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身下是柔軟熟悉的床鋪,帶著微雪與杏花的氣味。

聽見窗外有小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又撲扇著翅膀飛走,帶落片片花瓣。

我抱著枕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算起身,剛有動作便被人按著後脊壓了下去。

“莫動,剛上好藥。”

我扭頭看向床側,發現宿華正撩起袖子,露出線條流暢又結實的小臂,一手握著節染血的舊繃帶,一手指縫間卡著幾隻打開封塞的藥瓶。

青年的束發有些鬆,著素色裏衣,披著件煙色外袍,皺眉看著我的後腰,麵色疲憊。

我見他眼下又是淡淡發青,隻覺得這個場景格外眼熟,心虛地將臉埋進枕頭裏,想繼續裝睡。

“新傷舊痛,全都疊在此處了。”

對方的指尖輕輕按在纏在我腰間繃帶外側的肌膚上,宛若一片羽毛,又輕又撓人,我不由得繃緊了後背。

此刻才後知後覺,我這會姿態著裝實在算不上太好——上衣被推至肩胛骨,整個背部都露在外麵,被對方一寸寸打量。

“作為劍修的胸章,是嗎?”

對方問我,語氣不甚和善。

我抓著枕頭沉默了一會:“不要生氣……”

“弟子哪敢生氣。”

青年打斷了我的話:“師尊若真怕我生氣,就不會又帶一身傷了……”

宿華的聲音低了下來:“那位闕鶴師弟,真就那麽重要?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護?”

“是有些重要。”

畢竟曾經手握我的生死。

我小聲嘟囔一句,卻聞宿華輕笑一聲:“有多重要?”

與其說是危機感,倒不如說是第六感。

我從枕頭中抬起頭,打量宿華的臉色,磕磕巴巴道:“隻是曾經有些重要,但是現在不重要了!況且我這次隻是運氣不好才受傷,和他沒什麽關係。”

見宿華依舊沉默,我不由有些著急,支撐著胳膊便想從**爬起來,又被他按著肩膀趴在**。

“師尊昏睡三日了,身上毒素今日才徹底清除,還是好生修養…待會韶音會來替師尊梳理經脈,弟子先行告退。”

說罷,他便收拾好藥匣準備離開。

我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他的衣袍,卻不想直接將它拽了下來。

宿華腳步頓了一下,我趁機捉住他的手指,對方指尖冰涼,跟翠染峰的雪似的。

“你不相信我。”

我突然覺得有些委屈。

因我這句話,青年的肩膀垂拉下來,他將藥匣放在桌幾上,反手握住我的手,然後蹲在床邊仔細看著我。

他將我睡亂的頭發別到耳後,眸中倒映出我的模樣:“我相信…不論師尊說什麽,我都相信。”

在他再度開口前,我先打斷了他:“那我有話要對你說,你先轉過去。”

宿華聽話地背過身,隻是牽著我的手卻沒鬆開。

我從**坐起,先把衣服放下,蓋好腰背,心中那股害羞感才稍微散了些。

宿華聽見動靜想回頭,掙紮了幾下還是沒有轉過來:“……師尊,當心傷口。”

腰上的傷其實已經好的差不多,這種程度的疼痛感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我將手從他掌心抽脫,指揮道:“拿筆墨來,還有我的儲物袋。”

宿華聽話地將東西取來遞給我。

我接過儲物袋,一邊翻找,一邊對宿華道:“寫我的名字。”

宿華微怔,提筆在宣紙上落下我的名字。

他運筆靈動快捷,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風姿綽約,如他人一般。

我看著趙寥寥三個字,頭也沒抬,繼續說道:“寫你的名字。”

青年毫不猶豫地將名字落在我的名字旁邊。

我道:“寫衍宗。”

“再寫,翠染峰。”

“折春。”

“洛川。”

宣紙上逐漸被墨色填滿,每一字都鋒芒畢露,如同斷金割玉一般。

我終於翻出儲物袋中吃灰已久的卷軸,將它打開,抬頭看著宿華:“寫,小重山秘境測繪圖。”

青年一頓,與我四目相對,提筆懸滯許久,才寫下這幾個字。

直至最後一筆勾勒完,一滴墨濺在紙上,慢慢暈開。

仿佛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我看著與卷軸地圖上一模一樣的字跡,心中一時不知作何感想。

“這份地圖,是你做的。”

宿華沉默不語。

雖然早在堯州時就有了這種猜想,但此刻猜測成真,我竟然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你是……誰?”

