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 一個?大理寺主簿終於找到了機會,坐在了溫昭明旁邊,他端著酒杯的手有些發抖, 目光卻止不住地在溫昭明臉上?流連。

“大理寺事物?冗雜,馮主簿辛苦。”溫昭明盈盈一笑,端起酒杯,那馮主簿登時膝蓋發軟, 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多謝殿下關?懷。大理寺雖忙碌,好在千頭萬緒, 並不複雜。隻?是昨日有人敲登聞鼓,的確讓臣等廢了一番周章。”

“登聞鼓?”溫昭明凝眸看來。

馮主簿立刻坐直身子?:“有個?窮秀才, 非說?宮裏宮外官員勾結,想要告禦狀。這個?案子?,陛下是不會親審的, 大理寺卿的意思是再打三十杖,趕出去?了事。不過事無?定論, 還得交給三法司那邊同審, 約麽還得有個?三五日。”

“主簿說?的這些, 我實在是聽?不懂了。”溫昭明掩唇一笑, 朱唇皓齒:“喝酒。”

“是是, 都怪下官多嘴。”馮主簿忙替溫昭明倒酒。

席間,溫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那人穿著舊袍,目光閃躲地坐於莊王的門客之中,當?他和?溫昭明四目相對時, 顯然抖了一下, 認出了她。

溫昭明笑著問莊王:“皇兄,這人看著眼熟, 是皇兄的門客麽?”

“他啊,”莊王思索片刻,“哦我想起來,他叫江麓,之前一直在琉璃廠的書店給人幫忙,前幾日拿著策論給我看過,我瞧他倒像是個?飽學之士,便許了他門客之位,怎麽,有何?不妥?”

溫昭明美?目流波:“旁的也就罷了,我聽?宋也川說?,他有個?舊日好友也姓江,和?他一起在藏山精舍學習。如今似乎也在琉璃廠。皇兄不如替我介紹一番,若果他們二?人真有故交,也川在京中也有朋友。”

莊王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誰人不知?藏山精舍是明帝的痛處,雖然明帝對藏山精舍痛下殺手的原因,眾人也並不能完全了解始末,隻?是但凡和?藏山精舍有關?的人和?事,都是萬萬沾染不得的。

第19節

“這麽重要的事,他竟然沒有告訴我。”莊王切齒,這句話從牙縫裏擠出,他對著溫昭明牽強一笑:“皇兄有事,一會再來和?你說?話。”說?罷站起身,向江麓的方向走了過去?。

不知?莊王說?了什麽,江麓跪下來止不住的磕頭,卻依然被侍衛拖了下去?。

溫昭明不動聲色地垂目飲酒。那一日,宋也川就是在見他的時候,被人撞掉了奓帽。江麓自詡是宋也川昔日好友,不僅未發一言,甚至大門緊閉,溫昭明平生最厭惡這般表裏不一的人。

她早已聽?聞江麓毛遂自薦,拜於莊王門下,這樣的人陰險自私,又生怕宋也川將他供出,隻?怕日後會對教唆莊王對付宋也川。

溫昭明從未聽?宋也川指摘過任何?人,如他一般磊落坦**的人到底是少數。她不想給任何?人再傷害他的機會。

絲竹繞梁,歌舞升平。

三兩杯的酒入喉,溫昭明隻?覺得身上?有些熱,鼻尖沁出了一層薄汗。

她停了杯,莊王此刻早已恢複了昔日儒雅翩翩的模樣,見她麵色有異,便施施然走到了她身邊。

“昭昭可是覺得熱,水榭裏不甚通風,不如皇兄陪你走走。”

溫昭明並非是酒力不好的人,雖然平日並不貪杯,可絕非三兩杯便會醉。她借著莊王的攙扶起身,狀似無?意地環顧四周:“我的侍女呢?”

“昭昭,你忘了,本王叫她去?為你拿酒了,一會放於你車上?,留你回府小酌。我現在扶你去?休息,可好?”

溫昭明心中微微一動。

她出門時隻?帶了秋綏冬禧和?霍逐風。霍逐風是侍衛,並不能入內,秋綏冬禧也被莊王支開。周圍觥籌交錯的聲音此起彼伏,溫昭明笑著對莊王說?:“皇兄,我覺得好多了,今日和?各位大人十分投緣,還想再多喝幾杯。”

“昭昭!”莊王的眼中含笑,似乎在責備不懂事的妹妹,“往後還有機會,你瞧你這個?樣子?,哪還有人敢和?你喝酒呢。”

原本舉著酒杯想上?前的馮主簿,被莊王的眼風掃過,果真不敢再上?前了。

溫昭明趁莊王不備,從腦後取出一柄蝦須小簪藏在袖中,金簪的尖頭輕輕刺破掌心,讓她昏沉的頭腦獲得片刻的清寧。溫昭明和?莊王站在一起,遠看隻?會讓人覺得兄友弟恭,哪裏會想到她此刻正受人鉗製。莊王府比她想象的還要大上?許多,房屋庭院眾多,宛若迷宮一般,溫昭明越走越覺得古怪。

她默默記住路線,卻越發難以控製自己的意識。莊王的聲音忽遠忽近:“昭昭你先休息,一會會有人來接你。”

房間裏燃著不知?名的香料,溫昭明聽?到莊王的腳步聲走遠,再一次用金簪刺破掌心,血液緩緩流出,染紅了她的衣袖。

*

西溪館內,宋也川正在臨窗練字。春風拍動著他的茜紗窗,他清臒的身影立於窗前,宛若一幅平靜的圖卷。

門被人猛地從外麵推開,霍逐風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外,顯然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趕來的,他猛地單膝跪地:“宋先生,殿下不見了。在莊王的府上?。”

