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隨著大軍進駐京城肅清袁黨,撫市安民,已然恢複了秩序。
而最令京中百姓振奮的,則是皇帝回京。
聽聞消息之後,百姓紛紛湧到大街上,爭相觀望。以至於王隆派出了數萬軍士在路邊維持秩序,才避免了踩踏生亂。
入城之時,上萬將士披堅執銳,鮮衣怒馬,浩浩****地開道,中間,擁著皇帝的鑾駕。
這鑾駕頗是氣派講究,六匹毛色純白的高頭大馬牽引,車駕金碧輝煌,猶如一間小型殿閣。而皇帝端坐鑾駕之上,四麵全然敞開著,每個人都能看到皇帝的麵容。
許久以來,皇帝病危,即將不久於人世的傳言一波又一波,每次起來,都會掀起不小的波瀾。
當看到皇帝精神充沛的模樣,一切流言都不攻自破。
雖然袁氏叛亂平定,但京城中不少人仍擔憂皇帝駕崩會再度導致政局不穩,如今見得此情此景,他們的心也終於放下來,在路旁下拜,山呼萬歲。
而更令京中轟動的,則是騎馬與皇帝一道入城的廣陵王。
以及他身後的一輛宮車,車上珠簾四垂,能半遮半掩地看到坐在裏麵的盛裝美人。
據說,那位美人,就是從前傳得沸沸揚揚的虞氏,廣陵王的未婚妻。
沒有人想到,廣陵王竟然會帶著她在這般場合出現,其中意味,更是不言自明。
此事如同巨浪,一下席卷了京中各路茶餘飯後的談資,也讓無數高門將女兒薦入中宮的幻想拍了個稀碎。
在見識過虞氏的真容之後,唯一沒有遭到顛覆的,則是那些揣測虞氏是個狐狸精的人。
不過這狐狸精三字,已然並非貶義。
女子們無論貧富,都有愛美之心,而市麵上引導妝容潮流的,是市井中的時妝畫。女子們但凡要追逐時興妝容,就買一幅回家去,照著畫上的美人模樣打扮。
而在這日之後,最為熱銷的時妝畫,落款不再寫成西施昭君或是別的什麽美人,而是統統成了“廣陵王妃”,甫一上市就被搶購一空。
皇帝歸朝之後,一切漸漸回歸正軌。
兩個月之後,又有兩件事在京城中爆炸開來。
第一件,是皇帝將廣陵王立為皇儲,並為他主持完婚。
第二件,則是皇帝即將遜位的消息。他身體不好,決定將皇位傳給蕭寰,隱居養病,效法秦莊襄王,被尊為太上皇。
*
蕭寰和虞嫣的婚禮,就安排在他登基之後。
兩件大事加在一塊,縱然皇帝出於天下剛剛安定的考慮,要求從簡,也足夠宮中忙碌整整大半年。
唯一輕鬆的,是新帝似乎並沒有廣納三宮六院的打算,所以他的大婚,隻需要準備皇後一應儀仗。
這讓少府和太常兩署的人每每談論起來,無不感激涕零。
不過有一件事,仍然讓他們感到十分困惑。
那便是新皇後的行蹤。
照慣例,在行禮之前,皇後要在宗廟中習禮至少三個月。
但這次,皇帝將這一項免除了,隻吩咐在婚禮時給皇後安排兩位經驗豐富的老宮人,引導她行禮。
而這些日子裏,竟無人知道,那位新皇後究竟在何處居住。
這讓所有人感到困惑,但無人敢問。
*
婚禮的日子,定在了農曆十六。
直到前兩天,虞嫣才和虞甯、陳怡一起,三更半夜從水裏冒出來。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不過這整個老宅已經被重新修繕,變成了一處行宮。
何賢和碧鳶早已經等候在池邊,見他們來到,一顆心終於放下,連忙迎上前。
“恭迎女史,恭迎陳夫人、虞公子。”他恭敬行禮。
三個月前,陳怡曾經跟著虞甯來過這裏,見過京城,也去過宮裏跟皇帝會麵。那期間,是何賢和碧鳶伺候左右,所以對於這二人,陳怡很是熟悉。
“管事不必多禮。”虞嫣摘下呼吸器,問道,“這邊還好麽?”
