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婚事有了轉機,但雲昭的心仍是個冰坨子。
自從知道先生去世的真相,她頭一回入宮麵聖。這比她想的還要困難,在她心裏湧動的瘋狂的殺戮的欲望,幾乎要將她的理智全部摧毀。
但是她不能,因為不能,所以更恨。
季醒言是皇帝,若他死了,楚國朝野必再起紛爭,戰亂迭起,受苦的終是百姓。而且還有她的雲朵,亂世風雲之中她要替小姑娘鋪好了路才能安心。
也許最終對不起的隻有硯書。
但沒關係,她把自己賠給他還不行嗎?她的硯書是不會計較的。
雲昭的心情在見到雲朵的笑臉時終於好了一些。
“什麽事這麽開心?”
“今天我去學堂,小豆子已經會背長詩了,整整十六句,一個字都沒錯。”
雲昭笑:“這證明是小師傅教得好。”
雲朵自豪地挺起胸脯:“那可不,我教了他快半個月了,臭小子終於會背了。”
雲昭摸摸她的頭,目光逐漸柔軟。
這樣好的姑娘,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她?
雲昭帶著雲朵來到宣平侯府時,正廳裏正吵得熱鬧。除了在外為官的三個兒子,家裏四個孩子都在,連外嫁的女兒都回來了。
方景良跪在地上,幾位兄弟姐妹坐在側旁都是憤怒憂心的樣子。老侯爺坐在正首,閉目養神,老夫人坐在一旁抹眼淚。
聽聞下人來報榮萊侯到訪,宣平侯睜開眼,不悅地說:“就說我病了,不見。”
他話音才落,已經聽到雲昭的笑音:“宣平侯爺來我府上時我未曾閉門謝客,怎麽今日反倒在侯爺這兒吃了閉門羹。”
身後想要攔著她們的仆人跟了一大串,偏偏她牽著雲朵的手慢悠悠地走進來。
她領著雲朵站在堂中拜下:“晚輩雲昭有禮了。”
“晚輩雲朵拜見侯爺,侯夫人,諸位大人。”
宣平侯不悅地蹙起眉頭:“雲侯怎敢擅闖我宣平侯府。”
雲昭抬起身子,囂張的神色掛滿眉頭:“若是我想,上書房也是照闖不誤。”
宣平侯拿她沒辦法,隻得吩咐人上茶待客。
雲昭坐了下來,雲朵站在她身旁。她好似才看到方景良在地上跪著,輕笑:“原來我是打擾侯爺管教兒子了。”
“不肖子令雲侯見笑了。”他瞪了一眼方景良,“還不快起來。”
方景良跪著沒動,他看了一眼雲朵,轉而對宣平侯說:“兒子不起,請父親準許兒子與雲朵的婚事!”
雲朵緊張地攥起雲昭的衣袖。她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撫,正逢宣平侯的目光看過來,她報以微笑:“聽起來衡之所說的,與我今日來想說的是一回事。”
“侯爺免開尊口吧。”宣平侯十分不客氣,他看著雲昭說,“你我倆家都是體麵人,今日老夫倒也不怕就把話直白地說開了。這門婚事,老夫不會同意的。”
雲昭挑了挑眉沒說話,那邊長子方景深連忙找補:“雲侯爺,我家雖襲侯爵,但是書香世家,不占軍功不攀權貴。榮萊侯府赫赫威名,侯爺手中權勢滔天,我們實在高攀不起,不敢委屈了雲二姑娘。”
雲昭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她沒說話,拉著雲朵坐下來。雲朵不安地看了一眼方景良,見他頷首,這才坐穩。
方景深如此說,四子方景暄連忙附和道:“是啊是啊,七弟武將,脾氣急躁,恐委屈了二姑娘。”
雲朵低著頭,幾乎要哭出來。她聽得出來,他們隻是不想要她。
方景良就堂而皇之地站了起來,走到雲朵麵前,蹲下身子握起她的手:“朵兒,不聽他們的。”
雲昭瞥了他們一眼,微微歎息一聲。佛祖真是不夠慈悲,何必要這麽多有情人都受這麽多磨難呢?
她在心裏冒犯了佛祖,又連連告罪。
宣平侯見她有些出神,以為是被說動了,便也軟下幾分態度:“雲侯,你我兩家無緣,何必強求。”
雲昭抬起頭,眼裏有細碎的晨光。
“究竟是我強求,還是你們在強求?”她冷聲問,“本作佳偶天成,珠聯璧合,你們卻偏要亂指鴛鴦,相愛的人不能相守,相守的人相看兩厭,何必呢?”
宣平侯見她態度尖銳,又火起來:“我不說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侯爺,這婚事到底是父母之命!”
雲朵把手從方景良的手中抽出來,垂著眼不看他。方景良空****的掌心還餘留著她手上的溫度。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朝著他的父親說:“我非娶雲朵不可!”
“你敢!”
