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田莊四周空曠,最近的村子有幾裏地遠,算得偏僻。

眾人來到之後,盡量不露聲色,就算門口也隻設暗哨,讓外麵看上去像沒有人一樣寂靜。

皇帝有張茂和蔡瑜伺候著,雖然仍一臉病容,但身體並無大礙。

“此地雖是鄉野,遠比不得宮中舒適。可這些日子,聖上遠離政事煩擾,心境平和,病勢反而有了些起色。”蔡瑜對蕭寰道,“也多虧二位夫人從京中帶藥過來,在下得以為聖上醫治。”

蕭寰聞言,神色放下許多。

皇帝對蕭寰的到來很是振奮,在他的服侍下用過早膳之後,又親自接見了跟隨蕭寰而來的一眾侍衛,以及蒯頭領和劉興等人。

這一眾鏢師,當年本就是跟著蒯頭領從禁軍裏出來的,如今到了皇帝麵前,個個神色激動。就連蒯頭領這樣不易表露喜怒的人,向皇帝行禮時,也熱淚盈眶。

“臣等當年曾立誓盡忠,如今得伴聖駕,便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他慷慨激昂道。

皇帝微笑地讓他們起身,溫言安撫。

待得眾人退下之後,皇帝卻將虞嫣和滕蕙留了下來。

“如此說來,你便是滕蕙?”他對滕蕙道。

滕蕙不由露出局促之色,忙在皇帝麵前跪下,小聲道:“妾並非有意欺君,還請聖上恕罪。”

虞嫣站在一旁,心提到胸口。

先前,蕭寰已經把滕蕙的來曆大致與皇帝說了一遍。

皇帝從前見過滕蕙,蕭寰也不避諱她和虞嫣的關係,解釋的版本和王熙的一樣。

“父皇,”蕭寰神色鎮定地對皇帝道,“滕氏當初離開王府,乃有隱情。她並非有意欺君,還請父皇恕罪。”

皇帝看著滕蕙,顯然沒有為難她的意思,抬抬手道:“罷了,下去吧。”

皇帝卻那語氣仍算得溫和,滕蕙如蒙大赦,行了禮,連忙退下。

原地隻剩下虞嫣和蕭寰。

虞嫣知道皇帝定然有話要跟蕭寰說,借口去庖廚看看藥煎得怎麽樣,也告退而去。

她的身影在門外消失,蕭寰收回目光,見皇帝正看著自己。

“兒臣此番將虞氏和滕氏帶來,乃是為了將她二人送回廣陵國去。”蕭寰即刻解釋道,“她們二人今夜便離開,不會有所妨礙。”

皇帝目光深遠:“朕為扳倒滕氏費盡半生心血,不想不僅沒有將滕氏除盡,反而讓這天下又被新的滕氏把持,何其諷刺。”

蕭寰隨即道:“待父皇到了朔方,即刻號召天下討逆,將叛黨掃除。”

皇帝卻露出一絲苦笑。

“朕這些日子,遠離宮中,每日隻有庭中落葉鳥語作伴,倒是想了許多。”他緩緩道,“回顧此生,頗有些感悟。”

蕭寰道:“不知父皇有何感悟?”

“先帝晏駕之前,曾告誡朕,治國理政,向來不可由皇帝一人成事。無論宗室、外戚還是士人,皆天下梁柱。為君者,必從中斡旋,平衡諸強,方可使其穩固。”皇帝道,“朕先前以為,隻須以權術讓他們互相牽製,便可如繩索一般將朝廷牢牢掌握。如今想來,朕忘了自己是那住在屋中的人,這些梁柱做得太大太堅固,有朝一日朕要更換些新的,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竟無從下手。唯有來一場地動或大火,將原有的繩索都斷掉,把它們毀得幹幹淨淨,才有複建之望。”

蕭寰目光一動,道:“父皇之意,當下這亂事,便是那地動和大火麽?”

“正是。”皇帝道,“袁氏挑起這場動亂,未必是壞事。當年,你在朔方打贏第一次大戰的時候,朕就在想,這祖宗基業的出路,說不定有望了。”

蕭寰明白了皇帝這番話的用意,沉默片刻,道:“父皇仍然不願意當初的打算?”