“甚好。”一個聲音從何賢身後傳來,卻見是王熙。
他麵帶微笑,上前與眾人行禮,而後,走上前,幫著虞甯將陳怡扶上來。
“就是司禮的人著實急得很,”他一邊幫陳怡卸下氧氣瓶一邊道,“三天兩頭去問子昭為什麽你不見人影。”
虞嫣不由訕訕。
她其實也不想卡在這個時間過來,實在是那邊工作太忙。
自從上次離開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年。雖然這期間,虞嫣已經將自己的計劃提上正軌,朝經營幕後轉型,但安綺這邊仍然需要撐台麵,拍戲代言之類的工作安排得滿滿當當。加上接下來兩個月,虞嫣要留在這邊,為了調開檔期,則更是忙碌。
就在今晚,她還去參加了一個頒獎晚會,急匆匆地趕回來,臉上還帶著妝。
“他們急他們的,有聖上在,誰敢多言。”這時,另一人從屋子裏走出來,是滕蕙。
她手裏拿著一疊毛巾,遞給眾人:“少府和太常的那些老叟,就是怕在聖上大婚之日裏遇到什麽岔子,妨礙他們領俸祿養老。”
聽得這話,陳怡忍俊不禁。
“你叔叔在哪裏?”她說,“怎麽沒見他來?”
“他一直住在宮中。”滕蕙道,“嬸嬸不知道,聖上……便是現在的太上皇,日日拉著叔叔下棋,還時常將一眾書法名家召到宮裏去切磋,叔叔可高興了。”
眾人不由哂然。
在興趣愛好方麵,虞祥和太上皇頗是合拍。用太上皇的話來說,這世上敢下棋贏他的,除了蕭寰,就剩下虞祥了。
而蕭寰平時實在忙碌,找他下棋不太可能,於是太上皇就把主意打到了虞祥的身上。
交換的條件,是幾幅王羲之真跡,其中包括了那著名的《蘭亭序》。而被召進宮切磋書法的人裏麵,不乏王羲之衛夫人等名家的後人。
用虞甯的話來說,虞祥聽到這條件的時候,那模樣比他收購了死對頭的公司還要高興。
他在那邊本來是半退休狀態,答應下來之後,他十分幹脆地將事務都交給了虞甯,時不時就到這邊住上一個月。
所以對於太上皇而言,他現在最熟悉的虞家人,不是即將成為他兒媳的虞嫣,而是親家公虞祥。
陪著虞祥留在這邊的,還有滕蕙。
回到京中之後,她和王熙將產業整合,除了有時回去進貨,順道探望陳怡和虞甯,大部分時間都留在這邊,忙得不亦樂乎。
“夫人不必擔心。”何賢對陳怡道,“宮中今日送信來,說明日虞公就會到此處。女史從這宅中出嫁,虞公與夫人乃母家長輩,聖上還須向二位行禮。”
陳怡露出訝色:“皇帝對我們行禮?”
“正是。”何賢道,“聖上說,在這行宮之中,一切以那邊的規矩為準,一應流程照做。”
“流程?”陳怡不解。
虞嫣也是第一次聽到,一臉錯愕:“什麽規矩,什麽流程?”
碧鳶抿抿唇。
滕蕙則與虞甯相視,笑了笑,目光狡黠。
*
當晚,眾人在行宮裏歇下。
如何賢所言,第二天中午,虞祥就從宮裏來到,與眾人一道籌措婚禮。
這處行宮,從前是虞嫣和滕蕙母親嚴氏的居所,兩界通道所在,此時,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虞嫣在這邊的臨時娘家。
而對於婚禮,蕭寰也表現出了十足的誠意。
按照王熙的說法,親自上門到女方家裏迎親的皇帝,開天辟地就這麽一個。
一切早已經安排妥當,婚禮當日,虞嫣早早被碧鳶叫起來,給她梳妝打扮。
宮裏早已經派來了宮人,在她們的伺候下,虞嫣沐浴更衣,將頭發梳起高髻,戴上華麗琳琅的首飾。
陳怡坐在一旁看著,津津有味地把過程錄下來。
而當虞嫣裝扮完畢,站在他們麵前的時候,陳怡有些愣怔,忽而眼圈發紅,低頭抹了抹眼淚。
“哭什麽,”虞祥拿出一張紙巾遞過去,“這種場麵,她不是演過很多了,從沒見你哭。”
“那怎麽能一樣……”陳怡吸了吸鼻子,“我就想著,要是姑奶奶還在,不知道多高興……”
提到奶奶,虞嫣的心裏也不由一動。
再看向不遠處,又是一年深秋,滿池荷花隻剩下禿禿的杆子,而旁邊的屋子裏,嚴氏的那些畫仍然靜靜躺著。
一切的緣起,都在此處。
“嬸嬸莫難過。”這時,滕蕙走過來道,“我母親曾說,阿嫣在那邊遇到了好人。她與虞奶奶若是在天有靈,見到今日,也必然欣喜。”
“就是,”虞甯在一旁安慰道,“再說了,嫣嫣雖然結婚,也不是跟我們老死不見,以後還要常回去的。”
陳怡深吸口氣,點點頭,拉著虞嫣的手,破涕為笑。
正當說著話,碧鳶忽然跑進來,道:“聖上來了!”
