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鬱,三希堂中,明帝幼時的大伴正在幫明帝寬衣。明帝的目光落在牆角的博山爐上,突然開口:“朕的鳳凰兒太倔強。”鳳凰兒是溫昭明年幼時明帝為她起的乳名,這倆年叫得少了。

大伴名叫鄭兼,跟隨明帝三十多年了,他妥帖地將明帝的外袍取下來,交給侍女,而後恭敬道:“公主殿下是先皇後唯一的女兒,脾氣秉性自然是像的。”

明帝的心情原本還不錯,這句話打中了他的逆鱗,神色漸漸冷淡下來:“我本以為這個孩子不養在她膝下,便能少學她幾分,如今倒是和她如出一轍。”

“陛下的家事,奴才不該置喙,今日鬥膽多嘴,說得不對還請陛下責罰。”

明帝嗯了一聲:“說就是。”

“烏布已經是公主殿下最好的夫婿人選了,殿下身邊那個叫傅禹生的,是前吏部尚書王崢平的侄孫,雖然王崢平已經卸任多年,但很難說會不會包藏禍心、想要重新參政。朝中想迎娶殿下的人太多,他們想要的都是王崢平的勢力。成婚之後,公主殿下的倚仗是外祖父、是王家。但若是殿下嫁給烏布王子,那殿下的倚仗便是皇上。隻有殿下嫁給戎狄,才是真正的父女同心。”

一陣夜風吹過,火燭跳動的光影落在明帝有些陰鬱的臉上,他冷淡地笑了一下。

*

宴會之後,溫昭明回到了府上。傅禹生的品級不夠,是不能參加宴會的,但他自然聽說了溫昭明宴上的種種,一時間有幾分氣悶。所以專門在她府上等了她良久,宴會之後,溫昭明又陪著明帝說話,回到自己府上的時候,已經快到子時了。

公主的臉色有些冷淡,一回府便將那兩個美貌的少年打發回了平湖館,看到這樣的場麵,傅禹生的氣消了一半。他迎著溫昭明從花廳裏走出來,月色之下,他的目光落在了溫昭明的臉上:“昭昭,”他語氣幽幽,“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若在平時,溫昭明或許會虛偽地和他客套,可她今日心情不好,於是在廣玉蘭樹下站定了身子:“你可以養美婢,我為何不能選男寵?”她本是在平靜地闡述事實,傅禹生眼中卻閃過一絲喜色:“昭昭這是在吃醋麽?”

溫昭明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你不要多想,我有我的安排,時候不早了,秋綏,送傅大人出去。”

那個婀娜的背影消失在了月洞門之後,傅禹生才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昔日他故意靠近溫昭明,的確是有幾分貪慕她公主身份的原因,可多年相處,溫昭明的美貌和高傲,卻又讓他欲罷不能。

那個高高在上,始終仰著臉的鳳凰兒,何時才肯低下她高傲的頭?

她美麗的眼睛,婀娜的身姿,她的千嬌百媚,何時才能任由他賞玩?

*

進了三月,天氣終於暖軟起來。廣玉蘭樹上長出了一個又一個肥碩的花苞。有麻雀和灰喜鵲跳來跳去,顯得格外靈動活潑。

這幾日,公主府的奴才們都十分謹慎小心。因為三月初五這一天,是先皇後的忌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溫昭明會素服一周,不參加任何飲宴和聚會。

這個習慣其實是明帝為她養成的,在王皇後仙逝後的頭幾年,明帝哀慟非常,每年三月都會禁歌舞,不入後宮。為這位芳魂早逝的嫡妻盡一盡哀思。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總是會淡忘那些不想回憶起的東西,頭些年還會專門叫溫昭明入宮一起為王皇後上香,到了這兩年,明帝新人在側,早已把先皇後忘得一幹二淨。

所以每年溫昭明便會在自己的府上供奉靈位。

三月初五這一天,溫昭明進宮給明帝請安,順路想請明帝一同取奉先殿上香。去年年底時,明帝最近很寵幸的何昭儀為明帝生了一個小皇子,六皇子即將百日,明帝喜歡得不得了,溫昭明走到三希堂得時候,明帝正抱著皇兒玩樂。看到溫昭明,對著她招手:“昭昭,來看看越兒。”

溫昭明走上前,穿著虎頭鞋的小皇子的確玉雪可愛。

明帝一邊用撥浪鼓逗溫越,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總覺得最近是什麽重要日子。”

何昭儀的目光輕輕飄向溫昭明隨即收回,她嬌笑說:“若是有,自然是咱們越兒的百日了。”

明帝拍拍她的手:“朕自然記得後天是越兒的百日宴,不過我總覺得今天是什麽大日子。”

溫昭明逆光站著,何昭儀看不清她的表情,卻宛若炫耀一般和明帝笑著撒嬌:“還能有什麽事,比越兒重要呢?”

人人皆知,宜陽公主溫昭明是明帝的心頭之珠,那又如何呢,何昭儀覺得自己的孩子,才配做明帝最喜歡的兒子,一個沒了生母的公主,怎麽比得上明帝老來得子呢?先皇後忌日這樣不吉利的事,料想也沒人敢在這時候,觸他們的黴頭。

出了三希堂的門,呼吸了一口帶著些許寒意的空氣,溫昭明久久沒有說話。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是隻有她擁有的。母後仙逝之後,父皇不是她一個人的父皇,兄弟姊妹間恩情稀薄,若是成婚,夫君也不是她一人的夫君,那麽普天之下,她能擁有什麽?是遍身綺羅,還是數不清的珠寶?

