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在郊區,父母在外地打工一年半載不回來,於是,家裏就奶奶、我一隻黑貓、一隻花母雞。奶奶不像別的老太太那樣囉囉嗦嗦,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做事,做事情的節奏都平和地沒有一點起伏。就連那隻據說隻是比我小了三歲的黑貓,如果它不在門口曬太陽,或者它躲在了某個角落,你就根本覺察不到它的存在。家裏唯一有點聲音的就是那隻禿了尾巴得花母雞,每次下完蛋,總是咯咯噠的叫幾聲,然而這點聲音仿佛更襯托出這個郊區小院的寂靜。

在這樣一個寂靜的,連鄰居都相距甚遠的小院長大的我,似乎不知道小院之外的世界,也不想知道外麵的世界,似乎,一生下來,我就與孤獨融為一體。

上了大學,總算是走出了小院,但是,孤獨的個性,讓我拒絕融入那個繁華陸離的世界,我喜歡把自己封閉起來,從生活到心靈。大學生活一直是我所向往的,但是唯一不如願的就是宿舍的集體生活,我討厭那種八個人擁擠地生活在一個房間的生活,但是,我的經濟能力又不允許我獨自租房,我能做的就是用一幕布簾把自己的床嚴嚴實實地圍起來,圍成一個隻有我自己的小天地。沒有課的日子,我就躲進我的小天地,要麽看書,要麽一個人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隻有自己能看得懂的文字和圖畫。

小時候渴望交流,渴望有個人與我說話,但是沒有人。於是,與人交流的欲望慢慢被壓製,直至消失。

室友們給我一個詞的評價:孤僻。

我說我享受孤獨。話雖如此,但是,隻有我知道,我選擇封閉自己,其實是骨子裏的緊張和害怕,害怕與人交流時,我跟不上話題,跟不上節奏,害怕被人嘲笑,被人看出我的軟肋,於是,我隻有躲在一個人的世界裏時候才會覺得安心自在,不會受到任何惡意的或者善意的傷害。

我知道,隻有當我不去好奇的時候,我才不會去接觸這個世界,我才能避免掉某些傷害。與交流的欲望被壓製一樣,我的好奇心也被我一點一點地壓製,直到現在,整個世界仿佛與我無關,我對它們興趣索然,而它們對我一樣,我仿佛成了這個世界被人遺忘的——我不關心全人類,我隻關心我自己,不,我甚至連自己都不夠關心,大多時候,我對著牆發呆發傻,我知道我在思考,但是我不知道我在思考什麽。我知道我不快樂,但是,我無法將我不快樂的根源與孤獨結合起來。

孤獨時候,我尚能無樂也無憂,孤獨一旦被打破,帶給我的不是熱鬧,而是莫名的不安和恐慌。所以,我寧願保持著於這個世界的隔膜,保持著與周圍人的距離。

但是,這種享受孤獨的平衡隨著我參加工作走入社會漸漸被打破。

學生時期被說成孤僻我尚能忍受,但是,相處在一間辦公室,大家熱熱鬧鬧,中午一起吃飯,下午一起下班,唯獨我被撇下。這種感覺不再是享受孤獨了,而是一種被排斥的尷尬。

身邊的女孩子都一個一個牽著男生的手要麽徜徉在花前月下,要麽奔向你儂我儂的婚姻殿堂,隻有我,工作兩三年了,還是一間房,一個人,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台電腦的簡單生活。

羨慕過,反思過,我知道自己需要的不再是孤獨,但是,打破孤獨,不是依靠一兩場熱鬧的卻不適合我的聚會。我也知道我需要的是與外界取得聯係,但是,對外界的一切都興趣索然的我,又該如何走出這個困局?