眾人皆回神,即刻要去迎駕。
服侍虞嫣的宮人正要扶她出去,卻被滕蕙攔住:“慢著,說好了按流程來,那就要按流程來,現在不是出去的時候。”
宮人們看著她,皆是愕然。
*
虞嫣這才知道,滕蕙嘴裏的流程究竟是什麽。
蕭寰穿著一身天子冠冕,乘著鑾駕,在浩浩****的儀仗簇擁下,來到行宮前。
修葺一新的行宮張燈結彩,昔日宅中的仆人也都回到這裏,見蕭寰來到,在何賢的帶領下忙不迭地行禮,人人臉上喜氣洋洋。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蕭寰走到那院子門前。
首先,蕭寰發現,除了衛琅和李泰,其餘的所有人都沒有跟來。
其次,那院門緊閉著,一點也沒有打開的意思。
衛琅和李泰皆不明所以,上前去推,卻紋絲不動,仿佛在裏麵上了鎖。
正當眾人疑惑,隻聽碧鳶的聲音從裏麵傳來:“院外何人?”
衛琅隨即道:“自是陛下迎親來了,快開門!”
碧鳶道:“開門亦無不可,隻是陛下要背十首情詩。”
眾人皆愣住。
“情詩?”蕭寰皺眉,“甚情詩?”
許是聽到蕭寰親自說話,碧鳶沒了聲音。
滕蕙的聲音卻接著響起:“什麽情詩無妨,但定要背夠十首。如若背不出來,每首一金買路,當麵交割。”
衛琅:“……”
李泰:“……”
二人望向蕭寰,隻見他神色已然很是無語。
怪不得昨日特地派人來說,走那邊的風俗流程需要準備金子。蕭寰又好氣又好笑,原來是用在這事上。
“你還是快些。”驀地,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蕭寰看去,卻見是虞甯。
他抱著胸,閑閑地倚著一根柱子:“這邊不是講究吉時麽,拖延下去,時間就要過了。”
蕭寰道:“這主意是你出的?”
虞甯唇角彎了彎:“在這宅子裏就要按照我們那邊的規矩來辦,這是你自己答應的。”
蕭寰不多言,沉默片刻,隨即不緊不慢地背起了詩。
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而中氣十足,一首接一首,從容不迫。
衛琅和李泰第一次聽他念情詩,訕訕地傻站著,隻覺今日大約是中了邪。
等到十首背完,那院門也如約開啟。
蕭寰走進去,隻見碧鳶伏拜在地,滿麵通紅,卻似憋著笑。
“皇後何在?”他問。
“皇後……皇後就在屋內。”她忙道。
蕭寰不多言,徑自往院子裏走去。
不料,到了屋子外麵,那門仍然緊閉著。
蕭寰隻得停下,道:“開門。”
“開不得。”這次,另一個聲音從門裏傳來,是王熙,“要進此門,你須完成一事。”
蕭寰無奈:“何事?”
王熙停了一會,似乎在翻手上的筆記:“俯臥撐一百個。”
蕭寰:“……”
衛琅和李泰不明所以,卻見蕭寰將頭上的冕摘下,而後,又將外麵一層禮服脫了。
李泰大驚:“陛下,這……”
“拿著。”蕭寰不由分說地遞給他,而後,在兩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做了起來。
而他們身後,響起了虞甯的報數聲:“一,二,三,四……”
等到蕭寰終於做完,他身上的單衣已經貼在了背上,碧鳶連忙遞上毛巾。
當蕭寰重新穿戴好,那門也隨即打開來。
王熙笑眯眯地看著他,壓低聲音:“陛下膂力和腰力甚好,嫣嫣甚是有福。”
蕭寰不理他,繼續往裏走。
這間屋子經過一番改造,隔成了內外兩間。
外間裏,虞祥和陳怡坐在上首,旁邊站著何賢。
“陛下,”何賢恭敬地將一隻茶盤呈上,“請向二老敬茶。”
“他還真的行禮了。”雕花門裏,滕蕙望著堂上,饒有興味,“……幸好王熙安排得周密,把閑雜人等都撤了,不然被別人看到,非嚇死不可。”
虞嫣坐在榻上,無奈道:“現在知道嚇死人,當初幹嘛去了?流程可都是你們定的。”
滕蕙不以為然:“我們可是手下留情了,要真照安姐說的那些做,他不扒層皮休想出去。”
虞嫣無語。
上次滕蕙過去的時候,特地到公司裏去找了一次安綺,兩人在辦公室裏閉門嘀嘀咕咕半天,虞嫣問她們在做什麽,誰也不說。