父子倆瞪著眼,雲昭嘴角一撇,冷喝一聲:“別吵了。”
所有人都被她嚇住。她站了起來,走到宣平侯夫婦麵前。
“侯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雲侯有話就在這兒說,我們家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雲昭想笑。他在這兒暗諷誰呢。
索性她並不在意。
“好,既然如此,雲昭也有話直說了。”
她看了一眼雲朵說:“雲朵是我榮萊侯府名正言順的小姐,將來雲府財產也理應是由她繼承的。”
雲朵嚇了一跳,越過方景良跑過來抓住她的手,擔憂地看著她。
雲昭拍拍她的手,淺淺一笑。
宣平侯嘴角撇下,目光淩厲:“雲侯如今是孤身一人,後繼無嗣。可是你也總是要成家的,榮萊侯府偌大家業,侯爵之位難不成就這麽都送給外人?”
雲昭冷笑,眉眼如刃:“雲朵不是外人。她是我的至親。”
雲朵的眼裏映滿了淚水。方景良看著她們姐妹,不由得胸口一暖。
雲昭冷聲說:“雲朵的名字是我親手寫進雲氏宗譜的,她就是我榮萊侯府的姑娘,容不得任何人欺辱。”
宣平侯的臉色很不好看,這個後生實在狂妄。他想起那日隨王相公登門拜訪,她疾言厲色的樣子仍叫他記憶深刻。
“我本也不欲雲朵嫁入什麽豪門貴府,她守在家裏也可過得舒心愜意。可既然她與令公子兩情相悅,我自然是要遂她心意的。”雲昭淺笑,“方侯洞察世事才得以數經朝堂之變而獨善其身。縱觀朝堂,文臣一脈加封侯爵,也不過宣平侯府一家。侯爺是大慧之人,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宣平侯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雲侯何意?”
“侯爺在意的無非是雲朵的身世與榮萊侯府的跌宕。”
她一語道破方家人的心事,在座的人都有些尷尬。雲昭好似沒看到,接著說:“雲朵的身世,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不論她出身何處,血脈何繼,她都是我雲家人。”
“至於榮萊侯府。”她微微垂下眼睛,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雲昭雖行事狂妄些,但也是數經朝堂戰場,不會將侯府置於險境。即便我死,也一定會保我妹妹一生平安。”
宣平侯將信將疑。
“七公子既不會繼承爵位,左右不過是在朝為官或在邊為將。若侯爺求平安,雲昭可以求皇上給七公子一個外放之職,保他們一生閑散富貴。若七公子求宏圖,朝堂之上,四境之內,雲昭定是他最好的助力。宣平侯府在京與榮萊侯府同脈連枝,對各位大人的官途,侯府的聲勢都是有益的。侯爺連這點魄力都沒有嗎?”
宣平侯其實是個極聰明的人 ,他數年來扮豬吃虎,穩坐尚書閣老一職,宰輔之外無人出其右。
他心中疑慮,不過是雲昭對雲朵的態度和皇帝對榮萊侯府的態度。大海行舟,風浪總是難免的。隻是看利益值不值得冒險。
他歎息一聲,頗有些無奈:“可老夫已向陛下求旨賜婚景良與周氏女,即便今日老夫答應了雲侯,也是無濟於事啊。”
老東西。雲昭冷嗤。他自己攪出來的爛攤子,卻要她去收場。
雲昭莞爾:“雲昭與周府素有些交情,若侯爺答應了婚事,周府與陛下麵前,自由我去解釋,絕不會牽連侯爺。”
宣平侯大笑一聲:“好,榮萊侯也如此有誠意,我家也不會虧待了雲朵這個兒媳。”
方景良一喜,朝父母跪下來:“兒子謝父親母親成全。”
出了宣平侯府,雲朵有些悶悶不樂,坐在馬車上低著頭不說話。
雲昭靠著馬車閉目養神。
周伯軒夫婦那裏恐怕還是要費一番口舌,但好在林子竹被舉薦為越州長史,越州闊綽,也算平步青雲了。
“阿姐。”
雲昭睜開眼,見她神色憂慮,輕聲問:“怎麽,還不開心?”
雲朵紅了眼睛:“我給阿姐添麻煩了是不是?方侯爺那意思就是都要阿姐去充惡人。”
她的小姑娘也會想這些了。雲昭莞爾,摸摸她的頭,安慰著說:“這不是麻煩。隻要雲朵好好的,這些對阿姐來說,都是小事。”
“不是小事。”雲朵說,“阿姐不想上朝堂,也不想見陛下。卻為了我又摻合進這些事裏,得罪這麽多人。”
雲昭沉默。
“阿姐,我不想你這麽苦。”她小心翼翼地說,“先生肯定也不希望阿姐這麽苦。”
雲朵說完就低下了頭。她知道她碰到了禁忌,這些年來阿姐從不提起先生,除了每日禮佛,去年秋天去了一趟玉陽。她幾乎要以為雲昭已經將先生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