她掖著手走下高高的九重丹墀,身後那巍峨的宮闈是天子居處,但也不是她的家。

冬禧扶著溫昭明的手說:“方才霍時行傳信來,今天晚上便能帶著宋先生抵京了。殿下想怎麽安排,也送去平湖館麽?”

想到平湖館裏住著的那幾個美貌郎君,宋也川大概是不喜歡和他們為伍的。溫昭明想了想說:“我暫時沒心情見他,把西溪館掃出來,等他到了讓他先住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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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時行指著眼前的院落:“喏,你往後就住在這。”

這是一間獨立的院子,正房坐南向北,麵闊三間。看得出有幾年不曾住人了,青石磚的地麵上,茸茸地長出了許多嫩綠色的小草,很多石磚有些碎裂,也沒有刻意修補。院子側麵是兩叢翠竹,院子當中種了兩顆綠萼梅,早春時節裏恰好盛放,清冷的院落裏恰好因這兩樹的花朵,顯得不那麽冷清。

宋也川輕聲:“多謝。”

霍時行擰著眉打了個哈欠:“和你們讀書人說話真累,這一路上,不是道歉就是道謝的,沒必要。我本就是公主府的侍衛,霍逐風是我師傅,有事你吩咐就行。我困了,我要去睡會兒。”

說罷,繞過月洞門便走遠了。西溪館中隻剩下了宋也川一個人。

這一個月星夜兼程,宋也川從一開始的茫然,此刻已經逐漸明白過來,霍時行是宜陽公主留在潯州暗地裏保護自己的人,把自己偷偷帶回京,自然也是宜陽公主的意思。

京城啊,閉著眼都能聞出那股隻屬於京畿的氣味。

是幹燥的、冷冽的,是肅殺與充滿寒意的。

離開這裏時,還是黃花滿地的秋天。此刻,已經是萬物萌發,鶯飛草長的春天了。從雲彩裂隙裏散落下來的陽光,金燦燦的,把屋頂和房簷都照得閃閃發亮。公主府比不得皇城之中的煊赫與輝煌,沒有太多宏闊的建築,倒是別有一番雅致玲瓏。

宋也川走進西溪館中,房間是已經刻意打掃過的。一進門是紫檀雕螭龍牙雕屏風,明間的楠木嵌螺鈿條桌上放著琺琅彩瓷燭台,睃猊獸香爐中燃著淺淡的青桂香。

青桂香宋也川已經很多年沒有燃過了,這是昔年在常州時,他母親偏愛的香料。後來入京之後,大臣們身上的香氣不宜過重,他平日裏也不喜歡熏香,所以此刻聞到熟悉的味道,隻覺得恍然如隔世。

桌上還放著筆墨紙硯,桌椅板凳擦拭一新。宋也川走到窗邊,在這裏依然能夠聽到樹上的鳥鳴聲。溫昭明應該還沒有回府,整座公主府安靜得有些冷清。

很難用確切的詞句形容此刻的心情。

宋也川被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推動著,被迫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成為溫昭明的棋子。

她想如何利用他?

宋也川覺得自己會生氣,但是除了驚訝之外,他並沒有太多不滿的情緒。

甚至,一想到他即將又能見到溫昭明,一絲酸甜的滋味便蔓延在他的唇齒之間。

餘下的時間,宋也川便靜靜地坐在窗邊。夕陽一點一點從天邊落下,把半邊天空染成瑰麗的橙黃,他知道公主回府了,因為有人聲從正門處響起,隔著牆院也能感受到燃起的煌煌燈火。他凝神去聽,溫昭明的聲音並不清晰。

夜色一點點降落下來,暮色四合。喧鬧聲逐漸遠了,似乎是一群人簇擁著溫昭明向後院走去。宜陽公主府又重新歸於寂靜。

*

今日的晚膳有八個碟,額外加了一份春盤,取咬春的意思。焚羊肉、椒醋鵝、鹹豉芥末羊肚盤、綠豆棋子麵(注)……溫昭明略動了幾筷便停了,冬禧和秋綏奉上香茶供她漱口。

“後日是六殿下的百日宴,殿下可要赴宴麽?”溫昭明把自己的手泡在銅盆之中,殷紅的花瓣落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背上,隔著盆中的清水,甚至可以看見她手上青色的血管。

“每年三月殿下都不參加飲宴,要不這回也找由頭推了吧。

想到何昭儀徐徐飄來的挑釁的目光,溫昭明接過了秋綏遞來的毛巾:“自然是要去的。”

她如今的榮寵都仰賴著明帝對她的眷顧,明帝身邊的亂進讒言的人不少,她隻有多在明帝麵前應卯,才能讓明帝想起她的那幾分好。若是她一意孤行,隻怕自己也會像母親那樣,被明帝忘得一幹二淨。

時間尚早,溫昭明站起身來,淡淡說:“我去走走,不用跟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