你是誰?

是和我一起度過這十年間的宿華,還是那個書中抱著趙寥寥殘魂跳崖自盡的宿華?

宿華垂眸看著宣紙,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小片陰影。

室內安靜了下來,隻餘彼此綿長的呼吸。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時,宿華終於開口道:“師尊,弟子是宿華,永遠是宿華。”

青年捉住我的手撫上他的側臉,滿眼真摯,一瞬不瞬地看向我,吐露出他的秘密:“弟子確實是重活了一次。”

宿華眼中聚了淚,他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可怎麽看怎麽苦澀:“本以為,天上地下,再也無法與師尊相見……誰料一睜眼,竟能回到從前,竟還能再見你。”

“我欣喜若狂,卻也憂慮萬千,隻因此事過於驚世駭俗,不敢言說。”

“我確實是在堯州那晚才想起一切,但不代表那晚之前的人不是我。”

十年師徒相處,讓我們彼此了解,所以哪怕我此刻什麽都沒有說,宿華也知道我在猶豫糾結什麽。

“師尊也是一樣,我知道的。”

青年勾唇笑笑,眼中的淚再也盛不住,落在我手心裏:“不論什麽過去,不論前世今生,亦不論三千世界,你永遠都是趙寥寥,獨一無二的,弟子心悅已久,傾慕不已的趙寥寥。”

我很久沒有哭過了。

曾經受再重的傷,也不會落一滴淚。

可現在,隻是聽宿華講出這種話,眼眶與鼻子便酸澀得要死。

我吸著鼻子,努力平穩聲息:“我或許真的不是那個趙寥寥……”

那個書中值得你拋下一切的趙寥寥。

宿華的指腹帶著層薄繭,小心的替我拭去淚水:“何出此言呢?人活世間,魂魄不滅,塵埃聚神,大道三千,萬化皆一,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寥寥,我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光不是假的,對你的心意也不是假的,我就在這裏,我們都是真實的。”

“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我再也繃不住,撲進宿華懷中。

對方本是半跪在床邊,因為突如其來的擁抱一個重心不穩向後倒去,最後半躺在地上,將我牢牢護在胸前。

我的眼淚染濕了他的肩膀,本還克製著情緒,可他的懷抱太溫暖了,他輕輕摸著我頭發的動作也很溫柔,讓我終於哭出聲。

我確實在害怕…

在我意識到我喜歡他以後,怕我不是我,怕他不是他,怕這份心意其實是錯開的。

我還怕我自作多情,怕我傷他心,又怕我……又怕我大夢一場。

“不要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宿華語氣無奈,尾音卻帶著笑,像小貓尾巴一樣翹了起來。

我摟緊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頸窩:“是你先惹哭我的。”

青年低笑著,微微側頭,輕輕蹭著我:“對不起,往後不會再惹哭你了。”

我將殘餘的淚都擦在他衣服上,準備先起來再說。

跟個小孩似的撲到人家懷裏哭這種事,冷靜下來後感覺好羞恥,有辱師尊排麵。

誰知宿華按住了我的肩膀,一手托著我的側臉,指腹輕輕掃過我的唇角,眸中宛若流光雲轉,渴求又克製地看著我:“我可以吻你嗎?”

那雙眼睛裏的愛慕濃鬱不加掩飾,令我有些不敢看,慌亂地垂下眼眸,視線落在他的雙唇上,然後聲若蚊蠅地嗯了一聲。

柔軟幹燥的唇瓣貼了上來,蹭著我的唇角,輕輕地點啄著。

“寥寥。”

“寥寥。”

“寥寥。”

每親一下,他就要喚我一聲,一聲比一聲暗啞。

普普通通的名字,由他這麽叫出來,反倒讓我覺得害羞起來。

宿華的雙唇染上瀲灩水色,看起來格外誘人,讓我忍不住。

或許兩廂情悅,互訴衷腸,就是這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