“汝陽王已去,這天下還有何人可托付?”皇帝看著蕭寰,“就算朕在朔方坐鎮,天下人也知道平亂的是你,而非朕。這天下平定之後,除你之外,又有何人當得起這威望?”

說罷,他盯著蕭寰:“子昭,朕說過,皇家的人,生來便是不得已。莫為了私心,背棄了天下。大軍攻入京城之時,便是你登基之日。”

蕭寰望著皇帝,神色沉凝。

*

滕蕙昨夜在馬車裏顛了一晚沒有睡,出門之後,就找廂房歇著去了。

“阿嫣,”滕蕙在榻上躺下的時候,扯著虞嫣的袖子,盯著她,“那個趙茹,可就是趙彬和楊氏的女兒?”

虞嫣看著她,有些詫異:“你怎麽知道?”

“我怎不知道,”滕蕙不以為然,“趙茹可是京中大名鼎鼎的名門閨秀,多少人趨之若鶩。我還聽說,他們家專想將她嫁給蕭寰,趙彬還追到朔方去做了官。”

虞嫣笑了笑。

滕蕙身為蕭寰名義上的前妻,聽她說起趙茹這種對她位置虎視眈眈的繼任者,感覺很是奇妙。

“他們家是這麽打算,可蕭寰沒答應。”虞嫣道。

“是麽?”滕蕙道,“但我看趙茹在蕭寰麵前,可是大方得很。如今她還侍奉聖上,將來還朝,定然又是一樁大功。到時候,不知多少人會說她和蕭寰是良配。”

虞嫣瞥了瞥她精光閃閃的雙眸,道:“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滕蕙道,“不過想勸你早做決斷。蕭寰若真的繼位,你跟他斷是不斷?若是斷了,以後陪著他過一輩子的便是趙茹。”

虞嫣目光定住,看著她,少頃,道:“我覺得你這麽能扯,還是不要在這邊跟王熙搶生意了,到我那邊去寫劇本吧。”

滕蕙:“……”

她還想再說,虞嫣不由分說地將被子拉上,道:“不是說困得要死麽,趕緊睡。”

*

從滕蕙房裏出來,虞嫣望了望外麵鉛灰的天空,深吸一口氣。

——若是斷了,以後陪著他過一輩子的便是趙茹。

滕蕙剛才的話似仍徘徊在耳邊。

自己近來當真是對她太好,以至於說話越來越放肆了……虞嫣想著,翻個白眼。

正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她忽而想起皇帝的藥,轉身走到庖廚裏。

藥味迎麵而來,很是濃重。

而當虞嫣看到灶前燒火的人,愣了愣。

是趙茹。

見到虞嫣,趙茹也怔住,隨即站起身來,向她一禮。

想什麽來什麽。

虞嫣神色如常,還了禮,走進門去。

她看看灶上的藥罐,道:“這些日子,都是女君在為聖上熬藥?”

“不全是。”趙茹道,“有時是我姊姊和蔡太醫,這宅中雖也有仆婢,可聖上的藥,還是我等親自熬製才安心。”

虞嫣頷首,不由地將趙茹稍稍打量。

隻見她雖然似乎已經對燒火熬藥之類的事不陌生,但畢竟是深閨裏長大的嬌小姐,幹起活來仍免不得笨手笨腳。身上漂亮的錦衣被蹭了好些灰,額頭上還沁出了薄薄的汗。

虞嫣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巾,遞給趙茹。

“額頭上髒了一塊,擦擦吧。”她說。

趙茹看著那紙巾,接過來,怔了怔。不過她到底矜持,對新奇玩意的訝色轉瞬即逝,隻謝了聲,背過身去將額頭擦幹淨。

虞嫣也不多理會,上前看了看藥,道:“快好了麽?”

“快好了,再過一刻,便可呈與聖上。”

虞嫣應一聲。

趙茹以為她來問一問就會走開,不料,虞嫣在庖廚裏看了看,在一邊的禾草堆上坐了下來。

“女史可還有何事?”趙茹忍不住問道。

“沒什麽事。”虞嫣道,“跟你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