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的腦袋低下去,再低下去,幾乎要埋到**。從那裏,他發出嗡裏嗡氣的聲音:“馮相公,我告訴你件事,你別說出去,行不?”

馮二脖子愣了愣:“你說。”

秦重望著墨綠色的河水:“那手帕,是美娘給我的。”

如果按照嚴格的第一人稱規矩來敘述,前一章裏馮二脖子在秦家的經曆要到很多天之後我才知道。不過,介於這不是小說,而是曆史記錄,我還是按照時間順序來寫。

就在馮二脖子上秦家的同一天,我爹去衙門求見縣太爺。

那時節,《完顏亮和他的若幹個女人》已經快要結束首輪演出,爹要開始籌劃下一季的新本子了。他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把《金瓶梅》完完整整、原汁原味地搬上台去。過去他認為自己的名氣和底氣都不足以挑戰這藝術高峰,在《完》取得巨大成功之後,他覺得可以放手一搏。不過,如此鴻篇巨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所以他就去見縣大老爺,想問問能不能把這個計劃作為本年度蘇州文藝工作的重點工程申報上去,申請“皇後娘娘曲藝發展基金”。

工工整整地填寫了四十頁的表格,又在門口排了三個時辰的隊,衙門的師爺跟他說:“趁早省省吧,基金是留給‘主旋律’題材的,下輩子也不會輪到你。”

我爹說:“我這怎麽不是主旋律呢?演出來保證紅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

師爺道:“老周你不要被衝昏了頭腦。你那叫流行文化,再怎麽風行神州,也不是主旋律——主旋律是皇上、皇後萬歲萬歲萬萬歲,你懂不?”

我爹道:“我懂。不過成天叫喚皇上、皇後萬歲萬歲萬萬歲,這樣的本子沒人看,賣不了錢,有什麽意思呢?”

師爺道:“老周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有人看又賣得了錢的東西還要申請基金麽?”

我爹一愣,覺得有點兒道理,可是在票房豐收之前,先得投資呀,現在那些演本子的年輕人,個個漫天要價,他怎麽請地起?

師爺道:“老周,這個我就幫不了你了。本朝提倡‘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你自己的事情當然要自己解決。別說我絕情,指條明路你——拉讚助。以你老周今時今日的號召力,還怕沒人響應?比如怡紅院就不錯,隻消在你的本子前加一句‘怡紅院特約’,大家都得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我爹本來就不太好的心情被這句話攪得火冒三丈——雖然以往也有請窯子裏的姑娘客串,那那都是小打小鬧,要是被我娘知道他上怡紅院和老鴇談投資,而且把本子都冠名給怡紅院,甭管為了什麽原因,他從此都別想再進家門一步。

便氣哼哼地轉回家來。馮二脖子也正從秦重那兒回來。娘問他秦家是什麽個究竟,他聳聳肩,搖搖頭,一個字也沒有。娘又問爹是為了什麽事情大動肝火,爹少不得把衙門裏碰壁的情形講了一回,隻略去那“怡紅院”一節不提。

娘道:“官大一級壓死人。氣也沒有用,賺錢最要緊——無錫那邊不是請你過去演麽?這會兒不能挑三揀四,你就去吧。”

爹最聽娘的話,當然隻有點頭——就看到了我趴在地上寫大字,好像鬼畫符,當即給了我一巴掌:“不上進的東西,你要好好讀書,考舉人,做縣太爺,給你老子撐腰,曉得不?”

我豈敢不曉得?然而我更曉得,他去了無錫,我就有逍遙日子好過了。

過不了幾天,我爹果然就領著一夥手下出了城。我看著他們走遠,就決定那天要逃學。

我先去絲綢一條街閑逛,看到那裏到處掛著“大甩賣”的牌子——蘇州絲綢的最大消費者是妓女,萬曆二十八年因為超薄肚兜和超短**大流行,絲綢的銷量大大減少,許多商家不得不把絲綢揉成一團做被子,賣給想效法美娘的那些女人。

可是依然沒有生意,他們都坐在門前曬太陽。我聽見一個人說,也許是經營體製的問題——波斯人雖然不造絲綢,卻成為賣絲綢的行家,全因為他們懂得管理營銷之術,聽說他們現在開設了“絲綢銷售學習班”,但是必須有秀才以上的功名才能報名,還必須通過波斯語六級考試。“這簡直不是人能做得到的。”一個家夥道,“聽說縣大老爺在考慮,要不要叫蘇州所有的學堂都加上波斯語課!”