MINA:

“我是一個無聊乏味的人,我隻能躲在家裏,我不擅言談,我不知道與人溝通。”

——先將這張標簽扯掉,它是你錯誤的自我評估,就算我不認識你,也能知道你比這句話描述得要有趣、豐富。

再請明白一個人跟外界取得聯係的途徑並不一定得靠走到外邊去。

就像有些作者的成功來自於他行萬裏路的經驗(徐霞客,J·法布爾,亨利·米勒……所有本人的生活和作品一樣豐富或者比作品還要豐富的作家們都算)還有些作者的成功來自於他讀萬卷書了解了別人的經驗(博爾赫斯,普魯斯特,蒙田……任何人生比較枯燥作品比較豐富的作家們都算)。

讀你的故事,感覺好熟悉,像是好多人的某一小截人生,那截人生的表現形式各異,但是中心思想都是:人生從某一天開始變壞,接下來一天比一天壞。

比如蒙田,好可憐的貴族男子,他有城堡有產業有老婆孩子有仆人有錢有書看,但是除了書之外他不愛他擁有的任何,他一生都在渴望友情,卻很難交上朋友,好容易遇上一個,又得病死掉。他將自己關在城堡的頂樓裏看書,想說話的時候就開始寫字,把不願意告訴任何人的事兒告訴公眾,寫下思想也寫生活,智慧一旦閃光,立刻會強調自己還是普通人——有時放屁、在馬桶上怕被人打擾、一度性無能、對很多書感覺乏味、常張冠李戴弄混人名……

比如叔本華,好可憐的富商之子,媽媽比爸爸小二十歲是有名的交際花,他十七歲時爸爸暴斃飄屍在水溝裏,而他一生都沒有能正式談過戀愛,他躲在媽媽的蕾絲花邊後看女人,他相信不管她們有多美麗都是愚蠢的,而美麗的都無一例外地會傷害他。有女士和他斷斷續續保持關係近十年,他卻像最混蛋的男子那樣不肯明確關係,還說些混帳的話:“結婚意味著盡量做令對方討厭的事情……有一個丈母娘不如有十個……”他幾乎不與人來往,最好的伴侶是一隻又一隻的卷毛狗,六十歲多以前人生沒有得意過,出版的書最好銷量是300冊,演講時聽眾隻有5人而且這5人還罵他,兩個月不出門,出門就與別人吵架……他的孤獨直到死前最後幾年隨著姍姍來遲的名聲被打破,他有了追隨者,也承認了女人有腦子,每天最高興的事兒是閱讀每一份提到他名字的報紙……

我還可以列舉很多記載在人類史上的名字,你會發現你和他們一樣擁有孤獨卻比他們幸運百倍(至少能控製擴約肌小聲放屁,沒有性無能,媽媽不是交際花,爸爸沒有可疑的暴斃),但也比他們愚蠢蒼白不隻百倍(所以你們的人生也隻能有這一小截的相像)。

蒙田選擇了孤獨的時候,陪伴他的有書,並且在讀書的過程中找到了使自己更舒服自在的人生觀,他將聰明和愚蠢完美調和,不但告訴自己還告訴讀者“每個人都能在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裏找到思想,隻要不再妄自菲薄”。

孤獨選擇了叔本華的時候,陪伴他的不隻有書還有自然科學,他不理會人但是認真觀察動物,他熱衷痛苦但不局限自己的痛苦,他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在生活和不幸的過程中,著眼於人類整體的命運多於自己的命運,因而行為更像個知者,而不是受難者。”

……

當你與孤獨與伍的時候,你連受難者都稱不上,惶惶然的你縮小成蝸牛,腦容量好少,隻夠思考“伸出頭安全還是縮著頭安全”這一個問題。

不要求你馬上能衝出房間和外界打成一片,但是請你先將目光投向除去自己的任何地方好不好?

對外界的一切索然無味不是因為你超越了它們,而是因為無知。

像不五線譜的人麵對五線譜時的茫然,像不懂足球的人聽人聊足球時的倦怠,也像從來沒有跳出過井底的蛤蟆的表態:“外麵有什麽意思?老子就愛在井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