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令追封雲昭為孝昭仁皇後,將其屍骨葬於皇陵。此令一出,群臣進諫。皇後趙氏於朝陽殿外,久跪不起。

方景良和雲朵本是要去潞安,為雲昭收斂屍骨,半路便知皇帝已經帶著雲昭回邯鄲,要將她葬入皇陵。

雲朵像一隻炸了毛的貓,憤怒地拍案而起:“陛下怎麽可以這樣!阿姐一生不得自由,死了也不得安生!七郎,我要回邯鄲。”

不請旨擅離職守是大罪,但從他們決定去潞安時,這便已經不重要了。人的一生總是要為了什麽事、為了什麽人奮不顧身的。

他們趕到邯鄲時,邯鄲城已是金黃的秋天。

雲昭已停靈半月,棺木是百年沉香,可保屍身不腐,那本是皇帝百年後的棺槨。

朝陽殿前群臣跪諫,皇後及後妃皆跪於殿前。

皇帝並不在朝陽殿,他自潞安回來,除了吩咐邊疆大事,還沒有上過朝。

季醒言一直住在昭陽殿。

那天他執黑子被逼至死局的棋盤還沒有收起,她喜歡的玉蘭仍在牆角綻放。她喜歡的衣衫整整齊齊地放在櫃子裏,都是深深淺淺的紫色。

紫衣侯。

瞧她的將士們多愛戴她。

阿昭總是這麽厲害。

她不喜歡金銀首飾,妝台上大多是玉簪,白玉簪尤為多。

她最喜歡的那支並蒂玉蘭的白玉簪不在。

季醒言恍然。哦對了,戴在她的發間。

她也不喜歡胭脂水粉,妝台上的東西幾乎都沒有用過。

他想起她在宮裏短暫的時日裏,總是病懨懨的,臉色蒼蒼,眉深目沉。

阿昭是漂亮的,全邯鄲的姑娘都比不上她的嬌豔。她的明媚裏有殺伐果斷的英氣,遍尋天下十六國也難找到這樣的姑娘。

阿昭是最好的,她有這天下最柔軟仁善的心腸。

她關愛楚國的子民,關心民生,心係天下。為什麽不能做皇後?

皇後就該是母儀天下,她就是這樣的。

為什麽不能做皇後!

外麵這些人,因為他們的肮髒不堪,便用同樣的心思忖度雲昭。

何其可恨!

季醒言摩擦著手裏的玉佩,這是母親的遺物,自他十三歲起戴在身側從不離身。

“我的阿昭,是天上的星星。”

這是他十三歲時刻在玉佩上的字,是他親手刻上去的,手法不靈活,割了好多的口子。玉佩垂下的流蘇是深紫色,編得醜醜的。

這是阿昭親手編的。那時她不過八歲,肉嘟嘟的手被刀劍磨出糨子,她每日那麽累,還是點燈熬油給他編了這個穗子。

這一生,這枚玉佩是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勝過那顆傳國玉璽。

季醒言歎息一聲,滿目蒼涼。

阿昭說,奪下蜀國,她便入宮為後。

季醒言不想她出征,可她拋出的誘餌他實在無法抗拒。成婚、入宮、白頭偕老。天知道他從何時便開始這樣期待。

在雲昭的事上,老天從未眷顧過他。無論他如何籌謀,阿昭永遠是意料之外,不論是除夕宴賜婚,還是淮安王謀反逼她回京,又或是甘青求親王硯書去世,還有太多……

他算計來算計去,所求不過是佳人在側,與我傾心。

可他知道他錯了。這一把賭注,他輸了這一生最重要的人。

胡三海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輕微的動靜打亂了皇帝的思緒,他惱怒地看過去。

胡三海諂笑,朝他躬身:“陛下,如妃娘娘來了。”

如妃,後宮妃嬪裏唯一沒有跪在朝陽殿前的人。

“讓她進來。”

如妃絹衣素發,未施粉黛。她帶著酒走進來,朝皇帝略一施禮。

“陛下,臣妾帶了酒,這是雲侯出征前臣妾答應她的,等她得勝歸來,杯酒慶功。”

皇帝看向她,那雙充血的眼睛裏充滿了苦澀。

如妃心疼極了。

“陛下,要一起嗎?”

他們在昭陽殿喝得酩酊大醉。時時冷靜的皇帝抱著雲昭留下的衣衫號啕大哭。

如妃在旁看著,飲酒,輕歎。都是愛情裏的癡傻人。

他在哭,她的心隨著在痛。他的每一滴淚都讓她心驚,落盡她的心田,砸出一個又一個坑窪。

皇帝醉倒在**,如妃在軟榻上睡了一夜。第二日她醒來時皇帝已經不在,殘留著一室酒香。

外麵下著小雨,如妃起身出門問:“陛下呢?”

