件事,真的令謝城的腦子不太夠用。

“究竟是真是假,再過些時候就知道了。”謝雲遲略勾了勾嘴角,問道,“本王問你,若你是昭陽,當知道滅口失敗、宮女又醒來的話,你會做什麽?”

“去找幕後之人拿主意,或者直接逃跑。”

她已是窮途末路了。

他嗯了一聲,淡淡地道:“所以等謝十二消息就行了。”

此時的正德殿就好似黑夜下的深海,漆黑陰冷,表麵風平浪靜,底下波濤洶湧。

昭陽的眼皮一直在跳,她心慌意亂地揉了揉眼角,沉鬱地問道:“左眼跳災,是不是有這個說法?”

詠荷正在給她捏肩膀,笑道:“這是民間百姓的說法,陛下乃九五之尊,自然洪福齊天。”

“就你嘴甜。”

昭陽笑了笑,閉目養神了片刻,又問道:“什麽時辰了?”

“已經是酉時了。”

太陽西移,隱隱透出了一些緋紅的光,隨著時間流逝,雲霞像是粼粼波光一樣,層層蔓延開來。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這種寧靜的絢麗,總像是在昭示什麽不可逆的事情。

昭陽看著天色皺了皺眉,起身下榻,對靜候在一旁的何川吩咐道:“準備馬車,朕要出宮。”

“是,陛下。”

“孤突然想吃桂花糕了,去備一些。”

“是,陛下。”

兩人恭敬地退了下去。

昭陽揉了揉太陽穴,下一刻,空青出現在了大殿之中。

“都這個時辰了,滅口失敗了吧?”昭陽將手覆蓋在眼睛上,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去隱莊吧。”

空青沉聲說道:“謝雲遲對此早有防範,除了無名之外其他人都死了。”

“無名回來了?”

“重傷。”

昭陽略略一愣。

片刻後,何川快步走進來,他狐疑地看了看空****的大殿內,方才隱隱聽到一個男人在講話,是他的錯覺嗎?

“陛下,馬車備好了。”

“走。”

馬車快速駛出了皇宮,於將夜的天空下疾馳,到了東郊外的一處莊園時,天色徹底陷入陰暗。

這座莊園,跟普通的莊園並沒有什麽區別,不大也不小,仆人們各司其職。可是昭陽清楚,這些人一個個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比空青和無名差。

昭陽下了馬車,快步往裏屋走去。

何川和詠荷剛要跟上去,就被兩個灰衣仆人攔了下來,何川和詠荷也是禦前紅人了,除了謝雲遲和一些重臣之外,幾乎不用看誰的臉色,此時受到如此待遇,眉頭皺起,一句“放肆”脫口而出。

灰衣仆人瞥了他們一眼,什麽話也沒說,眼中卻流露出輕蔑。

何川臉上有些燒,權衡利弊後就不出聲了,拉過詠荷到一邊等待。

此刻,昭陽已經走到了裏屋。

迷迭香的味道彌漫在鼻尖,白色的輕紗微微**開,像是嫋嫋白煙。垂落的珠簾後是一個懶洋洋的少年,正斜斜倚靠在香雲榻上防暑,聽見腳步聲,少年連忙起身行禮:“見過陛下。”

昭陽踏上台階,居高臨下地睨著他,那是一種漠然審視的神情。半晌,昭陽笑了:“你的表情不對,聲音也不對。”

“是,陛下。”少年調整了一下表情,臉上的笑容純真而任性,沒有一絲陰霾,就連聲音都輕快起來,“那現在呢?”

“尚可吧,”昭陽勾了勾嘴角,“真有意思。”

“沒有意思,陛下許久沒過來了呢。”少年神色委屈地道,“一個人老悶在這裏,怎麽有意思得起來呀?”

昭陽的目光掃了一下四周,從一旁的書冊、字畫還有琴上緩緩掠過……全部都是她熟悉的東西、她喜歡的東西。

“要什麽有什麽,還不知足嗎?”

少年嘟囔道:“但是一點也不自由,像在坐牢。”

“坐牢可沒有這麽舒服,”昭陽拍了拍他肩頭,“乖乖聽話,比什麽都強。”

空青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陛下。”

映入他眼簾的,是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一樣的神情和姿態,甚至連彎起嘴角的弧度都是一樣的。空青眉頭緊皺,快速說道:“莊園被包圍了,是謝雲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