她早該想到是這樣……
外間裏,蕭寰給虞祥和陳怡敬了茶,手裏多了兩個紅包。
裏麵裝著厚厚一層,想必是那邊的紙幣。
蕭寰哂然,將紅包交給衛琅,而後,不由朝內室望去。
“去吧,”陳怡微笑,“嫣嫣就在裏麵。”
蕭寰應下,向二人又行一禮,望著內室精巧的雕花門,忽而有些排除萬難之感。
不等他推門,那雕花門卻自動開了。
滕蕙站在門邊,笑盈盈的。
而虞嫣穿著一身隆重的禮衣,坐在榻上。
兩個人都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麵,四目相對,皆是定住,目光脈脈閃動。
蕭寰走上前去,將她端詳片刻,忽而笑了笑。
“笑什麽?”虞嫣道。
“你這妝是誰畫的,”他低低道,“粉這般厚,似刷牆一般。”
虞嫣佯怒打他一下,蕭寰仍笑著,結結實實地挨了。
而後,他發現了虞嫣的兩隻腳露在了外麵,穿著襪子,卻沒有鞋子。
“新婦的舄不見了,無舄則出不得門。”滕蕙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從身後傳來,“此物就在這內室之中,吉時之前,陛下須得尋見。”
蕭寰回頭。
隻見滕蕙笑嘻嘻地眨眨眼睛,伸出一隻手:“陛下若是不想尋也無妨,可買線索,一次十金。”
蕭寰不理會她,隻看向虞嫣。
“這便是最後一關?”他說。
虞嫣撇了撇滕蕙,毫不意外地收到她警告的眼神。
“對。”她說。
蕭寰不言語,隨即動手翻找起來。
看著他在裏麵四處打轉的模樣,王熙有些看不下去,小聲對滕蕙道:“虞兄不是說,在那邊,這等環節也可讓兄弟團幫手麽,不若也讓衛琅和李泰進來……”
話沒說完,他被滕蕙瞪一眼。
“那是伴郎,”滕蕙也小聲反駁,“衛琅李泰算得甚伴郎。”
王熙“嘖”一聲:“堂堂天子,這般作弄成何體統?”
滕蕙正要再說話,忽而聽到裏麵傳來蕭寰的聲音:“這便是那舄麽?”
看去,隻見蕭寰從一處櫃子後麵把一隻舄找了出來,而後,他又走向另一邊,在一隻箱子底下摸了摸,未幾,找到了另一隻。
滕蕙不由地瞪大眼睛,隨即看向虞嫣。
虞嫣一臉無辜:“我什麽也沒告訴他,是他自己猜到的。”
王熙歎口氣:“讓你不要像藏錢一般藏這些,你不聽。”
滕蕙:“……”
蕭寰不多理會,親手將那雙舄穿到虞嫣的腳上。
“我從前在電視裏看過,你那邊迎親之時,要新郎親自背新娘出門,是麽?”他忽而問道。
虞嫣點點頭,還未說話,蕭寰已經俯身,將她打橫抱起。
包括滕蕙和王熙在內,眾人皆始料未及,見他如此,皆愣在當下。
“你幹什麽?”虞嫣啼笑皆非,“流程裏又沒有這個。”
“哦?”蕭寰道,“為何沒有?”
“當然因為你是皇帝,”虞嫣道,“這樣出去被人看到成何體統。”
“那麽你嫁的是誰?”蕭寰注視著她,“是我,還是皇帝?”
虞嫣愣了愣,少頃,唇邊露出笑意。
她沒說話,也不再抗拒,將一隻手圈在他的肩上。
蕭寰隨即抱著她轉身,走出內室。
外麵,何賢等人皆滿麵喜色,正有說有笑,見得這般陣仗,也盡皆愣住。
“陛下,”何賢忙道,“這……”
“朕今日接嫣嫣回宮,就此拜別。”蕭寰看向虞祥、陳怡和虞甯,神色鄭重。
虞甯看了看虞嫣,似乎全無意外,淡笑不語。
虞祥與陳怡相視一眼,神色皆平靜。
“去吧,”虞祥道,“路上小心。”
蕭寰頷首,抱著虞嫣,走出門去。
一陣風吹來,帶著雨後原野清新味道,與虞嫣第一次來到時,別無二致。
一路迎著詫異的目光,蕭寰大步流星,虞嫣發間的珠玉和身上的環佩隨著他的步子走動而輕響。
行宮外麵,車駕已經齊備,隨侍的眾人見二人出來,隨即跪下行禮。
蕭寰將虞嫣放到鸞車上,看著她,目光深深。
“準備好了麽?”他問道。
虞嫣也看著他,知道他說的準備,遠非眼前。
“準備好了。”她輕聲答道。
那臉上露出笑容,明朗俊美,無一絲陰翳。
而上方,天空湛藍,萬裏無雲,陽光照在二人的身上,灼灼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