春風猛地從門外吹進來,吹起霍世安的衣袂與鬢發。

他溫和?的眉眼逐漸浮現出一絲冷意。

宋也川將手中的狼毫放於雲紋筆架上?。

“備馬。”他薄唇輕啟,闊步向門外走去?。

霍逐風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遲疑:“先生的手有舊傷,隻?怕難以禦馬。我去?套車,不會比騎馬慢幾分的。”

“無?妨。”宋也川已經走出了房門,麵容冷肅,“另帶十個?府丁,宜少不宜多,要選對殿下忠心對人。”

霍逐風看得出,宋也川曾經的馬術應該很好。

他單手握住馬韁,寬大的褒衣博帶被掠過的風吹打得上?下翻飛,宋也川身子?穩穩地坐在馬背上?,姿容如電。若非是他眼中淡漠的冷意,幾乎會讓人誤以為他是打馬遊春的五陵少年。

其?實在發覺公主不見之後,霍逐風第一個?找到的人是聞笙。不成想,彼時聞笙漫不經心地喝著茶,施施然對霍逐風說?:“莊王是殿下的親兄,在莊王府上?不會有事的。”

跟隨宜陽公主多年,霍逐風早已知?曉莊王的不臣之心,聞笙不曾明白溫昭明的困局,因而?並不擔心溫昭明的處境。在霍逐風走投無?路時,還是平日裏不修邊幅的霍時行對他說?:“師傅不如去?問問宋先生。”

宋也川宛若蜉蝣般脆弱無?依的生命,微如流螢,隻?掌可折。霍逐風並不曾將希望寄托於他身上?。

但這個?罪臣卻成了唯一一個?,義無?反顧的人。

他瘦弱、伶仃,新舊傷痕無?數。

卻是如此的堅定,如此奮不顧身。

“先生以為,會不會是我小題大作了。”馬蹄聲伴隨著獵獵風聲,霍逐風猶豫著問道。

冬禧尚且留在府中,秋綏偷偷跑出來與他報信,她隻?說?不見公主身影,具體情形亦不可知?。

宋也川平靜地看向前方,但握住馬韁的左手緊緊握拳,指骨青白。

“殿下是冷靜的人,不會自涉險境。除非身不由己。”

“更何?況,”宋也川的聲音平淡且堅定,“若殿下有恙,我必抱憾終生。”

*

莊王府占地頗大,霍逐風將宋也川帶到了一處朱門高院處,此地少有人聲,唯間牆垣之內,垂柳依依,闃無?人聲。

“這裏的守備最少,但依然五人一組,沿院牆巡視。”霍時行從圍牆上?輕盈跳落,如是說?道。

霍逐風有幾分心急:“我帶的這十個?府丁,皆智勇雙全,待我帶領他們直接打進去?!”

“不可。”宋也川的眼睛望向那院中的春柳,“殿下此刻不宜與莊王交惡,如此隻?會撕破臉來,若當?真是我們錯冤了莊王,隻?怕會給殿下引火燒身。”

他飛快的拆掉頭上?的簪子?,從衣擺處撕掉一個?布條綁在發間,然後對著一個?和?他身量相仿的府丁說?:“把你的衣服脫給我。”

“一會請你們找個?人少的倉庫或是別的什麽地方,放幾把火。”宋也川穿上?最後一件侍衛的衣服,把灰色的腰帶紮緊,戴上?了帽子?,“我從這裏翻進去?,裝作侍衛去?救火,摸一摸莊王府的底細。”

他這身衣服並不合身,袖口和?褲腿都很空曠,幾乎能裝下兩個?宋也川。霍逐風這才恍然發覺,原來能讓所有人內心安定下來的宋先生,竟是如此的瘦削孱弱。

“這樣太危險了。”霍逐風蹙眉,“讓霍時行去?,他身手好,也好脫身。”

宋也川搖頭:“武功太好反而?容易生出紕漏,若到那時被察覺,隻?怕更為不妙。”

他這樣說?的確有道理,霍逐風一咬牙:“也罷,我去?和?時行放火,你們原地待命,注意警醒著點,保護宋先生!”

“是!”

紅牆有七尺高,牆體光滑並不容易攀爬,宋也川找了幾塊石頭墊在牆根處。片刻之後,牆內有人高呼走水,一時間亂作一團。

知?道時機已到,宋也川踩在石頭上?,翻過了圍牆。若在以前,他的身手還可以更矯健些,隻?是如今右手難以受力,翻過府牆之後,他重心不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牆後是一片園圃,地上?鋪著一層土,剛剛下過雨的緣故,土壤尚且潮濕。宋也川撐著身子?站起來,除了身上?有幾處擦傷之外,倒也沒有什麽嚴重的傷口。

他從園圃中繞出去?,剛過一處月洞門,便有大批奴才抱著器皿跑去?救火,一個?侍衛模樣的人眼尖發現了他,隻?覺得這人臉生,好像從沒見過,穿的衣物?也非府中下人常穿的款式:“喂!你幹什麽的?怎麽沒拿家夥?”

宋也川說?:“奴才聽?見外頭有人喊走水,忙出來看,可一時疏忽竟忘了帶東西。”

“罷了罷了,拿著這個?。”那侍衛扔過來一個?木盆,宋也川身量單薄,接住那個?木盆之後,踉蹌著倒退幾步險些跌倒在地,見他如此弱不禁風,也放下心來:“快去?快去?,幹好了有賞!”

宋也川說?了聲是,便如魚一般湧入了救火的人群之中。