“娘娘,冀州丞攜夫人回京,陛下在朝陽殿召見他們。”

如妃搖了搖頭。秋意寒涼,停靈未葬的榮萊侯,盡快入土為安吧。

雲朵和方景良跪在殿下,皇帝坐於龍椅之上,手指捏著額頭。

“陛下,臣婦求陛下歸還阿姐遺體,令她盡快入土為安。”

雲朵叩首在地,皇帝不耐煩地挪開手,眯著眼睛看他們。

“方卿,擅離職守是死罪。”

雲朵抖了一下,方景良在她身邊也叩首下來:“微臣願受責罰,請陛下讓榮萊侯歸葬雲氏墓地,供奉祠堂。”

“阿昭是朕的皇後,你們休要癡心妄想。待朕百年後,要與她同棺而葬。”

雲朵抬起頭,瞪著他:“阿姐生前既未冊封,她便仍是雲家女,陛下若真的疼惜她,就請放過她吧!”

季醒言感到頭腦昏脹,眼睛一跳一跳的。

“朕意已決,你們都退下吧!”

“陛下!”方景良還要說什麽,皇帝驟然暴怒站起來,瞪著他們倆:“朕讓你們退下!再多說一句,朕便要你兩個去給阿昭陪葬!”

雲朵酸著眼睛扯了扯方景良的袖子。皇帝起身離開朝陽殿。

胡三海歎息一聲走下殿來,他彎腰扶起他們倆,憂心忡忡地說:“陛下正在盛怒之時,方大人與夫人就不要再觸怒陛下了。大人宜盡快回州府,若陛下追究,豈不是叫雲侯與方侯傷心?”

他們出了大殿,方景良猶不甘心。

雲朵掃了一眼跪在殿前的人,眼睛含著眼淚,握住他的手臂:“七郎,回去吧。”

她深吸一口氣,把眼淚憋回去:“若是因此牽連父母兄長,我心裏難安。我對不起阿姐,阿姐若怪,就怪我吧。”

他們夫婦離去後,皇帝便下了旨,天牢裏關的,街頭問斬的,遠黜離京的官員達四十多人,朝陽殿外除了皇後,沒人敢再逼他。

午後小雨,胡三海撐著傘陪皇帝出來。

皇後身上淋了雨,有些狼狽。她見皇帝出來,頻頻叩首。

“請陛下收回成命,榮萊侯身為臣子,葬入皇陵實屬大不敬。”

皇後這樣義正詞嚴,皇帝走過去蹲下來,捏起她的下巴。她的臉落在雨水裏,小雨打在她的眼皮上,令她頻頻眨眼。

饒是如此,皇帝還是看到了她眼裏的怨毒。

他的唇角勾起,冷聲問:“既是成命,如何收回?”

皇後怒極反笑:“陛下如此,會遭後世唾罵,令祖宗蒙羞。”

“朕從來不知皇後這樣好口才。”季醒言看著她便想到阿昭,“因為阿昭,朕對你多有容忍。即便趙氏兄弟如此大罪,朕也沒有廢了你。你還敢去昭陽殿羞辱阿昭,還敢跪在這裏阻止朕。”

皇帝甩開她,站起來撣撣手:“狼心狗肺!”

皇後癡癡地笑,她站起來。跪了太久雙腿快要沒有知覺了,她才一起來就斜斜倒下去,青夏連忙扶住她。

“臣妾所受屈辱皆是因她而起,父親因她而死,我因她毀了一生,如何能不恨不怨!”

皇帝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是瘋了。”

“臣妾沒有瘋,臣妾隻是沒有依靠卻偏又愛上陛下。”

“愛?你隻是愛你趙氏的權力。”皇帝冷嗤,回過身不再看她,“胡三海,皇後病了,送她去養病。”

“奴才遵旨。”

胡三海歪了歪頭,禁軍上來牽製住她,將青夏拿到一旁。

“我沒有病!”皇後掙紮著嘶吼,“你不能軟禁我,你不能殺我!我是當朝皇後!”

胡三海揮了揮手,饒是皇後如何掙紮,還是被拖走了。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朝陽殿前。

皇後仍保有其名,被關進了冷宮。

榮萊侯安葬一事,結束於皇帝的鐵血手腕。

短短半月,朝中宗族勢力被肅清大半,手握重權的陳相公賜死,全家流放,武安殿前指揮使一族凡在軍中為將者皆被斬首,親眷被流放。

那年邯鄲秋雨,血流成河。

榮萊侯被追封為孝昭仁皇後,葬入皇陵。

朝中分散的權力因此一事牢牢握進了皇帝的手中。

楚史載:榮萊侯雲氏女雲昭,生於惠帝承平十年春,自幼伴靖帝身側,一生出將入相,戰功赫赫。然天妒英才,於興和五年秋逝於潞安,終年二十四歲。

野史載:雲氏女雲昭,容貌豔麗,身材窈窕,靖帝甚喜之,為其修宮殿、鎖狀元、退朝臣,一夜杖斃百人。興和五年夏,靖帝欲廢皇後趙氏,封雲氏為後。百官諫言,靖帝孤行。雲氏貪功,於征蜀之戰中受冷箭,毒發身亡。興和五年秋,靖帝追封其為後,屍骨葬於皇陵。後妃及群臣死諫,皇帝斬數十人,罷黜百人,邯鄲秋雨,血流成河。

雲昭熱烈而悲傷的一生,盡數埋葬於寥寥數語中。

往後的許多年,玉陽軍中人不敢提起榮萊侯,但仍人人傳頌紫衣侯。

少女紫袍銀槍,呼嘯往來,是南境沙場上盤桓的雄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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