我聽得直冒冷汗,急忙往前走。經過瑞福祥綢緞莊的時候,瞥一眼,見到碩大的女人畫想——想來就是美娘了,提了一行字:“想跟我一樣紅,就用瑞福祥手帕。”

絲綢一條街的盡頭連接著小吃一條街,也掛滿牌子,不過多分為兩類,一類寫著“美容”,另一類寫著“補腎”。美容類的比較五花八門,有說“美白”的,有說“抗皺”的,有說“**”的,有說“收腹”的,標榜為“美娘性感秘訣”“絲娘漂亮配方”。補腎的相對單一,兩個大字下麵最多加一行“性福生活的保障”,或者“性福時光”。

和絲綢一條街不同,這裏各家的生意都很好。美容一邊坐著出門享受購物時光的妓女,補腎一邊是積極養生充電的男人,龜奴兩頭奔走,為入夜之後的生意提前打算。還有些官差在街上巡邏,大家都知道,熱鬧的地方就有人渾水摸魚,太平盛世特別容易出貪官汙吏——我這樣說並沒有得罪我們蘇州官差的意思,他們都是很好的人,看到老太太上街就幫人家提菜籃子,看到小孩子在街上逛,就要問人家還找不找得到家。假如你在地上撿到了一個銅板也要交給他們,他們會替你捐獻給乞丐。假如你突然嗓子癢癢想要吐口痰,那可最好別讓他們看見,因為要收五個銅板的稅——過去可不收稅,隻是進行公共衛生教育,大家一點兒也不在乎,縣大老爺看到街上很髒,以為是官差太少管不來的緣故,所以就請了許多在家閑著沒事的老太太也來幫忙監督,給她們的胳膊上紮根紅布條,以示授權。可是老太太們在家久了,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已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看到男男女女在街上摟摟抱抱,就嚇得心髒病發作。她們的家裏人鬧到縣衙門,要求縣大老爺承擔湯藥費,縣大老爺想了三天,想出征收“吐痰稅”的辦法,也即每吐一口痰,就要征收“城市清掃稅”兩文,“傳染病防治稅”兩文,附加“行政管理稅”一文。大家可心疼了,走在街上連嘴也不張。縣大老爺沒有收夠錢。得心髒病的老太太自然死掉了。

我走到小吃一條街的頂頭,就到了雙喜茶樓跟前。沒人演本子,生意就不像平時那麽火暴,但總還有十幾二十號人。奇怪的是,他門全擠在一堆,好像有什麽新奇的事情。我便湊到跟前去,聽裏麵有人說道:“……急著要去縣大老爺家出局子,就不能跟我說話了。是兩抬的小轎子,去得遠了。”

這是什麽玩意兒?我摸不著頭腦。看看擋在我前麵的那堆人,仿佛茅廁外釘得嚴嚴實實的木樁子,非但瞧不透,連味兒都穿不透,除非蒼蠅,要不根本別想知道裏頭的究竟。

我瞪大眼睛,豎直耳朵等。人群裏沒聲音。過了好久,才有一聲,輕柔得似乎怕把誰嚇走:“後來呢?”

答話的沉默了一會兒,道:“後來……沒有了。”

登時好像炸開了鍋:怎麽就沒有了呢?你就不會追上去?還是不是男人哪?你不會是得了好處,又不想告訴大家吧?不成,上次就是這樣,這回可不上你的當……

我一發糊塗了,心想:雙喜茶樓裏能有什麽新聞舊聞是我周二不知道的?還是有人趁著我爹不在就造反呢?

正想著,就聽背後有人叫我:“你在這兒做什麽?”一看,原來是馮二脖子。

我做什麽,這不是很明顯麽?讀書人就是喜歡說廢話,都是跟他們的老祖宗孔子學的,自己說了不過癮,還要寫成書來讓我背,背得我一個頭變得兩個大了,好不容易出來鬆快鬆快,卻還要被他羅嗦——可惡!

我鼓著腮幫子,瞪他。

馮二脖子遭慣了人的白眼,也不在乎,伸腦袋朝人群裏瞧:“這做什麽哪?”

他沒打算裏麵的人回答他,因為大家通常不買他這個窮酸的帳。不過這天卻有兩三個人回過頭來,像哥們兒似的把他一拉,道:“馮老弟,你可錯過大消息了——快,秦兄弟,你跟馮老弟說說——”

他們把馮二脖子拽到圈裏,我跟著一擠也沾了些光,這才見到裏麵坐著滿臉哭喪相的秦重,也不說話,隻歎氣,那個愁呀,苦呀,連《長門風流往事》裏的陳阿嬌都沒法和他比。我想,他這算啥呢?難道哭喪還能當飯吃呀?大概馮二脖子也是這個想法,開口就勸:“秦兄弟,你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